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如不去（二）

　　讀《晉書?賈充傳》時，我其實對賈充所取得的那些官位、封號什么的不怎么感冒，真正讓人覺得有趣的，倒是《賈充傳》末尾所記載的他的幾件比較私密的事情。

　　賈充的老婆廣城君郭槐，是只威力加強版的母老虎，了解了她妒忌的程度，再結合她跟賈充的閨女丑女賈南風的事跡，不由讓人慨嘆有其母必有其女。郭槐曾經給賈充生了個兒子，取名叫做黎民。這個黎民三歲的時候，有一回，乳母抱著他在屋子里玩。玩著玩著，賈充正好路過那間屋子，就進去看看兒子。黎民看見他爹進來了，喜笑顏開；而賈充呢，看他那胖小子笑得那么可愛，心下好生喜歡，就走到跟前逗著他玩兒。這一幕，恰好被郭槐給看見了，這下麻煩可就來啦。

　　其實，按說做父親的看到兒子可愛，過去摸摸他，那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嘛？可是人家郭槐啊，居然就能把這事能理為：賈充不過是借摸孩子玩兒為幌子，其實是在那兒跟那個乳母胡搞呢。于是等賈充一走，郭槐就找人把那乳母拖了來，然后抄起一根皮鞭，把她活活給抽死了。黎民從生下來就一直吃那乳母的奶，跟她感情好得不行，這下忽然整日見不到她了，于是又哭又鬧，茶飯不思，最后竟然發病死了。獲悉此事后，賈充心痛得快要死掉，可是他這人怕老婆怕得有夠夸張，這件事，他居然就這么忍了，沒有追究。

　　后來，郭槐又給賈充生了個男孩。有一回，乳母抱著男孩玩兒的時候，又讓賈充看見了。賈充這人，不長記性似的，又走過去拿手摸孩子腦袋。而這一幕，又習慣性地讓郭槐給看見了。她于是又習慣性地理解為：賈充摸完孩子，就該摸那乳母了！于是賈充一走，她又派人把這個乳母抓了來，打死了。說來也巧，這個兒子呢，又是跟乳母的感情很好，他成天嚷著要奶娘而不得，時間一久，也害病死了。這件事不得了，直接導致賈充的絕后，郭槐當時年紀已經太大，不能再生了，她嫉妒得要死，更不允許賈充娶小。可是這樣一來，賈充一旦死了，連個能夠繼承他爵位的人都沒。說不得，最后郭槐把她外孫賈謐找了來，讓他權且充當賈充的孫子，以后好繼承爵位。看到這兒，我直接無語。

　　這則故事看成有趣，可是還有比這更有趣的呢。其實在娶郭槐之前，賈充還有個老婆李氏。這個李氏，人長得漂亮，而且知書識禮，頗有才情。李氏給賈充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叫賈荃（這名字……），一個叫賈浚（音俊）。可是后來呢，李氏的父親李豐因事論罪，被殺了頭，李氏也受到牽連，被流放到偏遠的地方去了。再后來，賈充這才娶了城陽太守郭配的女兒為妻，這位，就是嫉妒無比的廣城君郭槐了。

　　武帝即位以后，大赦天下，李氏因此得以還鄉。賈充在朝中地位尊貴，武帝對他的家事還是很上心的。既然李氏已不再是罪人，何不讓她回到賈充身邊，成就這一番美事呢？武帝因此特意下詔，準許賈充分置左右夫人，這也就是說，讓李氏和郭槐都做賈充的正妻。其實賈充他老娘一直很喜歡他兒子先前這個老婆，這個時候，也舉雙手雙腳贊成賈充去把李氏接回來。按說這是好事一樁，賈充該高興才對。可是實際上，接到皇帝這樣的詔令，他卻為難得要死。

　　原因其實簡單得很。這事一傳到郭槐耳朵里，她立馬就飆啦。只見她把袖子一卷，兩手望那水桶腰上一叉，臉貼著賈充鼻子罵道：“好啊你姓賈的，你在外頭風風光光的，家里都是我忙前忙后，你的功勞啊，有姑奶奶我的一半！她姓李的憑啥跟我平起平坐啊？不許把她接回來！有她沒我，有我沒她！”看她這樣，賈充還能有什么辦法啊，只好拒不受詔，他給皇帝回話道：“臣罪該萬死啊，實在是不敢接受這左右夫人的盛禮啊，要真那樣做了，我對不起我老婆郭槐啊。”

　　武帝聽說這事以后，直接笑歪了，沒想到他堂堂的一位輔國重臣，竟然這么怕老婆。可是既然當事人都這么說了，那也只好就此作罷，不好為那可憐的李氏爭取什么權益了。皇帝究竟是個外人，這事他可以不管；可是人家李氏親生的倆閨女可不干了。要知道這李氏，那可是人家姊妹兩人的親娘啊，以前是戴罪之身，那時沒有辦法；現在人都已經回來了，怎么還要受這委屈呢？李氏的大閨女賈荃發話了：“不行，老爹，你得把俺娘給接回家去！”有人可能問了，李氏的閨女，說話有這么管用嗎？我可以負責任地講，那肯定管用。為啥哩？因為這個賈荃啊，她嫁給了齊王司馬攸做妃子，而且很受寵愛。司馬攸這個人，我們前面已經提到過好幾回了，他名義上是景帝司馬師的兒子，其實跟司馬炎是親兄弟。因此，賈荃說話，那絕對是管用的。

　　然而即使賈荃這樣堅持，賈充還是不肯把李氏接回家來。一方面，他覺得自己身為宰相，應該為天下人做個表率，家里擺著兩位正堂夫人，這總是有悖于禮法，不過更重要的一方面，還是因為怕郭槐。他給李氏在永年里（都城內街道名）買了套房子，心想這也算是給她個交代吧。賈充的態度夠堅決，他把李氏安頓好后，居然從來沒去看過她一次，無論賈荃和賈浚在他跟前怎么哭求，他說什么也不去。

　　后來，郭槐的閨女，丑妹賈南風嫁給太子傻衷做老婆。她為了讓她娘郭槐安心，整天跑到她公公武帝那兒去，膩歪著不走，拿那張丑臉折磨武帝。最后武帝沒有辦法，只好下詔書宣布，像李氏這樣的情況，一律不許接回家去。這個命令一下，等于從法律的角度徹底斷絕了李氏得以恢復名份的可能性。賈荃知道此事后，為她娘鳴不平，氣得害了病，竟然不治而亡了。然而即使這樣，賈充竟然都沒去看過李氏一回。

　　不給李氏恢復名份，甚至不去探望，賈充即使這樣做了，都不能阻止郭槐將嫉妒進行到底。郭槐知道賈充把李氏安頓在永年里后，醋勁兒立馬上來了，她打算找上門去，好好窩囊窩囊李氏。賈充試探著對她說道：“李氏她那個人……挺有才的，我看你還是別去了，免得自取其辱。”郭槐聽老公這樣講了，料知不虛，且把此事暫時放下了。可是后來她的閨女賈南風做了太子妃，郭槐心想這下我可威了，不行，還是得去壓壓李氏的囂張氣焰。于是她精心地梳妝打扮一番，讓仆從們排好儀仗，敲鑼打鼓地向永年里而去了。

　　話說郭槐剛剛跨進大門，就看見李氏從屋子里迎接出來了。郭槐定睛一看，站在她眼前的這個人兒：濃妝不施，淺笑盈盈，不卑不亢，淡定從容。剛才來的路上，郭槐還雄糾糾氣昂昂的，可是這會兒呢，突然覺得有點腳軟，結果一步沒踩結實，她倒先團身拜了下去，還是李氏搶上一步給她扶住，才沒讓她當眾出丑，跟大地親密接觸了。小小的一個細節，卻再樸實不過地告訴我們一個道理：人格的力量，不是憑借金錢和權勢就可以得到的，你若想成為真正的強者，那力量的源泉，還是要從你的內心去尋找。

　　那件事之后，賈充每次出門，只要超過一小時，郭槐就會派人去尋，唯恐他跑去看望李氏了。這樣的舉動，卻更加反襯出她的自卑與可笑：一個女人若是有時間滿世界去打聽她丈夫去了哪里的話，倒不如考慮一下怎樣才能讓自己變得更有魅力一點。再說，依我看，像賈充那樣的一個男人，也根本不值得女人去為他那樣地掛肚牽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