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Three

　　《你我三十》

　　－－致你我終將遺落的夢想

　　第三章

　　愛已隨風逝去，容顏憔悴如泥。

　　她搬走她所有東西，她不想給這地方留下任何的記憶，她這樣地努力這樣地想方設法，用盡一生她也辦不到，記憶是慘白的印痕，在心底有一塊傷疤，永遠無法愈合，它將是開始懲罰的魔鬼，她不懂它卻來得那么迅速，并且尖痛到骨，伴隨一生一世的折磨。她告別這座城市告別這所學校告別這棟普通的居民樓，告別這里的一切。她并沒有如愿所歸，內心中積攢諸多陰郁和痛苦。她走那天，天空下起第一場春雨，幾聲悶雷夾雜悶熱潮濕，心情幾經開始潰爛，在站臺邊上等車，她仰起臉來，讓細雨在她臉上胡亂地輕舞，心中悶悶地笑了兩聲，兩行淚水開始在眼角邊上劃開來，浸入鬢角消失了。

　　宥成！I’MSORRY。這是她這兩天來發出的第一個聲音，她只對自己說！

　　她沒有告別的離開，他已有預料，他是沒有資格挽留她的人，即便他們之間有三年的感情在。他不相信她并無感情，是她沒有表露，他同樣是感情不直接，所以他的淚水只為她流一次。他坐在空床邊，感覺寂靜在謀殺自己，淚水倏忽劃落下來，像血液一樣無法阻擋，房間開始黑暗下來，空氣中蔓延的憂傷愈來愈濃，從外面投落下來的光線隱隱約約，他是無可低檔自己的失落和無助，隱忍已久，都全線潰敗，這一回他感覺到多么傷自尊。

　　他眼神中有憂傷，并不是經過這件事之后他開始變得憂郁，他是血液中有憂郁感的男人。這些憂郁有時候可以解釋成是懦弱，現在他以為他是后者，是懦弱的，他的自信碎落一地，像不小心灑在太陽光下的水一樣，頓時間全都消失掉。他已經一無所有，連那一丁點兒自尊也給她帶走了。

　　他怎樣去生活？他已經把夢給遺失。不！是現實把他的夢擊碎了，沒有夢的人，剩下的身體是傀儡，是生活的傀儡。

　　那間房間里，他仰臉來對著那一束脆弱的光，生怕它像她一樣輕意告別，那么不堅定。光束淡淡地敷在他的臉里，蒼白憔悴，他很想尖叫，是那種瘋狂的徹底的，可以抽離自己的，但他作罷了。抿著嘴唇，像個可憐的女孩子一樣任意淚水在臉里像河流一樣沖刷著，沖掉他所有原本堅強的輪廓，剩下惺忪眼皮和悲傷面容。他猝然起身，把所有衣服塞進大背包扛在肩上，他回頭環顧一眼，這個鋪著淡白色微光的小房間顯得有點兒安靜孤獨，他又看到他和她嬉鬧的笑臉畫面，知道那張床從前是有溫度的，有生命的，忍不住，眼角泛起淚光，強忍著心痛輕輕把門待上，外面已是夜深人靜。

　　踏著夜晚孤獨的路燈走向那偏僻的火車驛站，他的背包有些沉甸。深夜的車站有些慵懶，像瞌睡的小貓，連眼睛都顯些腥松無神。候車廳里有稀稀拉拉的旅客，神情倦怠，他不知他們去向何處，他覺得這里若是蒸汽機，可以隨便把人蒸發，不同身份，不同年齡，不同民族，他開始害怕這里，想回去他的“家”，住了三年的“家”，也許還能聞到她的味到。可是他聽到廣播空擴的聲音，回蕩在天地間像一陣陣悶雷，伴隨列車長鳴和鐵軌撕裂的聲音，然后他證實一切已將結束，這美好的大學生活，那痛并快樂著的愛情，雖然很痛，但始終是需要面對現實，神都無力回天了。畢業以后說分手，無非也就是如此。

　　站在站臺邊上的時候，他異常清醒，在這樣夜深人靜的凌晨時分，大地已沉睡，他卻像一束光，自己把自己照亮了。他閉起眼睛深深吸著帶著霧氣的涼風，一種滿足和激動暫時忘記了他們之間的痛，極力想抓住這一刻，極力想挽留這一分，極力想旁邊牽著她的手......然后，被遠處打入的車燈照得眼睛疼痛，無法睜開。整條列車長長的鋪在跟前，亮著燈的車箱像時光機器，它在等待他，站臺里卻只有他一個，挪動半步，心已驚動，他最終還是等不到她的手從后面拉住他，把帶他回房間，幫他洗漱，然后枕在他懷里。他覺得這三年她把他變成一個孩子，每次爭吵都可以在她的懷里愛撫而平息，他很想這樣依賴，永遠，很天真。現在，他確定她已經離開，確定他也將要離開，突然的痛苦使眼水倏忽撞入眼里，斜斜地滑落，掉在地上沒有一絲聲音，無聲地浸潤開來，像一朵小花，開在夜色的天空下，很孤單。

　　珍妮，你在哪里？

　　他靠在窗前，把拇指放在牙齒邊，他在咬它，因為驚懼。車箱里明亮，空蕩蕩，沒有太多乘客。是凌晨3點，這個時分，他們都歪斜著腦袋安靜地沉睡。只有他在聽軌道發出寂寞的聲音，他用力地咬它，一次又一次，淚水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轉了，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不堅強，不勇敢。

　　車窗外面，沉睡黑暗的大地，時而有燈火劃過，但很長的時間里，都是一片黑壓壓的恐懼。這一片片陌生的土地被深夜快速的列車劃成兩半，如同他的心，撕成兩半的心愈合了也還會留下明顯的傷痕。他睡不著，頭抵著車窗，望著燈光觸及的光影，一道一道地向后方快速消失，車箱遙遙擺擺進入一個城市，他看到城市黎明的燈火，滿地燒烤串和油脂，垃圾，知道這是夜晚熱鬧退盡之后的殘留，他似乎可以看見，他們在燈紅酒綠之下的歡飲，抽煙，啤酒瓶子，男女的摟抱，還有接吻，但這一切都跟他很陌生，是生活在另一片地域，另一個城市里的人，他們有自己的生活，每個人都不一樣。街道里的門面還沒有開門，有早起的清潔工人拉著車子打掃，還有趕早市的賣菜婦女，踏著破舊的三輪車，在護欄外面等火車通過，圍著圍巾，嘴里還能哈出熱氣來。火車漸漸放慢速度，晃動著進入車站，有人拎著大包從身邊走過，說著口音很重的普通話。他覺得很冷，從背包里取出一件棉衣穿在身上。

　　珍妮，天亮了，你那邊冷嗎？你的電話無法接通，很擔心。為何如此決絕，面對困難，為什么不可以一起共同面對，為什么不可以一起去實現夢想。你現在在哪里，我好想你，但愿你一切安好。

　　他把頭靠在窗邊，過道里有很多剛上車的人，吵吵鬧鬧，車里的廣播也開始悠悠揚揚地播放起清晨的音樂來，外面推車叫賣的女人嗓音很大，很特別，空氣中飄滿食物的味道，而他并沒有任何食欲。他的目光望著車窗外的站臺，看著那些離去的背影，突然心里有一種傷感，他想起他的父親。

　　考上大學的那一年，父親把他送到千里之外的學校。分別的時候，他感覺到父親的依依不舍，而他似乎因這逃離而怡然自樂，自私如此。他向往都市，憧憬繁華，極力想逃脫貧困落后的西北小鎮。他記得父親的背影，因長期勞作佝僂的身軀，干瘦黝黑，他看著他穿過潮濕昏暗的地下通道，站在火車軌道的另一邊向他招手，悲從中來。他孤單地守在原處，看著在一片人群和陣陣轟鳴聲中消失的父親，他把他遺留在這個陌生的城市，他分明清楚自己的責任，念好書，衣錦還鄉。

　　他走去吸煙處抽煙，他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抽煙。他不是太喜歡煙草的味道，他喜歡那種姿態和煙霧繚繞的感覺，似乎能使內心沉靜，然后可以與靈魂對話，如珍妮所言，我便與靈魂相對，我可以問它，我真正想要什么。如今，珍妮與他，曲終人散，而后，他真正想要什么？也許是夢想，也許只是想活著，活著依是件艱難的事情。他望著窗外漸漸復蘇的大地，初春的北方土地，依舊顯得蕭條肅靜，然后他看到遠遠的天邊，慢慢攀升起來的太陽，好大好紅，如畫般不真實，那陽光穿透車窗映在他的臉上，他倚靠在那里，車身晃動，內心里頓時涌起一絲絲暖意來，流遍全身，忽然間倍感精神了。

　　他回去座位，保持先前的姿式。抵著窗邊，車箱里的人明顯多了，耳邊充滿熙熙攘攘的話語，混濁的空氣中依然彌滿香噴噴的康師傅桶裝面味道。而恍如一切是與他相隔，他注視著那些溫暖的陽光，和外面廣闊無垠的大地，胸中思緒錯綜復雜起來。

　　我終于邁出了這一步，珍妮，可是，我無法擺脫心中的恐懼，我不能確定未來，每走一步，每前進一尺，都是無比陌生，而我卻如此孤獨。像在叢林中，摸著石頭過河，隨時會跌倒，隨時面臨諸多不確定因素，而我只是愿望盡快走出這一片叢林，荊棘彌補。帶著未來的憧憬，曾經夢想，奔撲那座在夢里向往已久的城。而你，毅然離開，堅定決然。

　　宥成，你看前面那些小木屋。他看到她歡快地跑在前面。

　　看到沒有，在綠浪之間的小屋？她在呼喊他。

　　看到了，怎么了嘛？

　　來，她拉過他，你現在閉上眼睛，深深呼吸。

　　什么？

　　按我說的做啦，現在，你感覺你像在哪里？

　　哪里？

　　有沒有像是在德國，那些童話世界的國度里，我查過丁克斯比爾有這樣的地方，綠浪之間的小尖頂木屋，城堡，王子和公主，還會有七個小矮人。

　　你瘋了吧，珍妮，我們現在是在中國，你知道不知道中國在哪里啊！

　　你就讓我幻想一下都不行啊，以后我們去德國好不好，我要去尋找那些童話的足跡，還有那些公主，王子，小矮人。

　　德國，你知不知道那有多遠，幾千公里之外，越洋過海，你聽得懂德語啊，會花很多錢的。

　　好了，那么認真做什么？說一下都不行哦！

　　……

　　宥成，如果，如果我哪一天眼睛看不見了，你會不會當我的眼睛。就像歌詞寫的那樣：帶我領略四季的變換，帶我穿越擁擠的人潮，帶我閱讀浩瀚的書海，讓我看見這世界。

　　宥成，宥成，宥成……她的聲音在耳邊哀艷不絕，然后他看到珍妮的眼珠掉落在地上。

　　他突然驚動一下，從睡夢中驚醒，吵雜轟鳴的聲浪又灌入耳際。對面的小女孩在看他，眼睛清澈明亮。心有余悸。他又起身過去抽煙。煙霧輕飄飄地在指間回蕩，他注視著它，卻滿腦子想著剛才的夢。珍妮，我愿意當你的眼睛，帶你領略四季變換，帶你穿越擁擠人群，讓你看見這世界，而你，現在何處？

　　而你，現在何處！她或許已把他遺忘，她或許現在過得很快樂，她或許此生永遠不愿與他相見。他只是一廂情愿，他是否知道愛情的絕望，是否清楚一個女人對男人的失望，是否明白現實與理想總是差落很遠？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她無聲告別的決然，他不知道她恨心拋棄的的而且確，他不知道理想在現實面前如同稻草，瞬間灰飛煙滅。然而，他又是固執頑抗的，頂著風塵，向著那座古老的大都市一步一步靠近了。

　　有些時候，有些人能夠很快忘卻不應該記得的事情，并且可以輕松區別應該和不應該。比如一些悲傷，不快樂，一些災難，痛苦，這些通通不應該記得，那些美好的，快樂的，報恩的事情就應該死死地釘在內心深處。但是掀開他的內心，他找不出快樂的理由，記憶中充滿悲傷，不快樂，所以他的眼睛從小到大都保持憂郁的神情，那種憂郁，浸透進血液，無可磨滅。恰恰是這多來的一份憂郁，令他更有迷人的魅力和蠱惑人心的神秘，他是個受女孩歡迎的男人，從小一直如此，可他往往又是對男女事情處之淡寞的人，直到大學，珍妮才成為他的初戀。這份感情使他對珍妮愈多幾分依戀不舍，痛苦難分，他加了比她重的砝碼，抽離的時候，他摔得比誰都痛。愛情不是誰加的砝碼越多誰就是贏家，也不是加的砝碼越重就越牢靠，它并不可以代表對方的內心，不是對方所需，再多也沒用。他便要承受這些痛苦，他沒有快樂的記憶。從小學到高中，他一直功課很努力，因為他覺得比別人底一等，家境的貧寒令他充滿自卑感，然后他的努力，使他成為村里第一個大學生，并無法給他更多喜悅，而是越來越重的壓力和責任，那份夢想便越來越顯得執著堅定，金錢名譽，衣錦還鄉。然后，直到遇見了珍妮，漸漸逼近的現實，泡沫般炸裂的幻想，逼迫面對的現實，他覺得所有如同一場故事，一場慢長慢長的故事。然后，真正讓他體會到存在的，只有這一刻，車輪與鐵軌“哐啷哐啷”前行的這一刻，周圍充滿混雜氣味的這一刻，這才叫存在，他真正地第一次謀生，真正地從夢想的虛幻中脫離出來的體會，能感覺到皮膚的疼痛，能感覺到骨骼發出的聲音。于是，他輕輕地呼喚，北京，我來了。

　　北京，ICOMETO!

　　而那一年，我已經二十五歲。他說。

　　坐了幾千公里的火車，就像他每年過年回四川老家一樣，來回折騰一天兩夜。他分明聞到身體酸臭的味道，那是真實的味道。北京的天光已然放亮，列車駛進城區，他望著那些遠遠繁華的高樓大夏，小巷里熙攘的北京人，烤地瓜和賣油條豆漿的小攤位，熱氣騰騰，人來人往，手里拎著鳥籠的花甲老人，老式大五陽自行車，北京四合院，樓宇鱗次櫛比，北京的初春，法國梧桐依然蕭瑟，有幾片枯黃的葉片仍舊掛在枝頭。

　　他再一次攤開手心，用左手輕輕撫摸右手掌心里的紋路，密密麻麻，無限感慨。

　　小時候，父親曾帶我去看過掌紋。在光線昏暗的潮濕房間里，大師掰開我的右手，告訴父親，你兒子命中缺橋，需要給他搭橋，父親面容認真嚴肅。然后，我看到大師取出刀片，光亮刺眼，在我掌心里緩緩地劃開，又見鮮紅的血液，我竟然沒有哭，看著包扎好的右手，抬頭望著大山連綿起伏之外的天空，那時候的天空是詭異般的色彩。我問父親，為什么要搭橋？他語重心長地看著我，給你美好的未來，不用像我一樣那么辛苦。我當時不懂什么是辛苦，我只好奇大山之外是什么，以為搭了這個橋一定是與這有關系，或者可以像搭了一條美麗的彩虹一樣，垮入遙遠的天際。

　　他注視著手掌心里那一條細白的疤痕，他不知道它會把他帶往何處。而這些年，他已經離那遙遠的四川西北小鎮很遠很遠。如果是古舊年代，注定這是一生一世都無法實現的事情。然而此時此刻，它又把他帶到繁華的北方城市，中國的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