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三十》
--致你我終將遺落的夢想
第五章
如果工作是生存的基礎,那生存是要付出代價的,不論喜歡,還是不喜歡,為了延續(xù),為了不被餓死,或者說得偉大一點,就是為了明天的夢想。
老狼的那首歌,《北京的冬天》飄滿大街小巷,北風吹進來的那一天,候鳥已經(jīng)飛了很遠,我們的愛變成無休止的期待,冰冷的早晨路上停留著寂寞的陽光。他一直喜歡這首歌,喜歡旋律凄涼傷感,可以躲避世間浮華煩雜。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支著下巴,望著教室外面蔚藍色的天空,幻想著北京的一場大雪,他無法拒絕。
當他從地下室走出地面的那一刻,他看到北京明朗的天空,還有早晨路上停留的寂寞陽光,他聞到那陣風的味道,充滿青春的熱情和渴望。他閉上眼睛,深深而幸福的吸了一口氣,臉上洋溢著激動和喜悅之色,他感覺到身在北京,一切變得不同了,內(nèi)心蕩漾著興奮,更加精神十足,那份扎根北京的念頭漫漫流淌開來,如同快要破繭成蝶,展翅高飛。他說,世界如此美麗。
是的,世界如此美麗。工作是謀生的基礎。
他需要一份工作。打了很厚一疊簡歷,放在大背包的側(cè)袋里。服裝設計專業(yè),英語四級,無工作經(jīng)驗,本科畢業(yè),未婚,右上角附有畢業(yè)時照的相片,大的黑色邊框眼鏡,很純真。工作期望是服裝設計師或設計師助理,期望工資,三千五百,名字鐘宥成。
他知道自己需要自食其力,不能給家人一點拖累,不像他的同學,直接接管家里服裝工廠,坐高管位置。他不曾做過這樣的幻想,他自然清楚,他沒有資格。但他曾給珍妮很多錯覺,認為畢業(yè)之后便會安頓很好,這樣的失望,他現(xiàn)在能夠理解,他并不怪她。這些日子,他依然幻想她會回心轉(zhuǎn)意,他時常想她,很想她,想到流淚。而此刻,他在北京的人行天橋,他側(cè)仰著臉,感受到那種被拋棄的孤獨,他再一次撥打那個用戶已暫停服務的號碼。
他說,珍妮,我愛你,祝你幸福。
然后他快速地取出那張手機卡片,遠遠地擲出前方,扶著圍欄,放聲痛哭起來。
那個星期,他輾轉(zhuǎn)很多人才市場,看招聘報紙,他打電話給招聘公司,從南跑到北,坐幾個小時的地鐵,然后換公交,為了面試一家約好的服裝企業(yè)。
打扮時尚的中年女人坐在偌大辦公桌面后看他的簡歷,然后慢慢抬起頭來,然后說,你談談自己對于工作經(jīng)驗的個人看法。
她的問題出于他的意料之外,措手不及,可是他很快回答她,他說經(jīng)驗應該不是太重要,因為它并不代表時尚,經(jīng)驗只是對某件事情熟悉,從而可以做得快,精,準。雖然我沒有過工作經(jīng)歷,但我學的知識,剛開始應該會慢一些,但我相信那會慢慢變好,應該可以勝任這份工作。
那女人在胸前交叉起雙手,很認真地聽他說。
然后,她告訴他,經(jīng)驗很重要,它并不是知識可以彌補的東西,雖然它不代表時尚,但可以預測時尚。比如,你畫的圖,在實際操作中的誤差你想像不到,一寸一尺都會給公司造成很大的經(jīng)濟損失,這就是理倫和實際的誤差,就比如,你有夢想,但總會與現(xiàn)實不夠吻合一樣,公司不是慈善機構,不能輕易冒風險……
她話音未落,他猛然起身,關門的時候,用力摔了一下門,發(fā)出的聲音回落在空曠的辦公室里,留著那女人一臉迷惑的表情。
我不接受你的比如。他不知道他為何如此沖動,是因為想給自己留一些被拒絕的尊嚴,還是她的話真的刺痛他敏感的神經(jīng),尤其是她提到他的夢想,和現(xiàn)實。自從跟珍妮分手,他對于這樣的問題變得異常敏感,好像是他自己的軟弱和自卑的東西,揭開便是羞愧。
他不允許任何人踐踏他的尊嚴,不允許提及隱埋于深心底處那連他自己都不愿意輕易觸及的痛苦。現(xiàn)實和理想真的有那么大的差距嗎?然而,無論如何,他現(xiàn)在面對生存的問題,他必須再次出發(fā),如何謀生?
人才市場里,黑壓壓的人頭攢動,他在進口處微微瞇起眼睛,消消皺起了眉頭,他的背包斜斜地挎在肩頭,他猝然轉(zhuǎn)身,明亮的陽光撲入眼里,他再次聽到現(xiàn)實的聲音,如同有火在胸前燃燒,但是他又聞到干凈清新的香水味。
他擠入人群中,申長脖子看招聘公司的簡介資料,最后在中部一家服裝公司前停下來,遞上他的簡歷。兩個年輕地面試專員抬頭看他。
你叫鐘宥成?其中一人拿著他的簡歷問他。
是,他回答。
那個人簡單看了他的簡歷,然后,遞還回來,禮貌地對他笑笑。
我們公司設計只招有三年以上大型服裝企業(yè)工作經(jīng)驗的,像你是剛畢業(yè),沒有工作經(jīng)驗,公司是不聘用的,很抱歉。
那設計助理呢?設計助理也可以。
抱歉,我們設計助理只招中央美院的學生。
我可以給你看我設計的作品,可以降低工資期望,我需要這份工作。他試圖爭取挽留,他從背包里取出畫本,他又看到干凈潔白的雛菊花。
那個人對他聳聳肩,真的很抱歉,我們公司有規(guī)定。
他又投了另外三家服裝公司,他得到他們同樣的答復。有人提議他是否可以先到車間實習,熟悉一下車位,然后再作考慮。他跟他說,我學了四年設計,你讓我到車間做車位工作,他們連初中還沒有畢業(yè)。
他看到那些人做拒絕的手式,他收回畫本。轉(zhuǎn)身擠進亂哄哄的人群中,任由身后的一切喧囂沸騰,縱然與他無關,他不知道內(nèi)心深處發(fā)生怎么樣的變化,反正他已經(jīng)聽到從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的聲音讓他逃離,越快越好。
回到出口處的時候,他把那疊厚厚的簡歷奮力地塞進門邊的垃圾簍里,他再次回頭望去,在人群之中,他偶然又看到那雙熟悉的眼睛,帶著柔美的線條,那個女人站在飲水機邊靜靜地看著他,在喧囂之中是如此溫暖。她那天穿整齊的工作裝,束著馬尾,是他想像中漂亮純靜的女人,可是他不能上前跟她說聲,你好。他內(nèi)心失望。他用力向上提了一下大包,然后毅然轉(zhuǎn)身,消失在門外強烈的光線之中,他感覺到悲哀的耳鳴。
現(xiàn)實又逼迫他退卻入內(nèi)心卑涼的世界中,他做了充分的準備,帶著滿滿的信心,然而,現(xiàn)實又狠狠地擊毀他僅存的那絲希望,對他來說,是殘忍,絕望。
外面的陽光帶著憂傷地照耀著大地,暖融融地籠罩著前面公園廣場的一草一木,遠遠便可以聞到樹木抽芽的清新,歡快的小鳥,春暖花開,海棠花很漂亮,淡淡的粉白色,這個時候的花,花瓣和花蕾相互交映著,無比漂亮。處處充滿春機盎然。
春天是充滿希望的季節(jié),而那份希望在他心里變得稀薄慘淡。于一個失意者,這面前的一切風景,卻黯然失色了。他坐在一株海棠花下,把背包立起來,靠著樹根,它一樣地看上去孤單寂寞許多,卻是漂泊者最忠心的侶伴,它能體諒他的內(nèi)心。
曾經(jīng)有個女孩能體諒他的內(nèi)心,跟他同床共枕三年。能夠探測他內(nèi)心深處的渴望和喜怒哀樂,他承認她曾經(jīng)給過他溫暖。那樣的溫暖像春天里的陽光,帶有希望和撫慰。他記得她陪伴他的日日夜夜,陪伴他讀完整本卡耐基的所有作品,他覺得他的文字如同甘露一樣滋潤他的心房。人總是有很多弱點,是牽絆人們向希望邁進的繩索,但他依然不知如何擺脫失敗的牽絆,即使卡耐基說得清清楚楚。
我感覺沒有希望,我是個失敗者。
在他們的第三個生日,他用憂傷的眼神看著她。
遠處有車子移動的光亮,忽閃著從橋面穿梭而過,有殘落樹葉在地上不停地打轉(zhuǎn),在風中漫無目的地,忽而猛烈,忽而輕緩,忽而被一陳漩渦的風給排列了痕跡,一切不能由它自由意愿的,因為它們沒有生命,即使有,它們同樣渺小。他分明看清她無動于衷地流下淚來,他清楚她內(nèi)心的痛楚,同樣他也感到同等地苦楚,甚至更加彷惶和無望。
宥成,你是否記得給過我的承諾。
對不起!
在蠟燭的黃色微光里,她的淚水一滴一滴掉下來。沒有聲音。
對不起!三個字就能撇開一切?試問這世間有多少人,多少人用這三個字傷害最疼愛,最在乎自己的身邊人。對不起!看似這么簡單,就能讓對方原諒自己所有過錯,就能撫平對方內(nèi)心深處早已烙印的深深傷痛嗎?為什么我們總是那么容易妥協(xié),退縮,害怕了。
卡耐基就這樣教你做人嗎?她突然憤怒指責他,她覺得他懦弱,窩囊,他在她面前突然變得陌生而可憐,她沒有同情他,他不是她當初認識的鐘宥成。
她給自己倒了一杯滿滿的白酒,她看著他,生日快樂,宥成,她說。然后她仰起臉來一口把它喝完,眼淚在眼角靜靜劃開,她覺得胃里發(fā)出失望的聲音,她感到失望,失望透了。她又要喝酒,他上前搶過她的酒杯,酒瓶摔落在地上,瞬間破碎,酒精濃烈的味道一下子彌散開來,然后,他聽到她悲悲切切地哭聲。他看著滿地狼藉,還有桌子上完整的生日蛋糕,急躁的燭光映著上面用紅色果汁染成的,LOVE。LOVE,像一朵艷紅頹敗的小花,是他們對彼此的承諾。
從此之后,他們沒有做愛,他渴求她的身體,被她拒絕,她漸漸厭倦以這樣的方式謀取原諒和同情。如果一份愛情缺少了性,或者一方已經(jīng)對對方的身體失去了欲望,那么這份愛情就已經(jīng)走到了末路,剩下能維持的便是感情和恩德。愛情沒有永恒,為什么人世間又有那么多讓人歌頌久存的愛情故事?因他們的愛情是在最熱火燃燒情意纏綿的時段遭遇最悲痛的災難,或因車禍,疾病,地震,阻撓,然后愛情被迫禁錮,永存人間,這是愛情能夠得以生存的方式,其他的都在時間中質(zhì)變出另一份依戀,像親情一樣,需要負有責任。她無需對他負責,也不稀罕他對她負責,她覺得他的責任可有可無,無非就是忠心耿耿地守在她的身邊,早出晚歸,然后相依,赤裸地在床上摟抱,但這并不是她需要的,而且是種累贅,是可以割舍的那部分,于是在她的內(nèi)心中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答案。
在她的大學生活里,有很多追求者,包括也有社會上一些老板,官員,或明或暗地給她暗示,她清楚他們只需要她和身體,他們有妻兒,她只是第三者,一個需要時出現(xiàn),不需要時滾得遠遠的工具,但是她可以從中得到極高回報,她厭惡這樣的世俗,看不慣這樣的骯臟。但每到周末,學校門口就會出現(xiàn)高檔跑車,還有年輕漂亮的時尚女孩,挎昂貴包包,買奢侈品,用高檔手機,她不知不覺從心中生些莫名感傷,她害怕自己有這樣骯臟的念頭,她越往前走一步,越覺得腳步沉重,臨近畢業(yè),她的希望還在他嘴上看不著的承諾中,她漸漸害怕。其實,一個越是漂亮的女人,她越是沒有安全感,害怕青春易逝,她內(nèi)心中最恐怖的魔鬼便是時間,時間嘀嗒嘀嗒永遠不會停止的腳步,她仿佛可以聽到身體上每個細胞破裂的聲音。
她開始參加一些校外聚會,在一些交際中顯得有點世故地游走。經(jīng)常被邀情去一些高檔會所參加各種PARTY,她不再拒絕這種輕易到手的快樂,她覺得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她才感受到自己存在,才感覺到自己臉上的笑容。有時,周末她很晚才回來,他質(zhì)問她,她說是跟同學去參加聚會,然后便洗澡睡覺去了。他不追問,默默地打開臺燈,在燈光下畫出一朵朵美麗的小花來,漫漫長夜,只有小雛花與他相對。有一個晚上,她沒有回來,她在他的小雛菊花邊寫上一行字:情緣了,此恨綿,往日恩愛盡云煙。心已碎,淚亦干,茫茫天涯啼杜鵑。他熟悉她的筆跡,每一筆一畫都像把刀一樣刺痛他的心。
似乎過了很久,他在溫暖的陽光下覺得有些困倦,他點燃一支煙,猛地用力吸一口,被嗆著,低頭干咳起來。
鐘宥成!他聽到一個聲音在叫他。
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因為看到她而驚訝,叼在嘴里的煙又猛地被吸一大口,嗆得更加歷害了。
她在他身邊坐下來,他還在咳,頭暈目眩的。
這么久還沒有找到工作嗎?她問他。
這么久?難道你還記得我這么多天。他在心里嘀咕。
北京的天氣怎么樣?有沒有感覺呼吸到的空氣都那么讓人振奮。她略停了一下,接著又說,不過,你現(xiàn)在的感覺應該不同,應該很迷茫吧?
謝謝你救我一命。
嗯?她不解,側(cè)臉看他。
要不那晚我就被凍死在北京西站了。
他們都輕輕笑了。她拿出一支煙來抽,如他第一次見到她。
女孩子抽煙對身體不好。他說。
抽煙不分男女,都有害處,那你為什么要抽?她向天空吐出煙霧,輕輕渺渺地擴散開了。
我……我抽的是寂寞。
她又轉(zhuǎn)過臉來看他,你很滑頭,看不出來,你女朋友肯定是因為這樣跟你分手。
I,MSORRY,我只是覺得茫然,覺得不公,感覺不快樂,我以為我到北京很快可以找份工作安生,結果四處碰壁,沒人要我。
我剛來北京的時候跟你一樣,仿佛自己很弱小,迷茫,沒有方向感,本來想自己應該可以改變什么,然后我妥協(xié),接受被改變的命運,對命運來說,我就是只小螞蟻,它隨時可以把我捏死。她安慰他。
他回頭看她,她的眼睛的確很美。他曾經(jīng)在她面前說她眼睛很漂亮,他覺得自己言語輕浮,仿佛與她關系熟悉,不覺得見外,他也不清楚因此何故,就是感覺親切,不陌生,雖然她看過去大他兩三歲的樣子。
你來北京很久了嗎,剛才在人才市場見你,你在那工作?
我來北京,今年有7年了,高中畢業(yè)那年就過來,我是蘇州人。剛來的時候和你一樣,找一個多月工作,然后遇到現(xiàn)在的老板,他教我做一些人事,現(xiàn)在是公司人事主管,今天是過來招聘的。面試的人很多,都是一些剛畢業(yè)的大學生,現(xiàn)在就業(yè)壓力特別大,我還算蠻幸運的。她把煙灰滴在旁邊的印花紙巾上,這個女人有她獨有的高雅氣質(zhì),有時又是那樣疏離。
暖融融的陽光映照著他們,在地面上畫出兩個黑色的身影,現(xiàn)場來些不束之客,消消地爬上他的手指,他把手舉起來,對著陽光,可以看到那只螞蟻在他的汗毛上試探著前行,它爬上手臂,他又把它引到另一只手指上,來來回回。她只是在旁邊看著他。
他說,有沒有覺得有點像我們的人生,在荊棘間探望著行走,走得很遠,很累,卻不知道來來回回走同樣的路,一次次回到原點,我們同樣像是被捉弄一樣,不覺得可悲,根本不清楚自己想去往哪里,就焦急著匆匆前行,莽莽撞撞的。
那只不束之客走了很多個來回,終于停在手指上,抬起半身,兩個觸須不停地在空中擺動,又抬起兩只前腳不停地扒弄觸須,也許它也迷糊了,然后它又繼續(xù)前行。
你說它能走多久?
也許一天一夜,也許它跟本不會停下來,會走到死為止。
他把它放下來,它沿著路面的縫隙一下子消失不見了。
他突然轉(zhuǎn)過臉來疑惑地看她,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怎么知道我叫鐘宥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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