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four

　　《你我三十》

　　－－致你我終將遺落的夢想

　　第四章

　　好吧，用戶已暫停服務。

　　每個人都是一個號碼，無論晴天，還是雨水，是凌晨一刻還是黎明五點，我呼喚你，無時無刻，你都要回答：DPN,TWARRY.I,MHERE!

　　這是珍妮跟他說過的。下火車的那一刻，他再次撥打她的號碼，用戶已暫停服務。

　　其實，我只是想對你說，珍妮，我到了北京，望你一切安好，保重！可是，是否注定從此以后，我倆將失去一切聯絡方式，各自珍重。

　　北京的溫度是零下1度。走出通道口的那一刻，干裂的風竄入呼吸道里，他聽到肅殺的聲音。陽光的溫度在如此刺骨寒風中，無懈可擊。他感覺他是孤獨的，孤獨到兩天里沒有發出一個聲音，哪怕是一聲，喂，HELLO。他的話語只在大腦和心之間交流，從未停止，未曾停止，宛如血液流動，始終不會間斷，他聽到內心“咕咚咕咚”的聲音，偌大個北京城只剩下這個聲音了，他清楚那是靈魂的聲音，只有他自己聽得見。

　　他看到一個女人，在北京西站出口，她第一眼就進入他的視線，在她周圍仿佛有光讓她明亮，倚著花圃的圍欄邊，她在抽煙，女式的香煙，細長的香煙滲出一種無法抹滅的憂郁和透出淡淡雅質，淡淡的煙霧中有訴不盡的故事。她在展開一張紙，印著花紋圖案，煙灰在上面滴落，在風中繪制出冷艷的線條。她是那么與眾不同，帶著一種疏離，與來去匆匆的人群劃開距離，亦然如他。

　　他坐城市公交，從北京西站出發，不知終點，只想尋偏僻一處找個廉價落腳地，但車子坐了很久，卻無意到了清華，內心驚喜。來的路上依然興奮，車窗之外樓宇整齊氣派，這繁華是他的夢，他在想，如果哪一天會出入于此，辦公，生活，交際也會更精彩豐富的吧。

　　在清華外的面館吃碗夾醬面，大玻璃窗外的夕陽早已隱沒于樓宇背后，四面的光紅得有點兒詭異，并不覺得暖，而是越來越寒冷，沒有一絲風，樹葉紋絲不動，寂靜得像副畫，他只是看外面漸漸暗淡下去的天空愈加感覺害怕，適才感覺到自己一個人孤零零漂泊在遙遠的北方城市里，離自己熟悉的所有若隔兩世，與心靈相連的肉血被殘烈撕裂，疼痛難忍。面館里只剩他一個客人，老板一家三口在里間準備晚飯，孤單和失落像螞蟻一樣開始散開，他知道在他們眼神中有憐憫感慨，不愿意讓自己的內心攤開在別人的世界里，匆忙拉過背包打開店門，這座城市的聲音瞬間把他吞沒，他只聽到胸膛砰動的聲音。突然劇烈地想她，然后曉得一切無法回頭，而這差異如此之大，所有一切都發生改變。

　　城市是有恐懼感的，因為它寵大，而我們卻落小，城市已經定格了方格縱橫，誰都應該有他自己的歸宿，再晚獨行的人，也總歸會在某處安歇，只是有人目地明確，而有人仍以地為床天為被，浪泊天涯。他找不到歸宿，斜挎著背包在大馬路上走的時候，寬闊的馬路向前方延伸，兩排整齊的路燈感應著逐漸明亮，內心開始焦急彷徨，再走，前方還是路，沒有盡頭，永遠也沒有，對于一個流浪北方的人來說，這便是內心中最寒冷的冬天。

　　他回到原點。北京西站，城市的車站是有熟悉和安慰感的，因著同樣有神情迷惘無依的年輕眼神，所以在那里他并不感覺自己孤獨，五湖四海，都是在外漂泊的人，靈魂可以相互慰藉。他們顯然清楚這里連接的另一頭，即使另一頭很遙遠很遙遠，但是知道那里連接著自己出生的故土，很熟悉，所以不再害怕?？梢該褚惶庪S便躺下來，枕著背包，盡管陳舊，盡管骯臟，便也不覺得奇怪和不妥，閉著眼睛能夠聞到家鄉的泥土氣味，那些縹緲無著的氣味。然后他又看到她，她從KFC的餐廳里走出來，燈光明亮，映著她雪白的臉，一個人的臉為何總會顯得很孤獨，為何停留于此半日，一個人的半日應該會很漫長？

　　她坐在那里，手里捧著熱氣騰騰的可樂，目光卻游離在人群之間。他猜不透她，這個衣著整潔華麗的女人，在不適合身份的場合逗留，超群脫俗。這是北京給他的驚喜，他樂意接受。他有一種欲望想靠近她，但是又打消掉這念頭。于是，他從背包里取出畫本，2B鉛筆，他靠著大大的背包，就著昏暗的燈光，漸漸地投入到那幅虛實之間。那是他唯一的消遣方式，他覺得是快樂的。在大學的四年時間里，從來不玩游戲，不喝酒，他只是畫畫，他喜歡紀錄下那些讓他欣喜心動的畫面，而他的畫卻一文不值，他只是喜歡那樣的方式，因為他話很少，他是寂寞的，需要以此發泄。

　　他在大學念的是服裝設計專業，他似乎更喜歡畫畫，而不是拿著剪刀在一批布之間裁剪，所以每次工藝課程很少在教室看見他，他總是背著畫板四處游走，或者可以在一處湖光山色間沉淪半日，他總能發現生活之中的美，他覺得自己與眾不同，同樣相信自己未來并不普通，可是現實往往使人事與愿違。當珍妮出現在他生活里的時候，他更樂意帶她四處游蕩，有時候，他牽著她的手，會從城市的一頭走到另一頭，在廢棄的火車道邊，躺在草地上，看著天空掠過的飛鳥，天空蔚藍如洗，她會側過臉來親吻他，然后說，謝謝你給我帶來的歡喜，這是我最美好的時光。珍妮很喜歡他的畫，很特別，線條柔美，生動無比。她跟他說，你可以去當一名畫家，你可以像現在一樣帶我，游遍千山萬水。他回答她，畫家很窮。然后轉過身子來，撫摸她的臉，那張臉楚楚動人，充滿青春光澤。但是，我會做設計，我帶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他說。

　　一場夢，美到極點，可是還沒有做完，它就破滅了。生活，往往如此，帶著點戲劇。愛情，究竟是一場編輯好大把大把美麗謊言的騙局，誰都會經歷，但是愚蠢到相信所有，心甘情愿，也許那個時候，每個人的心都是透明純凈的，經受不了誘惑。

　　北京城，車水馬龍，川流不息。這座古老的城市仿佛繁忙疲憊，發出氣喘吁吁的轟鳴，承載著太多人的夢想，而他，是迷茫的，帶著一點失聰的耳鳴，沉浸在自己的漫畫之中。她走過來，他分明看著她過來，直到她俯身下來的時候，他才匆忙合起畫本。原來這距離如此之近啊，他聞到她身上香水的味道，他很久沒有聞到過這么干凈清新的味道。

　　你為什么畫我？她問他。

　　她的聲音就在耳邊，溫柔的聲音，他未曾想過這是真實的事情，發生在他和她之間，況且她帶給他特別的感覺，即便只是個陌生人。如果這一切沒有發生，或許倆個人只是兩個不相干的陌生人，世間之大，蕓蕓眾生，往往來來的過路人，誰與誰有關系，誰與誰會相識相知，或是命中所定，冥冥之中的事。

　　他看到那雙眼睛，清透明亮，柔美的線條仿佛可以把周邊的空氣柔化了，帶著暖風一樣的感覺。

　　這是我見過最漂亮的眼睛！他鬼斧神猜地脫口而出。后悔莫及，如同全身上下，有一處生癢，便如何撓都找不到，是感到尷無禮的事情。

　　請你放尊重！我請問你為什么畫我？

　　只是想畫畫，沒別的意思。

　　這世間不是你想干嘛就干嘛，你侵犯到別人，把畫還我！

　　他把畫本給她，里面是他平時隨意的一些素描，有美麗的雛菊，林間小溪，女人的裸體，服裝效果圖，還有墨跡清晰的陌生女子，畫上是她在昏暗之中，雙手捧著可樂，神情惆悵的側臉，每一根線條仿佛都有生命，卻都生活在幽暗的光影之下，大部分都是雛菊的素描，卻形態各異，栩栩如生。

　　雛菊，是我最喜歡的花，白色干凈。你的畫很美。

　　嗯？

　　這雛菊很美？她用輕淡的耳語復述。

　　她望向他，方才發現是個憂郁帥氣的男子。如果一個人有帥氣優雅氣質，如何落迫的外表也無可掩飾，且他剛踏出校園，一臉稚氣脫俗，于此于地，也不像是他所處之地，他更像是漂泊的藝人，言行舉止透露文雅禮賢。他只是有些兒面容憔悴，剛分手，再加上這一路迷迷茫茫跌跌撞撞的前行，他有點兒疲憊。可是，在他再次看到那雙美麗的眼睛，那股千里顛簸的疲勞和失敗分手的萬念俱灰就煙消云散了，他想，這也許便是青春的活力和激情，不至于受些挫折而泯滅心中的熱火，那絲說不準的自信又消消抬起頭來，如果對于外表，那是確信無疑的。

　　HAVETHELOVEINTHEHEART!雛菊，是代表心中的愛。喜歡雛菊的人，對愛很忠誠。他說。

　　我更喜歡它的堅強，它是幸福，純潔，和平之花。

　　相傳它是森林的精靈，貝爾帝絲的化身，他說。

　　就像你在這些花的旁邊點綴的這些裸體女人嗎？她把自己的那一頁撕下來，把畫本扔給他。然后轉身走開了。

　　他卻一頭霧水，像被故意玩弄一番，浮現一絲無奈的神情。

　　今晚的天空星辰，點點閃爍，這是他看過最美最清晰的星空，布滿天際。有人說，天上的星星代表一個離去的人，然后變成星星守護人間她所愛的人。這樣的故事他從小聽過很多，每當夏日，星光燦爛的好天氣，父親喜歡在外面攤開涼席，父子席地而坐，促膝相對，父親會給他講很多很多故事，包括說天上的星星是代表著世間的每一個人，如果世間有人去世，天空代表著他的那顆星星就會隕落消息。有時候他會躺下來，看著天上明亮的星光，遐思連連，直到困倦了，睡著了。他聽過關于星星的很多版本，可是長大后他覺得，星星是人們思念的彼此，兩個人同時思念著對方，便會在晴朗的夜空用星星代表，然后兩個人可以對著它訴說心話，情話直抵心里，融化成美麗的夢。但不知道今晚會是誰掀開他的夢簾，他望著天際邊那一點星辰，淚眼模糊。

　　喂，前面地下室有旅館，很便宜，在這里晚上會被凍死的！

　　那個女人從他身邊走過，踢了一下他的大背包，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地拋下一句話來。跟在她身邊的外國男人高大英俊，拖著上大行李箱，莫名其妙地看了女人一眼，用英語驚呼道，WART?

　　他聽到她用英語一路跟他說話，兩人都開心的笑起來，然后他們去前面攔了TAXE，很快消失在繁華幕后。然后，天空絲絲絨絨地飄起雪花來，有人匆匆忙忙地趕路，有小情侶經過，在飄雪中歡快起來。

　　他張開雙手，那一刻，他感覺到世界是靜地，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響，眼前的那一組組鏡頭瞬間被放慢了速度，拉回，那對小情侶，路人，他和她的背影，TAXE，繁華的所有，在零點零幾秒之間被凝固，只有潔白的雪花輕飄飄地飛旋，還有一根細小的鋼針落地的聲音。然后在零點零幾秒之后，一切又恢復正常，所有煩雜的噪音如同波浪一樣席卷著雪花撲面而來，他終于感覺到寒冷，寒冷到血液，到脊骨，他想呼喊，歇斯底里地呼喊。

　　珍妮已經失去聯絡，每個人都是一個號碼，而我呼喚，已是虛無。他不知道她會去何處，世界之大，每個人都有命中注定的歸宿，她也同樣。可是，思念是不分世界大小，再遙遠的距離也如同咫尺之間，觸手可及。這一段感情，充滿肉體的欲望和空虛的附著，或許她真的不愛他。他們同年同月同日生，亦為巨蟹座性格，彼此相知相解，都是不喜言語過多的人，多愁善感，憑借心靈的感覺交流，太過于自信這樣的交流方式，這本是一個錯誤。

　　他記得見她的第一面，窈窕淑女。在學校的圖書館門前。

　　你有男朋友嗎？

　　沒有。

　　請你喝杯咖啡！

　　在校園外的咖啡廳里，陰沉的天空倏忽間散下傾盆大雨，嘩啦啦地打在水泥地板上，泛起一朵朵美麗的小花，他覺得像雛菊。年輕的老板在門外拉起遮雨棚，發出嘰嘰嚶嚶的聲音。頓時外面已是白茫茫地霧水。

　　我喜歡雨天。

　　我也一樣，很多人都很討厭下雨天氣，而我卻喜歡這樣陰郁而潮濕，這樣的天氣最好在房間里看書上網。他看著她說。

　　你很喜歡看書嗎？她用小勺子輕輕攪拌咖啡，她問他。

　　我喜歡書的味道，它帶給我記憶，我會想起小時候每學期開學，坐在教室位子上等著老師發新課本，那種憧憬帶著無限好奇心，翻開每本書都有那樣的味道，書里都是嶄新奇特的內容，便知道自己又接近世間一步。他說。

　　可是你借的書很陳舊，應該被無數雙手翻閱過，上面沾滿汗漬和發霉味。她看著他放在桌邊剛從圖書館里借來的書。

　　卡耐基？她又驚奇地問他。

　　嗯？

　　原來你也和他們一樣在覺悟自己??！

　　難道是有問題嗎？他不解她的不懈。

　　沒有沒有，我覺得挺好，正能量，我高中時也看過。她解釋說。

　　我總覺得我們人都有太多弊病，不完美，在生活中不知不覺地淪化為自己的對力面，而且那種不知不覺，也許在自己幾年后才偶然發現，原來自己是這個樣子，怎么會變成這樣子。他說。

　　可能你是對的，看卡耐基的書也是挺勵志的，但我覺得堅持才是最重要的。三分鐘熱度我見太多，包括我自己。她對他笑。

　　喂，我這周末生日。她說。

　　生日？新歷7月14嗎！他驚訝。

　　嗯……

　　珍妮，我倆同年同月同日耶！

　　嗯？你怎么自己我名字？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嗯呵！她在學校學心理學，設計系在東區，而她在西區。學校只有一個圖書館，他總是在那里看到她，一個人捧著一本書，戴著耳機，他覺得她特別，因她在他心中特別，東區和西區又有何區別！

　　他高中時候就已經看卡耐基，那些年，他覺得他與他為伴，在渾渾噩噩的生活中能夠認知自我?？上?，他沒有成功，反倒增加更多自責的痛苦，這份痛苦，自責，反反復復，伴墮著他每份每秒，總會在夜里攪擾他的夢。也許他在那時候就開始喜歡上抽煙，然后，與靈魂之間不斷地相互抗掙，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