第一十一章    望碑墮淚（二）

　　我們說，羊祜采取游離于兩大集團之外的態度，主要是為了免禍。但是從感情上來說，他對司馬氏一派更為親近。正始十年(公元249年)，司馬懿發動高平陵之變，誅殺曹爽，一舉奪得軍政大權。政變之后，司馬懿開始大舉剪除曹氏集團的余孽，與曹爽有關的很多人都遭到了誅連。羊祜的岳父夏侯霸跟曹爽有親戚關系，他為了避禍，潛逃出境，去投降了蜀國。然而羊祜親司馬氏的政治態度，司馬懿心中是有數的，因此盡管出了這事，羊祜卻并沒受到責罰，這是非常出人意料的。

　　夏侯霸投降蜀國后，夏侯家的親屬怕受到牽連，大都跟他家斷絕了關系。這個時候，羊祜又顯現出他為人的特別之處。他不但沒像其他那些人一樣躲得遠遠的，反而經常到岳父家里，安慰家屬，體恤親人，比平時對他們還好，羊祜的品質在這件事中得到了良好的體現。

　　正元二年(公元255年)，司馬師病逝，司馬昭接替他的位置，任大將軍。不久，朝廷公車征拜羊祜為中書侍郎，隨后又升他為給事中、黃門郎，這種任命，與其說是皇帝的旨意，倒不如說是司馬昭的意思。當時在位的皇帝是高貴鄉公曹髦。不過這時候，曹家的政權大部分已經掌握在司馬氏的手里。羊祜深知“識時務者為俊杰”的道理，再說他對司馬氏本來就懷有一種比較親善的感情，于是他正式加入司馬氏集團，并逐漸上升為該集團中的重要人物。

　　公元266年，晉武帝司馬炎代魏建晉以后，羊祜因為“佐命之勛”而受到格外的重用。武帝封他為中軍將軍，加散騎常侍，同時還授予他鉅平郡公的爵位，讓他享受三千戶的食邑。對這一系列的榮寵，羊祜仍然采取謙讓的態度。武帝欣賞的就是他這種性格，于是又打算給他升官兒，羊祜知道這事后，忙不迭地給武帝寫了一封奏表，堅決請辭，奏表里說自己“德未服人而受爵，功未歸人而荷祿”，不但不是好事，反而會令當事人遭遇到困厄。這道理，那些成天只想升官發財的人，一定不會明白的。

　　不過真正令羊祜名傳千古的，卻還是那場滅吳的戰役。晉武帝司馬炎取代曹魏后，志在四海，畜意滅吳。經過深思熟慮，他認為滅吳非一朝一夕之事，發動戰爭之前，一定得做好周密的準備。這種準備，除了軍事上的，還有經濟、政治、人力等方方面面的工作。論綜合實力，西晉幾倍于吳，吳國借以憑恃的，主要是長江的天險。因此，在大規模的戰役發動之前，很有必要派人經略吳晉邊境，從而始終保持對吳國的壓力，以耗空其國力。這個工作，可能比滅吳本身更加耗時耗力，乃是滅吳大計中最最關鍵的一步。沒有大智大勇的人，是絕對承擔不了這副重擔的。滿朝文武當中，武帝認為，只有羊祜才是能夠經營這場大事的最佳人選，于是任命他都督荊州諸軍事。這個任命，跟羊祜的期待不謀而合。他原本就對在京城里做官老爺沒啥興趣，奔赴邊境，打敗國家最大的對手，幫助皇帝建立不世之基業，這才能夠充分體現他的能力和抱負，這樣才能真正實現他人生的價值。

　　接到任命后第二天，羊祜就去赴任了。他來到荊州，與吳軍隔江對峙。這里我要交代一句。當時，西晉和孫吳都有“荊州”這個行政區域的設置。兩個國家的“荊州”，互相毗連，形成南北對峙的局面。西晉的荊州包括今天的陜西、河南的一小部分和湖北北部地區；吳國的荊州則包括今天的湖北和湖南的大部分地區。晉吳間的邊界線，荊州占了大半，所以這里就成為了晉吳戰爭的關鍵地區，同時也成為了羊祜職業生涯的最重要的舞臺。

　　話說羊祜到任后，發現荊州的形勢并不穩固。不但百姓的生活不夠安定，就連戍兵的軍糧也不充足。因此，上任以后，他沒有忙于大搞軍備，而是首先把精力放在開發荊州方面。他著手興辦學校，鼓勵農業生產，對荊州的百姓施以寬仁的政策。對先前兩國交戰中被晉國俘虜的那些吳國人，羊祜也不強留。他向下屬發令，這些吳國人誰想走的話，就放他們走，不要阻攔。

　　按照荊州當地的風俗，官長如果死在官署之中，后繼者便說居地不吉，往往要拆毀舊府，另行修建。羊祜知道這事后，認為這是一種極大的浪費。他對當地官民們宣稱，死生有命，不在居室，命令從此以后禁止拆毀官署的行為，從而為荊州節省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

　　在解決軍糧不足的問題上，羊祜也有獨特的辦法。他把手下的士兵分成兩半，一半執行巡邏戍守的軍事任務，一半則負責開墾田地。據史籍統計，羊祜就任荊州都督的當年，全軍共墾田八百余頃。想當初他剛到荊州時，軍隊里連一百天的存糧都沒有；可是一年以后呢，糧食的積蓄足可敷用十年了。羊祜的這些措施，迅速地安定了荊州的社會秩序，極大地增強了軍隊的戰斗力。武帝為表彰他的功績，下令取消江北所有的都督建置，授予羊祜南中郎將的職務，讓他負責指揮江北地區全部的軍隊，那種信任，可謂一時無二。

　　不過呢，羊祜在荊州的日子里，也不是沒犯過錯。羊祜這個人，比較討厭形式主義的東西，一向不喜歡把軍營里的氣氛搞的緊張兮兮的。于是平日在軍營里，他從來都是輕裘緩帶，不穿鎧甲；出門時呢，也是只帶十幾個隨從。兩國的邊境線上，危險四處潛伏，可是羊祜不管這套，經常出營打打小獵，釣釣小魚啥的，號稱要幫大家緩解壓力。

　　有一回夜里，他興致大起，又打算帶著人出去打兔子玩兒去，可是剛走到門口，就看見手下的軍司徐，胤拿根兒燒火棍子杵在那兒，一動不動。徐胤這人很直，他不管雙方的身份，開口就數落羊祜道：“您身為大都督，怎么能到處亂跑呢？將軍您的安危，就是國家的安危，您怎么能把國家的安危這么不當回事兒呢？您今兒要是想打這門兒過啊，除非我死！”羊祜聽了，大受感動，心說多好的同志啊，太有責任心了。于是他當場就很嚴肅地跟徐胤道歉，并且表示自己以后再也不會亂跑了。羊祜說到做到。打那以后，他真的就不再隨意進出軍營了。

　　經過羊祜幾年的苦心經營，西晉荊州的邊防有了很大的改觀。他審時度勢，決定在土地比較肥沃的地方營建新城，打算借此一點一點地侵并吳國的領土。就這樣，靠著一點點的蠶食，幾個月后，吳國荊州石城以西的地方，全都變成了西晉的土地。每占領一處吳國的城池，羊祜總是安撫百姓，寬厚待人，于是前后遠近，前來投降者不計其數。戰爭的形勢，越來越向有利于晉軍的方向發展了。

　　按說，有這些功績，羊祜已經很了不起了。可是要說最了不起的，還是他的信義。據說，羊祜每次跟吳軍交戰的時候，都要事先跟對方約好正式開打的時間，等人家立足已穩，陣形已成后才開始交兵。要打，他就堂堂正正地打，從來不用埋伏、偷襲這一類的陰謀策略。他手下的那些將領們，有些想給他出主意，建議他耍心眼兒去欺詐對方的，他總是把他們請到營帳里來，給他們敬上一杯醇酒，讓他們那些歪點子和著酒一起咽到肚子里去了。

　　有一回，吳國將領陳尚和潘景帶兵前來尋釁，被羊祜的軍隊打敗了。這兩人很悍氣，誓死不降，最后終于戰死沙場。羊祜贊賞他倆的氣節，給他們準備了上好的喪服和棺槨，然后大大方方地讓陳尚和潘景的兒子把他們老子的尸體領走了。又有一回，吳國有個將領名叫鄧香的，率軍來攻打羊祜治下的夏口，被羊祜的手下打敗，他本人也被逮住，綁了個結實，給送到羊祜那兒去。羊祜不但沒有羞辱于他，反而親自為他解縛，甚至表示要放他回吳國去。鄧香感念羊祜的恩情，最后率領著一群手下，干脆投降了羊祜。

　　不僅是對待敵軍，就是對待吳國的百姓，羊祜也總是以信義為先。他的軍隊行經吳國境內時，有時為了補充糧食，不得不割當地老百姓的谷子。可是這谷子，羊祜從來都不白割。他會估算總共割了多少，然后把它折合成市價，命人把大約相同價值的絲絹送給百姓，作為補償。這一舉措，幾乎可以說是史無前例的。這樣做，既擺脫了因為拘泥于“秋毫無犯”的軍規而使軍士餓肚子的困境，又不會讓老百姓吃虧，堪稱羊祜的首創。

　　前文中已經提到，羊祜打獵上癮。我們知道，打獵的時候，人要坐騎在，總是跟著獵物跑的，一般獵物跑到哪兒，人就追到哪兒，追得起興的時候，也就顧不上什么國界線之類的東西了。可是羊祜在兩軍交界的地方打獵時，就從來不肯越過晉境，跑到吳國境內去搶人家的野獸來打。有時候他捕到鹿、野豬、獐子一類的動物，若是發現它們身上已經有吳軍的箭矢了，都是命人將獵物原封不動地還給吳國人。講信義到這個程度，實在是天下少見。因此不光是羊祜的手下，就連吳國的軍民，也都對他心悅誠服。他們不肯直呼其名，而是親切而尊重地稱他為“羊公”。

　　泰始六年(公元270年)，吳國進行了重大的人事調動，吳國在荊州的都督，換成了陸抗。這個陸抗，乃是吳國名將陸遜的兒子。所謂“虎父無犬子”，他的軍事才華，是不輸乃父的。陸抗一到荊州，立即注意到西晉的動向異常，他感覺到，羊祜的一系列舉措，似乎是在為一場大戰作著準備，于是立即上書給吳主孫皓。在這份奏疏里，陸抗對荊州的形勢表示憂慮，提醒孫皓不要盲目迷信長江天塹，應該認真備戰。另外，他還把自己的想法歸納為十七條建議，呈遞給孫皓，請求實行。陸抗的到來，引起羊祜的警惕和不安。他一面加緊在荊州進行軍事布置；一面向晉武帝密呈奏表，向武帝提出許多伐吳的具體建議，其中就包括利用長江上游的便利條件，在益州(今四川地區)大辦水軍的意見。從這時起，羊祜和陸抗倆人的較量正式開始了。

　　陸抗上任后，羊祜跟他曾有過數次小規模的交鋒，雙方互有勝負。泰始八年(公元272年)八月，吳國西陵(今湖北省宜昌市)都督步闡因為得罪了吳主孫皓，被解除了職務。他害怕被殺，拒絕返回吳國都城建鄴，于是在當年九月獻城降晉了。陸抗聽說這個消息后，立即派兵圍攻西陵。晉武帝害怕到手的西陵被吳軍奪回去，于是命令羊祜和巴西監軍徐胤各自率軍，分別攻打江陵(今湖北省江陵市)和建平(今四川省巫縣)，意圖從東西兩面去分散陸抗的兵力，以實現由荊州刺史楊肇直接去西陵救援步闡的計劃。

　　應該說，這個計劃有夠周密，不過陸抗不愧是名將之后，他果斷地采取措施，破壞了江陵以北的大路，使得晉軍的糧秣運輸發生困難，再加上江陵城防堅固，不易攻打，羊祜頓兵于城下，耗時甚久，卻絲毫不能前進。而作為援助步闡的主力軍的楊肇部，卻最終因為兵少糧懸而被陸抗擊敗，步闡本人，隨后也落得城陷族誅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