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    漂流成島

　　天空波濤洶涌，

　　海里電閃雷鳴。

　　一只海豚從云層里一躍而下，果敢的掉進閃電的海里。

　　我靜靜地站在下著彩色砂礫的沙灘，看李尚的影子在閃電中越走越遠，越來越模糊不清。

　　天空洶涌著的波濤，都在我眼里，化作源源不斷的淚水，讓心里的情緒一貧如洗。

　　我該跟李尚說點什么。

　　至少求他別走。

　　可我什么也沒說，他也就從此不再回頭。

　　等天光破云，海天恢復到原來的樣子，我仰面漂浮在海平面上，身下拖著我的，是夢境中云層里飛躍而下的海豚。

　　海鳥在頭頂盤旋，可能把我當做可食的事物。我沒有趕它走，我希望它狠狠地咬我一口，好讓我從現實跌落到夢境，叫住和閃電一起離開的李尚，求他，至少帶我一起走。

　　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停在我胸膛上的海鳥驚愕的看著我的眼淚，或許它沒有見過食物也有此般的追悔。

　　它飛走了，帶著凄慘的悲鳴。

　　起風了，海面翻滾起細小的浪花，拍打著我，也拍打著我身下的海豚。我看不見它的樣子，只看見周圍的海水因為它的游離，變成了鮮艷的紅色。

　　我以為它流血了，我說親愛的海豚，放開我吧。

　　它不語。它怎么可能說話呢。

　　我笑著自己的無知，試圖側身翻滾，就此掉進大海，了無思緒。

　　“別動，我們都要，小心翼翼的活著。”它說話了，它的聲音像極了林子桓，又像極了李尚，同時還像極了阿翔。

　　“海豚，我……我們要漂流到哪里呢？”我看著四周，海的寬闊，一如既往，并沒有因為兩個需要靠岸的生命而變得有人情味兒。

　　“我們一起漂流，一直漂流。”它的語氣，果斷，堅決，出我所料。

　　我想了想，笑了，天上的云便跟著笑了。

　　“可是親愛的海豚，什么東西才能一直在大海上漂流呢？”

　　它沒有馬上回答，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開口，“至少，島是。”

　　我側著身子，才看見它的身體本就是紅色，紅到了極致，紅成了藝術。

　　伸出手放進海水里，隨著海豚的前進，激起一層層細碎的浪花。

　　李尚不在了，我便要漂流在茫然不可知的大海里。

　　一直漂流。

　　漂流成島。

　　門鈴一直在響，林子桓一聲聲的呼喚讓我想起了以前在書上看見牛漢說十字路口喊魂的婦女。

　　小時候還生活的農村時，也聽舅舅說過不要去丁字路口的枯井，他說那里總是有迷路孩子的魂魄飄蕩，他還說那里有很多喊魂的婦女。有時候把自己孩子的魂喊不回來，反倒是把別人家孩子的魂給勾走了。

　　當時我很怕鬼神，聽舅舅這么說了就再也不敢單獨去丁字路口，更從來不敢將頭探到井口往下看。倒是李尚，常常坐在枯井口的井沿上看書，高興的時候還扯著嗓子唱歌。

　　為此還被舅舅打過，怪他學什么不好，偏偏學婦女喊魂。

　　舅舅其實并不迷信，二十一世界初期，他是村里出了名的文化青年，在鄉里的小學當老師。在我和李尚身上迷信，也是有原因的。

　　九十年代。舅舅二十出頭，還沒有遇見舅媽。年輕有為又極明事理的舅舅因為父親帶著日本妻子回家被老一輩上海的學校喚了回來，怕舅舅也像父親一樣，書念多了，就忘了自己是誰。

　　母親在京都時也算得上有錢人家的女兒，知書達理，溫柔嫻淑，并且為了討好老一輩什么苦都吃盡了。

　　一大家子的衣服全由母親一個人洗，冬天也不例外，手長了凍瘡也只有父親一個人心疼。連家里的老媽子都欺負母親，罵她是東洋婊子。為這，儒雅的父親竟第一次動手打人，一巴掌扇在老媽子的臉上，當天夜里帶上我和李尚說是要一起回京都。

　　母親不愿意，她堅信自己的堅持可以融化老一輩無端的固執。

　　事實證明她錯了，來年開春，母親染上重病去世了。父親以死相逼，老一輩才愿意為母親簡單的修了一座墳墓，在李家墳山的山腳下，像奴隸一樣，死了也要屈服在李家的權威下。

　　母親下葬的時候我已經8歲了，多少還有點印象。那天父親一句話也沒有說，卻總是在笑。還從自己懷里掏出一個小盒子放在母親的棺材里，他只叫了母親的名字，溫柔如天邊的云。他說：“亂櫻，亂櫻。”

　　這聲音，至今仍在我夢境里飄離。

　　李尚看著父親的臉，緊緊握住我的手。

　　第二天，我和李尚便成了孤兒。父親死在了母親了墳前，我想總是這樣的。在母親下葬的時候，父親其實也把自己埋進了那一抔一抔的黃土里。

　　我和李尚偷偷離開喧鬧的人群，收拾起母親和父親留給我們的東西準備離家出走。走到村口被舅舅攔住了，臉上稚氣猶存的舅舅一只手臂抱一個，將我和李尚帶到了鄰村一個黑暗的小屋子里。他說，“李尚李禮，以后做我的孩子吧，我就是你們的父親。”

　　我沒有說話，我不知道說什么。我還不能理解舅舅那句話的意思。

　　我沒了雙親，我成了孤兒。我只有哥哥。

　　我看著李尚，等待著他執著的眼神說出什么些話來。

　　果然，在舅舅點亮蠟燭的時候，李尚說話了，“我只有一個父親，李君生，也只有一個母親，松本亂櫻。”

　　應該是李尚的話語里有什么特別的力量，舅舅久久的看著李尚，沒有說話。

　　許久，舅舅笑了，他說，“李尚，君生是我唯一的哥哥，松本是我唯一的嫂嫂。你可懂？”

　　見李尚點了點頭，我也跟著點頭，其實我并不懂。

　　舅舅拉過我和李尚，抱起，一條腿上坐一個，他說，“生活在有限世界里的人的眼光只能是有限的，我們不能因為別人的錯誤和狹隘而扭曲了自己的人生。你們是我的親人，是我最尊敬最崇拜的人的孩子，我，李春溪，是有義務有責任照顧你們的。從學校回來后，是他們讓我在這里有了個居所，躲開家人的眼光繼續看書學習，從小就想跟著哥哥的腳步，這一次，我卻不能了。”說到這里，舅舅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像是要吐出心里某種郁結的情緒。

　　“義務？”李尚重復著這個我并不懂的詞語，看著舅舅。

　　“嗯。”舅舅似笑非笑地點點頭。

　　從此，我和李尚跟著舅舅一起生活在鄰村，又一起搬進城里，直到舅舅帶著一個花蝴蝶一樣的女人出現在我們面前，舅舅才漸漸疏遠了我們的生活。

　　舅媽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

　　單單是她擅自將我養在陽臺上的花扔進垃圾箱，還不顧我反對噴上氣味怪異的香水這么一件事情，就足夠我討厭她許久了。

　　她還偏偏喜歡李尚，因為李尚的優異讓她的虛榮心超量滿足。所有的鄰居都覺得是她培養了李尚的優異，其實李尚從來都這么優秀，但是沒人在意。

　　我決定這一輩子都不能原諒這個女人。

　　而越來越沒有主見的李春溪也漸漸淡出我的生命。

　　可舅舅總是在喝醉酒的時候叫著父親的名字，說著一些我至今不懂的話語。

　　唯獨他說阿尚呀，你看你父親又來了。這句話，像烙印一般，留在了我心里。

　　也正是如此，舅舅開始相信鬼神，開始相信喊魂。

　　不知道他是否曾試過，在枯井旁，叫著李君生的名字。

　　林子桓的聲音還在門外回蕩，這一次，他不在樓道，而在我臥室的門外。讓我聯想到午夜的鬼魅，也是這樣漸漸靠近，漸漸增強人的恐懼心理，讓人在不斷加劇的恐懼中，壓迫致死。

　　我，本就習慣了黑夜，習慣了在看不見的空間里想象各種殘忍血腥的場景。

　　我不是喜歡，只是我總覺得黑暗是溫柔的簡單的，而伴隨著黑暗產生的，卻往往是丑惡和不堪。

　　打開房門的時候，林子桓拖著他那深綠色的箱子，靠在我門外的墻壁上，沖著我笑，他說，“李禮，你出來啦。李尚要我來看著你，我暫時要住在你們這里。李尚的房間沒你的允許估計我不能進，所以找你商量一下……”

　　“你是要住我的房間嗎？”我側開身子，讓出恰好可以讓林子桓通過的空間。

　　“額……那個……嘿嘿……我倒是沒有想過。李禮，你總要讓我有住的地方呀。”

　　“李尚房間不行。”

　　林子桓朝四周望了望，無辜的看著我，“那就只有你這里了。”他在笑，和我第一次看見他一樣，微笑得很單純，并沒有其他什么復雜的情緒，不像傍晚見他時那般沉重，那般無可奈何，那般刻意為之。

　　或許，李尚并沒有什么事情。我安慰著自己。

　　“嗯，進來吧。”我沒有開房間的燈，轉身走進房內躺在床上繼續睡覺。我想要夢見紅色的海豚，我要告訴它我可以和它一起漂流成島，但是現實里我還要回去，李尚會等著我。

　　夢境里的夢境太黑暗了，夢境里的現實也太悲哀，只有現實最值得期待。

　　現實最值得期待，李尚明天就會回來。

　　我不知道明天什么時候來，但是我知道李尚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