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來,考驗衛瓘的時刻是真的來到了。衛瓘的身體一向不好,可是他心里明白得很:先前逮捕鄧艾那件事,他可以簽字認可,那是因為鄧艾確實有不檢點的地方,說他有反叛的跡象也不是沒有根據;可是這一回不一樣,鐘會擺明了要翦除異己,好為他的造反鋪平道路,這字兒要是簽了啊,他衛瓘就是從犯!因此,幾個小時坐下來,盡管從頸椎而腰椎,再到尾椎,無一不痛,可衛瓘還是硬挺著,就是不肯簽字,一邊硬挺,一邊則在心里迅速謀劃脫身之計。
鐘會找衛瓘前來議事的事情,做得非常隱密,只有他身邊的幾個心腹曉得此事,然而就是這所謂的心腹之人,扭轉整個局面。話說當時,又是幾個時辰過去,衛瓘在殿里,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閃身進了茅廁,進去好久都沒有出來。他知道機會來了,于是作出一臉痛苦的表情,跟鐘會打報告,說他憋不住了,要去廁所。鐘會心想,堂堂監軍,要是連個廁所都不讓他上,確實有點不象話,再說去上個廁所而已,總不至于跑了吧,因此就同意了。
衛瓘緊并著腿,惟妙惟肖地模仿尿憋急了的人的步法,溜進廁所,發現里頭果然有個熟人在等著他了。這人是誰呢?他名叫丘建,原來在鄧艾的部將胡烈手下做事,后來轉到鐘會手下當差。鐘會拿他當心腹一樣對待,可是丘建跟著胡烈干了許多年,私人感情很深,這時候得知鐘會打算把他的老上級給喀嚓嘍,早就心急如焚了。這個丘建是個聰明人,他看出來衛瓘不同意鐘會的計劃,于是搶在衛瓘頭里跑到廁所里來,在那兒忍著味兒等衛瓘來。
我們在前文中提到,衛瓘這個人,最擅長的一項工作,就是處理人際關系。在面對幾股勢力的矛盾與爭斗時,他之所以能夠做到“優游其間,無所親疏”,是有很多技巧在里頭的。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在平時即注意觀察和揣摩那些人之間復雜的關系。丘建身屬鐘會,心系胡烈,這一點他早就看出來了。不過出于謹慎,見到丘建后,他還是裝出一副微微吃驚的樣子,說道:“耶?這么巧?原來你也在這里!丘干事,你最近可好哇?”丘建是個直人,這時候他哪有心情跟衛瓘寒暄哪?他一把握住衛瓘的手,激動地對他說道:“監軍大人,鐘帥要害死胡將軍。胡將軍是個好人,您一定要想辦法救救他!”聽了這話,衛瓘又驚又怒,斥道:“哪有此事?你這廝,胡說甚么!”丘建急得快要哭了,他更緊地攥住衛瓘的手,用顫抖的聲音說道:“監軍大人,求您了,不要懷疑我。胡將軍對我有恩,我決不能眼睜睜看他被害。您跟鐘帥在殿里待了那么久,我知道您是不同意此事的?,F在我只求您想個法子,救救胡將軍,無論您讓我做什么,但憑差遣,絕無怨言。您就相信我吧!”丘建把話說道這份上,衛瓘不好再裝了。他瞇著眼睛,把丘建端詳半天,最后用低低的聲音問道:“我真的可以相信你么?”丘建搖晃著衛瓘的手,無比深情地說道:“相信我,沒錯的!”
話說到這個份上,衛瓘已經沒有繼續試探的必要了。他于是小聲地叮囑丘建,讓他偷偷溜出去,跑到胡烈等人的軍營里,向他們宣布鐘會將要造反的消息。衛瓘告誡丘建,他肩負的,是千萬人的性命,甚至包括他衛瓘的性命,這件事,一要做得隱秘,二要做得利索,要馬上去辦。丘建得了指示,立即開始行動了。
在那間廁所里發生的這些變化,鐘會一無所知。因此等衛瓘從廁所回來,他就又展開心理攻勢,繼續逼迫衛瓘同意他的計劃??墒切l瓘這時候心里已經有底兒啦,當然會選擇繼續硬挺了。于是,這倆人一宿沒睡,他們各自拿把刀放在膝蓋上,就那樣坐了一宿。
就在當夜,城中鄧艾屬下的軍士們,已經在丘建等人的調度下集合起來了,還有許多本來歸屬于鐘會,卻不愿意跟著他冒險反叛的兵士,也響應丘建的號召,加入到反對鐘會的隊伍里去了。這隊人馬偷偷地包圍了鐘會所在的宮殿,打算沖進去把鐘會捆嘍??蓡栴}是這時候衛瓘也還在殿里頭呢。大家投鼠忌器,不敢輕動。時間一久,這些士兵雖然盡力避免發出聲響,可畢竟是那么多人的行動,很難不被人發現。鐘會的手下發現情況不對,馬上跑去向他匯報,說大事不好,殿外有一大群軍士發生騷亂了。
鐘會這時候并不知道這場騷亂其實跟衛瓘有關,事起倉促,要想把它平息下去,最合適的人選,就是身為監軍的衛瓘了。想明白這點,鐘會不再扣住衛瓘,不讓他走;而是催著衛瓘出去,對那些兵士加以撫慰,好讓他們不要鬧事兒了。事情發展到這種狀況,完全符合衛瓘的預料。這時候啊,他別提有多想去了,真想一口答應下來。要知道,這可是他逃走絕好的機會啊。不過衛瓘知道,越是這種看似峰回路轉的時刻,反而越是危險的時刻。他的頭腦非常清醒:這時候如果他很痛快就答應下來,反而容易讓鐘會產生懷疑。一旦鐘會意識到這場騷亂其實是他煽動起來的,自己這條命恐怕也就搭在這兒了。
于是,在那個關鍵的時刻,衛瓘忍著劇烈的心跳,對鐘會說道:“我去?不合適吧。您畢竟是三軍的統帥哇,這事兒啊,我看是得讓您去辦?!笔聦嵶C明,在緊要關頭,鐘會還是嫩了點兒。還以為衛瓘這樣說,純粹出于貪生怕死的心理,害怕平息不了騷亂,反倒喪身于亂軍之中,于是自作聰明地對衛瓘說道:“那可不行。您是監軍啊,代表的是皇帝的意志,聽說作亂大多是鄧艾的手下,我去說話,恐怕他們不肯聽。因此這事理當是您去處理。您一去,那群人肯定服服帖帖的,等到那時候,我再出面幫您手持殘局。”
鐘會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衛瓘若是再裝,這戲就演過頭了。他于是裝出一副不甘心卻又很無奈的樣子,緩緩地走出大殿,朝宮門走去。幾百米的路,他走了十幾分鐘。為了不讓鐘會懷疑,衛瓘極力讓自己走得從容而平靜,可是實際上,他兩條腿都已經軟了,要不是強靠意志力支撐,早就癱倒在那兒了。然而即使如此,鐘會還是很快地意識到自己剛剛犯了一個多大的錯誤。于是衛瓘剛剛跨出宮門沒有多遠,鐘會立即派人去追他回來。
話說衛瓘一套太空漫步,差點沒把腿走抽筋了。好不容易跨出宮門,還沒來得及長舒一口氣,慶賀自己逃出生天,就聽見身后一片聒噪。扭頭一看,老天,一群兇神惡煞的衛士,正大呼小叫地沖他追來,眼看即將到手的自由又將成為泡影。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衛瓘急中生智,亮出自己平生的絕活。
衛瓘的絕活是什么呢?有件事,大家可能不知道。衛瓘年輕的時候,原本是打算考表演學校,以后去做演員的,可是后來聽人說演藝圈太亂,這才改變主意,從政了。可是他那一身演員的潛質,卻從來沒有丟下。當時他眼看鐘會的衛士們越追越近,突然“啊”地大叫一聲,然后轉身面向他們,以每秒十幾下的頻率狂翻白眼,隨后手舞足蹈,口吐白沫,最后“啪”地一聲,以他力所能及的最難看的姿勢趴倒在地,昏死過去了。
話說當時鐘會派去的那些人,好不容易把衛瓘追上了,正待喊話讓他放棄抵抗呢,突然看見他這一系列的舉動,直接傻了。他們搖搖趴倒在地的衛瓘,想把他搖醒,然而衛瓘一點反應沒有,跟死了差不多。沒辦法,他們只好把衛瓘扶到離宮門不遠的一處偏殿,給他灌下去一碗鹽水。給病人服用鹽水,以調理其身體機能,看來這種醫療常識,古人已經掌握了??墒切l瓘喝了那鹽水,就開始吐,那一吐的風情,看成震古爍今,吐到最后,衛瓘連苦水都快光了。好的演員可以說哭就哭,卻未必能做到說吐就吐,再要吐得這樣逼真,對演技的要求就更是變態了。這樣看來,衛瓘的演技,絕對是骨灰級的。
吐完以后,衛瓘癱倒在床,連喘氣的力氣似乎都沒有了。大家看他一副要掛的樣子,趕忙跑去向鐘會匯報。鐘會聽了這消息,感覺有點蹊蹺,于是派了好幾個大夫去給衛瓘看病。大家經過會診,一直認為,衛瓘這人,怕是不行了。鐘會聞訊大喜,心說這下可好了,衛瓘這老小子是自己發病死的,可不是我害他的喲,于是更加肆無忌憚起來。他只顧忙著跟幾個親信商量造反的事。衛瓘嘛,就讓他在那偏殿里躺著吧。快死的人了,也不必浪費人手去監視他,就讓他自生自滅吧。
要說衛瓘的演技,真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幾位大夫來給他看病的死后,他還躺在那兒,一副出氣多,入氣少的樣子。等這些人一走,他就一骨碌爬起來,立馬就容光煥發了。
既然鐘會已經把衛瓘當作死人看待,衛瓘干脆不急著逃命了。他把那間偏殿直接當作了自己的工作室。把門一關,他奮筆疾書,不一會兒的功夫,就寫好了數篇檄文。這件事情做完后,他才大大方方地走出宮門,將那些檄文遍示駐蜀的魏軍。大家看后,對鐘會的野心有了更加清晰的認識,于是又有一大批人加入到聲討他的隊伍里去。
衛瓘逃出來的消息一經散布,宮外的士兵們再也無所顧忌。第二天清早,他們一擁而入,朝鐘會所在的宮殿沖去。鐘會當時還在那跟手下興致勃勃地商量造反細節呢,他率領手下倉促應戰,眼看不敵,最后只帶了幾百號親信,繞殿出逃??墒钱敃r整個皇宮都已經被義軍包圍了,這些人根本無處可躲,最后那幾百號人被殺個干凈,鐘會本人也像鄧艾一樣,被五花大綁,關到籠子里去了。一場叛亂就這樣被平息在萌芽狀態了。鄧艾和鐘會被關在籠子里,衛瓘則成為了實際上的最高軍事指揮官。
當時衛瓘一邊清點著士兵,處理善后事宜,一邊把整件事情的前前后后細細回想。這一趟的遭遇實在是太過兇險,他感覺此身仍在,直如一夢,不由生出許多感慨。就在這時,衛瓘發現了一件讓他恐懼到極點的事情:他在清點兵士的時候,突然發現鄧艾手下的將士少了很多。這票人跑到哪里了呢?原來啊,鄧艾手下們,看到那個賊喊捉賊的鐘會被抓起來了,自然就想起他們的主子鄧艾來了。他們想啊,既然鐘會才是真正的造反派,那他們的主子不就是被人冤枉的了嗎?這幫人救主心切,也沒給衛瓘打個報告,就一路疾行,去追押著鄧艾的囚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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