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三十》
--致你我終將遺落的夢想
第六章
他在刺眼的光線中醒來,聞到濃濃的藥水味道,后腦部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頓時間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他微微睜開眼睛,下意識里用手去摸腦后的傷口。然后他看到她,anki。anki是他的助手,在他完成《左楠》這部作品的一年時間之中,anki一直跟隨他,她原先只是醫(yī)科大的學(xué)生,因其家族經(jīng)營服裝工廠,對服裝設(shè)計饒有興趣,自從去年到四川參與地震救援認(rèn)識他之后一直在左右協(xié)助他完成《左楠》這部作品。
他漸漸恢復(fù)記憶,但似乎還有些凌亂,他記得在采訪中暈倒,然后迷迷糊糊地被一群人簇?fù)?,抬上救護車之后,一切沒有記憶,然而他深深記得那雙令他心跳加速的眼睛,那張熟悉的女人的臉。然而現(xiàn)在,病房空蕩蕩地沒有其他人,只有從窗外透進來絲絲縷縷的陽光,還有扒在床邊熟睡著的anki。病房里很安靜,只有陳舊的老空調(diào)運轉(zhuǎn)的聲音,外面院落里梧桐樹上的蟬叫聲音令人心生煩躁,葉片沒有一絲風(fēng)動,帶著這個夏季散發(fā)的浮躁詭異,覺得心中沉悶,可是,在空氣里又似乎飄散著一絲絲熟悉的花兒清香,他轉(zhuǎn)臉看到一束盛開著的雛菊花,插在晶瑩透明的玻璃花瓶中,那花是那么美麗,讓人憐愛。他的眼淚無法控制地淚流滿面,他盯著那束雛菊,目不轉(zhuǎn)睛,一陣陣地傷痛襲來,淚水無法制止。
Anki見他醒來,或喜或悲,他問anki事后的經(jīng)過,她告訴他,他昏迷后被工作人員一起送到醫(yī)院,然后見他一直沒有醒來,醫(yī)生也說并無大障,只因腦后舊傷有淤血,等醒來就應(yīng)該沒有太大危險,再做檢查,他們都先行回去,那批記者有些跟到醫(yī)院門口,了解了些病情都散去了。
他仔細聽著anki的每字每句,仿佛不中他意,他顯得有些激動地問她,有沒有看到一個女人,三十歲樣子,睛睛特別清澈明亮,有沒有跟在人群里,有沒有到過這里?
Anki顯然明白他的話,但是有些不情愿地跟他坦白。有個女的,她讓我把這個交給你。Anki從包里取出一個信封給他。
他又問她,那些花是不是也是她帶來的?
嗯。Anki老實跟他說。
他把信封打開,里面只是一張紙條。
情緣了,此恨綿,往日恩愛盡云煙。心已碎,淚亦干,茫茫天涯啼杜鵑。宥成,我在學(xué)校外面的咖啡廳等你來。
仿佛一根針扎中他的神經(jīng),他猛然起身,手背還扎著針管,一下子噼里啪啦地連著藥瓶一起摔下來。Anki被嚇壞似的驚呆著看著他,他卻釀釀蹌蹌地扶倒在墻邊,一臉悲傷之情。
你要去哪里?Anki悲傷地怒吼。
你要去哪里?她哭起來。
你還要去找她嗎?左楠已經(jīng)死了,她已經(jīng)不在這個人世。Anki哭得很大聲,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悲痛哭泣,第一次跟他發(fā)這么大的火,第一次這么有勇氣地對他悲傷地責(zé)問。這樣的事情,連她自己重來都沒有敢想像,而今,是多么傷尊嚴(yán)傷自尊啊,但為什么會這么心痛呢?
很快有兩個護士匆匆忙忙打開門進來,見一個病相衰弱,扶在墻邊,一個滿臉悲傷,熱淚盈框,也就沒有過問什么,把他扶到床上,重新掛了藥水。他也平靜了下來,他也不知為何。
Anki,對不起。他看著她,一臉愧疚。
你已經(jīng)昏迷了一天一夜,都還沒有吃一點東西,我去給你買點吃的。Anki卻顯得有點難為情地底著頭,轉(zhuǎn)身走出了病房,房門輕輕掩落,一切沉入無邊的寂靜。
這個90后出生的小女孩,自從一年前,愿意不收分文報酬當(dāng)他的助手,總是每天在他面前活蹦亂跳,帶給他很多開心,也是她給他分擔(dān)了許多痛苦悲傷的記憶,令他在傷痛中得以重新振作。她就如同他憐惜的小妹妹,天真無邪的小精靈。平日里,她與他話語雖多,但都不觸及他感情里的事情,她清楚他那片世界的黑暗悲痛。而他愿意告訴她,關(guān)于他所有的故事,他的悲傷和快樂,她總是很乖地安靜傾聽,從不發(fā)表評論意見??墒墙裉?,她還真的有些冒失了,可是,同樣的,她也無意間透露了小小心靈深處隱藏的秘密,他自然是清楚明了。
她不愿意他再去找那個女人,anki可愛純真,她不懂得他們故事之間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千絲萬縷般的感情,他也跟她說不清楚,以至于anki對他們的故事,做片面決然的判斷。她只曉得是那個女人辜負(fù)他,背棄愛情,讓他一個人孤單淪落,她愛憎分明,為他鳴不平。而她不知道,在這一年當(dāng)中,他每時每刻都想找到她,多么渴望立刻看到她,只要能看到她一眼,便心滿意足。
很多次,在睡夢中驚醒,他看到珍妮流著淚的眼睛,那眼睛浸透出光茫,灼熱的淚水把她的眼睛燒壞了,流溢出櫻紅的鮮血來,他悲傷地跪倒在地上哭喊,可是她消失在黑暗之中。夢醒后,他滿身大汗,空蕩蕩地房間里,有死寂般地沉悶,空氣中彌滿著悲傷的氣味。他在黑暗中摸索著起來,走出房間,然后有霓虹字五顏六色的光影映照進來,這是大夏的樓頂,用鋼架搭建,用木板隔出的樓閣,場地還算是寬敞。幾個月前,他回到北京的時候,他說服物業(yè),那管理物業(yè)的中年婦女算是他的老朋友了,因為這交情,那天他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一臉和善的說,以為你不回來了,差點就把你樓頂上的鐵棚屋給拆了,然后我看見那些花花草草,覺得可惜,聽說你發(fā)生的這些事情,我就保留下來,想到哪天如果會回來,如果這里沒有了,你會傷心,果真你現(xiàn)在又回來了,我跟管理會領(lǐng)導(dǎo)都說過你的事情,他們都同意你繼續(xù)住著。他跟她道謝,非常摯肯和感激。物業(yè)允許他再在空地上搭建,他請人又蓋起這間寬敞的樓閣,他便在這里辦起了自己的服裝設(shè)計工作室。這間大夏有三十一層,坐升降電梯,然后再走兩段階梯,幾個廣告牌的霓虹字每天晚上都五彩繽分地閃亮著,便也能給這里增添幾分情趣。他穿過幾臺機器,幾個模特人臺上還有未處理好的立裁成品,很多布料,寬大的版桌,墻上貼著手繪的設(shè)計效果圖,有一把半舊的吉它也掛在那里,他用手輕輕拂過琴弦,頃刻間發(fā)出幾聲悠揚的聲音,他的眼淚滴落而下。
Anki還沒有回來,他看著藥水一滴一滴地在膠管里嘀嗒,知道它們會注入自己的血管中,然后輸送到全身上下,突然覺得生命弱小,以此維持。他把針管從手上拔掉,掉在地上,藥水慢慢地在地面上浸潤而開。他走到那束雛菊花前,這是他生命的顏色,可是它并不代表憂愁,它是幸福,和平之花,他記得是誰對他說過。
珍妮,我一定會來,請等我,不見不散。
他出現(xiàn)在日光之下,感覺暈眩惡心。他攔了一輛出租,直奔機場,前方的路面,熱浪起伏。
Anki打電話給他。
你上飛機之前要記得吃些東西,別把身體搞垮了。Anki在電話中很溫柔,沒有責(zé)問他,她知道他一定會去找她。
他沉默許久,然后他說。
Anki,真的很抱歉,我必須走這一趟。
好了,我知道,你自己照顧好自己就好了。
嗯,謝謝你,anki。
他掛下電話,覺得一肚子的歉疚,可是他想到能見到珍妮,那種復(fù)雜的心情一下子擴散開來。他不知所措,滿腦子空白,他撥打Z.N的電話號碼,用戶關(guān)機。Z.N消失了,仿佛他的靈魂也空蕩了,他與Z.N的關(guān)系仿佛是自己與靈魂的關(guān)系,他是不會去找Z.N的,因為他根本不懂得她是誰,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她只告訴他,叫她Z.N。她只是他靈魂的燈塔,安靜而沒有絲毫關(guān)系。Z.N只是他的傾聽者和引導(dǎo)者,他失望,痛苦,迷惘,或者是開心快樂,所有的一切生活瑣碎之事他都可以跟她傾訴,他遇到無法選擇,迷惑的事情,他會打電話告訴Z.N,她會耐心幫他分析,然后在電話那頭告訴他應(yīng)該如何應(yīng)對,她就像住在自己的身體里,對他的脾性了如指掌。但,她永遠不會跟他見面,他也不會主動要求見她,只保持著這種電話來往的方式,僅此而已,如同一種游戲,沒有輸家,贏家,沒有累贅,沒有承諾,沒有相思,什么都沒有。這一刻他找不到Z.N,內(nèi)心深處那種焦躁不安異?;钴S,如同一座活火山。他不知道接下來,面對著珍妮的時候,他會表現(xiàn)怎樣。這一年的痛苦,這一年的相思,這一年的期盼,真的有多么期待見她,他不愿讓她的眼睛再流淚,然而,他又在心中生起矛盾重重和忐忑不安,那股情緒連他自己都暈頭轉(zhuǎn)向。為什么是你,珍妮。
夜晚的天空安靜如水,飛機平穩(wěn)地飛行在城市的天空。他看到北京城的燈光已經(jīng)如同曾經(jīng)見過的星空,像上天撒落地面的淚光。時光如梭,整整五年,從畢業(yè)到今天已近五年,他不曾見過珍妮,沒有過一次聯(lián)絡(luò),真如他們所言,各自珍重,他和她都做到了。各自珍重的五年時光,每個人都發(fā)生著改變,他的許多同學(xué)亦然如此,有的已為人父母,有的事業(yè)有成,有的亦生活低迷,有的還在奮斗的路上,坎坷前進,千姿百態(tài),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只是不知你我,冷暖自知,油鹽醬醋那才是生活的現(xiàn)實,誰還在跟誰談理想,也許有些人已經(jīng)把那些曾幾何時信誓旦旦要追逐的夢想移交到下一代了,亦如他們的父輩。為人父母,已無過多精力和勇氣思揣人生的意義和價值,夢想和追求,一日三餐,聽著枕邊妻兒的脈搏,已然決定此生如此,同樣的安詳和睦。時間,主持著這場游戲,誰能堅持到最后?他不曉得她會如何,她的桀驁不馴,她應(yīng)該不會輕易屈服,若她能圓她所夢,生活富足美滿,自然是好事,若她同樣不能跨越這道坎坷泥濘的沼澤,她生活困苦潦倒,他又應(yīng)該如何。況且,他和她曾經(jīng)有罪,是生命的謀殺者,親手送走那個自然的生命,多么無辜冤枉,若是那生命能記恨,縱然不會原諒,他們自然明白會為此付出代價,那這個代價,他已經(jīng)承受和領(lǐng)教,這中間的失去和痛苦,誰人能夠隨隨便便經(jīng)受得住,他擔(dān)心若是她也遭此劫難,她一個人如何能夠應(yīng)付。愿上蒼就此放過你我,讓身邊所愛所憐之人都避此災(zāi)害,讓未來之路一帆風(fēng)順。
這五年,縱然就這樣無聲消逝,有人歡喜有人愁,各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人生有多少個這樣的五年?大家都變化了好多。誰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誰看了你的日記,誰把你的長發(fā)盤起,誰為你做的嫁衣。老狼的歌總是那么深得我們這一代人的人心,總是那么纏纏繞繞的讓人不禁回憶聯(lián)翩,潸然淚下。
誰為你做了嫁衣,珍妮。曾經(jīng)有過長相廝守,是我永遠有虧欠你的,你想讓我怎樣還你。
飛機在浩瀚的宇宙中進入黑暗,這種在天地間沒有任何牽連的飛行,他感覺這一刻生命如同一片樹葉一樣,隨風(fēng)而去,由不得他主宰,如果上天要留他,他當(dāng)然沒有絲毫還手之力,他于是合上眼睛,感受這微微細小的震動和脈搏突突地起伏。
漂亮的乘務(wù)小姐,俯下身來輕聲問他,先生,是否需要幫忙。
沒事的,謝謝。他的聲音已含著微微的顫抖。
那漂亮姑娘關(guān)心地看著他,因為他的表情顯得很恐慌,他身體在顫抖。
他只是感覺到恐懼,害怕一絲一毫的震動,仿佛有一雙手把他拽入可怕的夢魘中,他懼怕這種感覺。他對那漂亮姑娘說,很抱歉,我剛才只是有點害怕。漂亮姑娘溫柔地開導(dǎo)他,要不要我給你倒杯水?真的不用,一會就好。他禮貌回答她。
他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害怕任何輕微震動,坐在車?yán)?,anki的家族服裝工廠車間,鞭炮的聲音,站在公路邊大卡車行駛而過的微微震動,音響暴烈的酒吧大廳,他仿佛感覺這一切都有可能瞬間坍塌,塵煙滾滾,他害怕一只小昆蟲,蟑螂令人惡心,他只能在很安靜而有光的地方入睡,他并不是一直如此,他覺得他也變了。
他放底座椅,能讓他躺得舒適的位置。他把旁邊的燈打開來,戴上眼罩,側(cè)臉欲讓自己進入睡眠。讓時間失去時空的軌跡,那段記憶很長很長,在他面前出現(xiàn)一張張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有她們的笑臉,哭泣,張開嘴的說話,《左楠》的照片,螞蟻,記者亂糟糟地場面,但是他聽不到聲音,他仿佛在火車上,看著眼前一切向天邊移散而去,天邊黑暗無邊,然后他看到前方的車站,他看到左楠站在那里,抱著艾唯,可是,可是車子沒有停下來,他扒在窗玻璃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們,車子還是越走越遠,沖進盡頭的光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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