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對面樓的風景

　　王林業坐在雙人席夢思床上，上身穿一件白背心，下身還捂在被窩里。他手里舉著手機，臉上是一幅氣急敗壞的表情。王林業嘟嘟嚷嚷地說，他媽的，明明定了時，怎么又沒響？什么破玩意兒！王林業做了個欲把手機摔出去的動作。正如王林業所說，手機真是過時的破玩意，一個又黑又大的笨家伙，但王林業的手舉在半空中，最后還是悻悻然把它扔在了床頭上。王林業開始起床了，他嘴里罵罵咧咧，不干不凈，象和衣服有仇，和床有仇，動作大得很。

　　臥室門開著。李雪梅坐在客廳里吃早飯，她正在把兒子吃剩下的半碗西紅柿面條倒在自己碗里面。兒子提出來要吃西紅柿面條，她做好了，放了火腿腸，放了雞蛋，可兒子吃了幾口，就說沒胃口，不肯再吃，背上書包走了。李雪梅低著頭，做出埋頭吃面條的樣子。她小心翼翼地把吸面條的動作弄得輕輕細細的，把咀嚼面條的聲音弄得綿綿軟軟的。

　　王林業衣衫不整地從臥室里出來時，李雪梅漫不經心、專心致志地吃面條沒說一句話。王林業在鄉鎮上班，不趕上收提留或者迎接檢查他點名分一三五，二四六，這就意味著一周里有三、四天的時間他可以睡懶覺，可以睡到8:00以后再起床。王林業喜歡睡懶覺，他睡懶覺時最討厭別人吵醒他，打擾他。李雪梅不知道今天王林業該點名還是該睡懶覺，今天是禮拜一。她沒有喊他。她懶得喊他。　　

　　李雪梅和王林業結婚正好十周年了。十年的時間用來了解一個人足可以把一個人肚子里有幾根腸子都數得清。王林業肚子里只有一根直腸子，一頭進，一頭出，沒有彎彎繞，也沒有花花腸子。但王林業脾氣暴躁，遇事不拐彎，不琢磨事，不求上進，慵懶，知足常樂。李雪梅討厭男人知足常樂的沒出息樣。李雪梅和王林業很早就沒有什么話可說了，除非非說不可的別人讓轉達的電話或口信，兩個人一天說不了幾句話。李雪梅厭倦了王林業那張掛在電視屏幕上的臉。有什么出息呀，一個大男人，整天把自己吊在電視屏幕上。王林業的臉掛在電視屏幕上時表情是豐富多彩的，他歡呼他跺腳他罵臟話，但他對在屋里屋外走動著的李雪梅視而不見。曾經，兩個人吵架，吵得惡語相向，拳頭相加，現在兩個人連吵架的激情都沒有了，維持婚姻的，只是一份責任和義務，兩個人熟視無睹到都當對方不是一個人，是一件毫無生氣，可有可無的舊家具。有什么好說的？沒有什么好說的。誰也別指望著改變誰，誰也不再指望能改變誰。　　

　　李雪梅守在電話前，已經很長很長時間了。

　　對面樓的那扇窗戶開著。他坐在客廳里，坐在沙發上，好像在看一張報紙吧，電話就在他觸手可及的酒柜上，她知道的。

　　她這已經是第五次拿起話筒了。她想，無論如何，我都不能放下了。她用手指撥了一個號，又撥了一個號，撥到第五個數碼時，她另一只手里握著的話筒又無力地落下了。她的手心里全是汗，臉上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她站起身，走到臥室里，捂著咚咚跳的心臟，煩躁不安地踱著步；她把自己摔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過了一會兒，她又回到電話前了。

　　他端起一杯茶，很優雅地品著。他看報的姿態也是優雅的，上身筆直地端坐著，雙腿合攏，透著一個成熟男人的悠閑與從容。

　　她把手又放在了電話上。電話是一部很小巧的粉紅色電話，在這個靜謐的秋日黃昏里，它一次次被女主人握在汗津津的手里，又一次次放下。她再次快速地抓起了話筒，很霸氣地撥了那串在心中念了千遍萬遍的號碼。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每一個號碼都撥得果斷而艱難，手指顫著，心顫著，動作卻大得很，象和誰賭氣吵架似的。因為過度緊張，她臉上神色莊嚴得近乎悲壯。她對自己對他都有些氣急敗壞了。她要說，你偷走了別人最珍貴的東西，憑什么你還這樣不動聲色？她要質問他，這些天，你干什么去了？看不見你的身影，我都要發瘋了。她要說，因為你，心中有了曾經淪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傷和痛，她的心里響著一個歇斯底里的聲音，她的手指機械地顫動著，直到電話那端傳來刺耳的鈴聲，她一下子震住了，一下子清醒了。

　　嘀───，嘀───，刺耳的鈴聲響過兩下時，她把話筒扣下了。她扣話筒的速度非常敏捷，象扔一塊燙手的紅烙鐵，象扔一枚定時炸彈。她聽到空中爆炸的聲音。轟隆隆，象雷聲，象房屋訇然倒塌，象什么東西破粹跌落的聲音。她感到四肢無力，全身虛脫。她趴在電話機前，喘息著，渾身倦得沒一絲力氣。過了好大一會兒，她看著電話，好象明白自己干了什么了。

　　她把自己掩在窗簾之后，看著那個人，那個人依然優雅地端坐著優雅地品茶。他沒接電話。幸虧他沒接她的電話。她對他說什么呢？心中想了千遍萬遍的話，沒有一句能夠說得出口。她和他，只是對面樓的鄰居，偶爾在樓下碰見了，禮貌性地打一聲招呼，點點頭；另外，她還知道他是一局機關的中層領導。

　　兩個月前，他的兒子打了她的兒子，他登門道歉。他的態度非常地誠懇，他的聲音是那種成熟男人特有的磁性的聲音。她的臉微徽地紅了一下，好像是她的兒子打了他的兒子一樣地不好意思。她從此莫名地關注起對面樓上的那扇窗戶，看著那個男人優雅地品茶優雅地讀報優雅地進餐，那個優雅的男人走進她的心里，走進她的夢里。　　

　　李雪梅想起小時候，她的第一只紅氣球。紅氣球飛得高高的，用一根紅絲線牽著。突然，空中傳來一聲爆響，紅氣球爆炸了，小女孩哇的一聲哭起來。當年，小女孩肝腸欲碎的傷痛依然清晰地抓住了她。她害怕空中爆炸的聲音，她害怕夢爆炸破碎的聲音。紅氣球是小女孩心中的一個夢，優雅男人是她心中的一個夢,是她夢中的風景。

　　黑的夜籠罩上來時，她看見對面樓的那扇窗戶亮起了溫暖的燈光，一個女人和一個男孩走進那扇溫暖的窗。她同時聽見了兒子和丈夫上樓的腳步聲。她打開了燈，溫柔的，溫暖的光芒傾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