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ight

　　《你我三十》

　?。履阄医K將遺落的夢想

　　第八章

　　如果孤獨是你給我最好的禮物，我愿意承受，因為我的心也是孤獨的。

　　有一棵梧桐被人砍斷了枝干，凌亂的樹條和寬大的葉片鋪滿人行道里，他們繞著它走，它望著空中隨風婆娑的枝葉，它孤獨的躺在那里，被尖刀切割之處滲潤的汁液是它的淚水，它的淚水很快會流干。他經過那里，他俯身拾起一片寬大的葉片。他再回頭望去的時候，有人開始分解殘落的樹條，葉子被掃成堆，搓進垃圾車里了。他聽到那種孤獨的死亡氣息，從他手里的葉片中慢慢滲透出來。

　　他開始工作，工作最起碼能夠讓他可以生存下來，不至于整日蜷縮在地下室狹小旅館中渾渾噩噩，等待空無的拯救，但是至于夢想，是應該可以過后再談論的事情，這是她告訴他的事。她所在的那家化妝品公司，地處北京朝陽區最繁華的街道，鋼化玻璃鑲嵌的高樓大夏，大清早他穿過人群，身邊多是時尚裝扮的都市白領，他把那片梧桐葉片小心地放進手中的文件夾中。公司領導刻意給他接觸更廣的業務，或者是有心栽培，應該是她的關系。他的工作上手很順利，負責駐店銷售，因為生得俊秀，一些中年女人更樂意從他那里購買產品，他的業績很快顯現出來。但他更喜歡彩妝，在女人臉上修修畫畫，他很滿足，因著自有的繪畫功底，他并不覺得給人畫眼線或弄曲她們的睫毛很困難，卻可以從中得以填補內心深處空蕩蕩的欲望。

　　時間在這種不知不覺中舒舒服服地睡著了，沒有誰給它定時，它像極了在黑暗中被人遺忘的蝸牛，但當你哪一天無意間整理舊物品的時候，瞬間看到它，內心便會驚動，使你啞口無言，這一晝一夜的交差竟是如此迅速無聲。他微微感覺到恐懼，是這段日子惟來，從他開始工作之后，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如此不安。他覺得自己正沉向無邊無垠的黑暗，找不到自己的原樣。

　　他說人心中本來是住著另一個樣子，他看不清楚那個模樣，但是他感覺在慢慢地遠離，變成他的對立面，為什么人在不知不覺之中漸漸成為自己不想要的樣子，他于是害怕時間，時間是他真正的對手，他想應該如何在自己改變之前到達自己欲想的終點，而那樣的改變遠比容貌的衰老更可怕。

　　漸漸地，他厭惡那種每天上班下班，坐一個小時的地鐵到公司，然后換好工作裝，站在門店里接待顧客，他除了給不同女人推銷昂貴化妝品，在她們臉上用手指敷開各種漂亮的妝容，如果顧客少的時候，他便要整理貨柜，偶爾看看一些無聊的雜志廣告，然后就是等待櫥窗外面的大鐘轉到下班的時間，他說他感覺時間在吸他身體里的血液，恨不得把他抽干。

　　他下班回去的路上，會去超市購買簡單的蔬菜，一次就買足夠自己吃三天。土豆可以放置幾天，青椒，臘肉，魷魚絲，放在干燥的地方便可以屯上好久。他走在人群中，深深地感覺到那種無緣無故的寂寞，他很想流淚，或者在接踵而至的人潮中流下淚來亦無人理會，這是一種很簡單的發泄行為，但明亮的燈光像刺一樣把他的淚滴死死地釘在眼眶里，他感覺這是羞恥的事情，流淚并得不到別人的同情，城市就是如此冷漠，在冰冷的鋼筋水泥房子里生活習慣了，心里也生出那些堅固的菱菱角角。他突然很想回家，但應該如何回去？鄉里的父老鄉親如何看待他？現實總是那么殘酷，旁邊人的眼光和閑言碎語就像一堵高高的墻，縱然無法跨越，而且他的心是頑固的。

　　他住在一棟二十九層大夏的天臺，集裝箱式的鐵皮屋子，被物業違規出租，卻收較高的租金。他執意租下來，很喜歡那里，不久的時間，他就在外面搭起架子來種滿花花草草，在二手市場買來的一張遙遙椅和茶幾，布置得像別墅庭院一樣愜意。有時周末，他在花騰下坐著，陽光細細碎碎地落滿一地，旁邊支起畫架，他只喜歡畫一些花草，很少畫人物，一些服裝設計圖，模特都只畫到頸部，有時也會看一些書，紙張販黃，很明顯是在盜版書店里便宜買來。疲倦的時候就躺下來睡覺，直到晚上旁邊碩大的霓虹廣告燈條閃爍晃眼的燈光中醒來。這種時分，往往特別感覺孤獨，但他旁邊的電話總是沒有響，他不知給誰打電話，他的通話記錄中只有簡單的兩三個號碼，有時他打長途電話回家，跟父親只是簡單問幾聲好，倆人似乎沒有其他話要說，只有一次他給父親寄了五千塊錢，父親喝醉酒跟他說，鄉里的人都羨慕他有個有出息的兒子，大學生，在北京工作，他希望他留在北京好好工作，安分守己，他說家里一切都好，養兩頭豬，拿去街市買掉已經夠他一個人生活開支，他還有工資，他說他寄回來的錢，他一分不用，想存著，將來把房子修繕一下，好給他說個媳婦，也有些臉面，他安靜地聽他說，然后只聽到電話那頭父親越來越含糊的酒話。他知道父親一個人堅持了這么些年頭，他是辛苦，堅持把他供上大學，而且他選的專業每年學費都很高，他的堅持，或者只想讓他這一生不會像他一樣受苦，被人瞧不起，女人也因為這貧窮而離開他。他很少提及他的母親，他恨她，覺得是她背離他們父子，他恨她如此絕情離棄，但是時間越來越久，他漸漸淡忘她的存在，那股恨也變得淡而無意義，就像珍妮一樣，珍妮的離開，他也只是沉默的隱忍，似乎是可以諒解的事情了，因為貧窮所以得以諒解。

　　朋友，他發覺自己從小就沒有真正的朋友，朋友是可以相互照耀彼此的人，不用言說，便能了知對方心中酸甜苦辣，以這標準，他一直和周圍的人保持一種距離，聊天玩鬧可以，但不能交心，不能交心的朋友就不會長久，從小學直到高中，身邊也有玩得比較好的一些同學，而一畢業分開，各其一方，似乎越來越淡忘他們的樣子，沒有交心就不會再聯系，即使聯系，同樣之間的交情淡如清水。所以在上大學以前，他總是拼命的讀書，他想改變自己的命運，他同樣覺得窮困的孩子是得不到別人的歡迎和尊重，所以他對朋友的定義只能那樣膚淺刻薄。

　　然后他在大學里認識珍妮，珍妮是話語能直接戳進他心肺的女人，與別人相比，珍妮更喜歡他的上進和努力，她認為貧窮是可以通過努力和奮斗來扭轉局面的。事實應該是這樣吧，但是這種扭轉局面所需要的時間卻是一個未知數，那個未知數如同一種賭博，賭注是他們的青春，這種代價是一生。況且最重要的一點，她發現他表面看起來積極如此，想法點子以及對未來的計劃清晰分明，可是，她與他的三年，他大多時間只在設計和想像，他把那個起動的時間拖在未來，也是一個未知的未來。三年的同床共枕，了解一個人就如同自己聽自己脈搏的跳動，如同鏡中的自己，不，她了解他比了解自己要尖深，他像一具尸體一樣躺在她的手術臺上任由她解剖，她發現他身體里的寄生蟲，密密麻麻吸吮他的靈魂。怪不得他總看卡耐基的書，可是吸收再多，亦不夠這些寄生的惡魔蠶食，他是痛苦的，她覺得他可憐，但她又是現實的。

　　她很久沒有跟他聯系，在公司里，她在辦公室，幾乎不會到公司的門店。但他們偶爾也會在電梯里碰見，他去換衣服的時候要從一層坐電梯到二十九層的公司辦公區，她每天都是最早到公司的人，那天他見到她，電梯里沒有人，他好像好久沒有看到那雙眼睛，但那天她眼睛有哭腫的痕跡，眼袋很重。他的心突然覺得一陣疼痛，他說不出話，他看著她，那種眼神充滿關切和隱隱地愛憐。

　　他們沒有說話，相互看著對方直到電梯穩穩地停在二十九層，她走出電梯的時候，他在后面用很輕的聲音說，周末，去我那里吃飯。她沒有回頭，她說，好啊。

　　小的時候，他覺得時間過得很慢很慢，他總是喜歡蹲在家門口，看著東邊方向的天空變成紅彤彤的顏色，然后太陽才從山頭慢慢地升起來，他覺得早晨的陽光很溫暖，沒有正午時那種明烈，夕陽時那種清冷，他也感覺早晨的太陽是一種希望，一種安慰。東方，從那時起他一直夢想著那太陽升起的地方是什么樣子，他幻想得最多的是自己能夠像鳥兒一樣飛起來，飛過家門對面的山頭，他從來沒有去過那么遠的地方，他不知道那邊有什么。父親說山的那邊還是山，你永遠走不到盡頭，只有到鎮上坐車才能去更遠的地方，他不知道更遠的地方有什么，他只是很好奇。他在無意間旁聽到鄉里人說過他的母親，他阿媽跟幾個去了廣東打工，就不回來了，現在家都不要了，廣東那邊好嘛，有錢的大老板多得很，有好吃的，有好穿的，我們這地方窮，他阿爸那么老實，可憐那娃，娘都沒見著。他聽這些，他并沒有哭，他不知道廣東在哪里，是不是很遠很遠，去了之后就再也回不來了。他在地上撿了根樹條，歪歪斜斜地寫了“廣東”兩個字，門前的坪子上有雞鴨在活動，一只小狗跑過來，在他手邊左右探著鼻子，他撫摸它的頭，一把把它抱在懷里。

　　在他8歲的時候，有人找他父親到鎮上郵電局送快遞，工資微薄。那一年他也從鄉下轉到鎮上的小學讀一年級，他終于見到公路和大客車，那條石渣路彎彎曲曲地延伸向東邊的方向，剛開始的時候，一放學回到家，他就急忙跑到樓頂，扒在欄桿上望著從那條公路遠方開進來的大客車，他覺得新鮮好奇，他知道那是從縣城里回來的人，他覺得他們身上似乎有和別人不一樣的氣息，可是那趟車那時候一天也就兩躺來回。這里開始他更多的幻想和夢，對外面世界的憧憬和向往越來越強烈，隨著年齡一歲歲長大，他知道廣東在哪里，知道有上海，北京，有很多國家，美國，奧大利亞，冰島，這個世界是那么多彩豐富。父親雖然有份工作，但是生活依然很拮據，他告訴宥成，一定要好好念書，將來才會有出息，不被別人睢不起，你盡管念書，考上好大學，無論如何我都想盡辦法讓你可以上學。他確實很聽他的話，從小學一直到初中，成績總是在學校里名列前茅，初中畢業的時候，他考上了縣重點中學。

　　那個暑假，父親很高興，那天他喝很多酒，然后他看到父親第一次在他面前流下了眼淚。他很心酸，知道就要離開父親，離開這個小鄉鎮，然后把他一個人留在這里，孤零零的，他越想越舍不得，心痛地抱著父親痛哭起來。他說，我這輩子去得最遠的也就是縣城了，你去縣城里念書，要好好聽話，把書念好，以后就可以去更遠更遠的地方，我實現不了的事情，由你來替我來完成吧，我很為你驕傲。

　　生活總是讓我們貪婪的向前走，向上攀的，對不對？誰能抵抗繁華美好的誘惑，他清楚自己不能抗拒，他要走得更遠，攀得更高，他要掌控自己的命運，讓那無邊無際的欲望無羞無恥的燃燒。

　　他大學畢業以后的這些日子，無非過得昏昏沉沉，一事無成，分手，墮落，哭泣，在夢想與現實之中痛苦掙扎，不愿意面對，不愿意接受，總以為一切會一凡風順，伸手即得，他把任何事都想像得太簡單完美。不過，不得不承認的是，在學習方面，他確實游刃有余，成績總是一馬當先，獨占鰲頭，可是在現實生存中，他的能力似乎就力有未逮了。似乎是所謂之書呆子，眼高手低，但又仿佛未然，他只是太過于放縱自己，在現實面前把一切積攢的自信全部毀掉。并不是人的一生都能一凡風順，隨心所欲的。

　　他感覺自己在泥潭中慢慢地向下沉，他放任那種墮落。

　　是她把他從即將看到的死亡中拉出來，是她跟他說，先生存下來，才有資本談論夢想，先就業再擇業。于是他接受這份工作，大學畢業的第一份工作，竟然是化妝品公司駐店銷售員，幾個月以后，他成為店面里唯一的男性彩妝美導，工資升至每月五千。

　　他給自己算一筆賬，除去每月房租和生活開支，他能有每個月兩千塊存下來，他把錢轉給父親。一年兩萬多，一百年以后，我可以在北京買一套房子，他對著自動轉款機的屏幕輕輕笑笑。

　　轉身的時候，北京的夜幕已經降臨，在站臺上，他隨便上了一輛公交。他換了一幅眼鏡，鏡片比原來的厚了，還是黑框，比原先的又大一些。在公車里的時候，他戴著耳機，他的音樂是國內一些校園民謠和外國鄉村音樂。

　　他靠在椅子上，側臉看著外面的風景，突然覺得北京很美，他喜歡這種感覺，倏忽間外面突然飄落起來雪花來，漫天遍野，這個冬天早早地就臨來了。

　　如果這是給我最好的禮物，其實我的心正在很孤獨。

　　他帶著這份孤獨，濕漉漉地踩進電梯，電梯晃動著向頂層竄去，再走兩道階梯，他的天臺小屋已經白雪覆蓋，美極心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