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淺淺彎起嘴角,我們已踏過一處尖挑屋檐。整齊灰瓦自腳下滑過,一潭碧水已呈現在眼前。
他清聲道:“彥楚今夜有意將你我灌醉,你難道沒有發覺?”
我緩聲說道:“有,幸好承蒙皇后娘娘搭救,將陀山清釀換成了杏花釀,否則以彥楚后來的邀酒,我必然會神智不清。”說到酒,我方想起今夜南樞珩的酒一直未曾換過,只喝一杯陀山清釀我便已把持不住,險些做出錯事。即便是嗜酒貪杯的南樞珩,雖身為男子要比女子酒量雄厚,可細想起來,今夜他喝的酒一點也不比我少。并且是從頭至尾的陀山清釀。方才還跟黑衣人打斗一番,如今看來,竟跟曾未飲酒一般。難道真的是我酒力淺薄,什么樣的酒都能將我撂倒么?
攬在我腰上的手微微用力,幾步之間,我們已踏水而行。今夜的月光銀白如紗,將這灣碧水照得如鏡面般清亮,低頭看著映倒于水中的一雙影子,而南樞珩平靜白皙的臉龐,被鞋底踏開的漣漪輕擾,散開,模糊,又清晰。湖水波動的黑銀交替,一雙丸黑的眼眸,似也淡淡凝著我的眼睛。
我忙低下頭,別過臉去,應是今夜酒醉,心亦迷離的緣故。
雙腳踏上岸石的堅固,似乎心也重新歸位般落挺下來。他輕輕松開手,側過臉來,視線淡淡注視著我的唇,輕聲笑道:“到了。”
我回身打量著這方庭院,假山環繞一灣池水,亭臺樓閣間樹影婆娑,伴著四溢花香,點點蟲鳴,布谷吟唱,軟風拂面,一時我亦不知自己是到了哪里。
幾聲衣料摩擦,幾人已來到距我們十幾丈外的假山上,站在中間的黑衣人,烈烈兇光定定掃過我與南樞珩,而后又簌簌消失在夜色中。剎那間,我開始生成一種錯覺,仿若今晚的追蹤只是做了一場驚心莫名的夢,夢醒了,除去來到這個仿若仙境的地方,別的也就隨著漸漸撤去的薄霧消散了。
“這邊。”
回過神來,他已踏上一條石汀小路,緩步走入掛滿橙色燈籠如夜市上眾人撐桿奔跑扭動的舞龍般的游廊。
走出這片蛙聲起伏的地方,我便緊緊跟上他的腳步。現今的云都正值雨季,空氣中的濕潮粘黏皮膚,同梅山的清爽不同,夜晚的濕氣分外綿密。雅青暗紋水云緞泛出的銀光不時閃現,一會兒覆上暗橙色的暖光,一會兒又淹沒在黑暗里,那襲身影一直在我前方靜靜渡步,不急不緩,我與他不遠不近,亦隔著三五步距離。
突然而來的一聲悶雷將我驚醒,抬眼望去,不知何時月亮已被遮起,擋在濃重烏云后。雨聲嘩啦啦落到庭院里,土腥卷住水霧,被風吹起,緩緩漫上膝來。
又疼,又痛。
左腳腳踝疼的分外厲害,我蹲下身去,掀起裙角,只見腳踝處的鞋襪已撕裂,三寸長的血口正緩緩向外溢血。定是方才那襲寒風所致,難道是彥楚手下張庭的霜降刀法?
一股力道輕輕將我提起,是他一把將我背到背上,疾步走去。
他說:“你腳上的傷不易走動。”
我伏在他背上,輕輕點頭,又想他是看不到的,便輕聲應道:“嗯。”
屬于他的清香拂過鼻端,融著水汽,緩緩與雨滴飄落交織。古廊橙燈下,一叢又一叢綠植被雨水澆打,搖晃枝杈。屋檐滑落的水線在頻頻閃現的奪目紫光中,露出一段段素黑的陰影。晶瑩剔透的水簾撐在身邊,綿延不絕的蛙聲,水聲,交奏譜寫。
身下的寬闊背影,頭一次令我感到溫熱的不在那般討厭。
我輕聲問他道:“今夜你喝了那些酒,為何不見你醉?”
幾步之后,清淡的嗓音緩緩浮上來:“你喜歡荷花?”
我輕輕點頭。
又走了幾步,他清聲道:“或許,我那日的決定失之草率。”
我明白他在說什么,心口的酸澀仿若回憶,于你毫無防備之時,遇到熟悉的事物,徒然呯的一下盡然顯現。是我今夜的淚水喚醒了他的良知?我不禁搖頭否認,即便他悔不當初,可事實亦是如此,那夜,改變了我的一生,卻不會對他造成影響,一時的心軟也只是心軟罷了。
我不禁喃喃道:“或許,我應該聽從爹娘的教導習些武藝。”這樣或許在事情的源頭便能扭轉方向,結局或許就不會是如今這般情境。只是,眾多或許,也只是或許,如今想來還有何用?
余下的路途,我們都沒有說話。連綿的雨聲似澆濕了心間的一方泥土,我知道,我也有錯,他說的沒錯,是我沒有辦法保護自己。
他背我來到一座小樓的底層,輕輕推開門,點上燈。他將我放到床榻上,移近燭燈仔細打量我左腳上的那道傷口。而后將燭燈放置在木桌上,他輕聲對我道:“你且等著,我去去就來。”
我慌忙攔住他道:“這是哪里你我皆不知情,你這反客為主,要是被主人看見,不是將我們當成匪徒明目張膽?”
他轉身笑笑,松開我的手徑自出去了。一炷香后,方見他端著一個銅盆踏進屋來。他將房門掩上,脫去外衣,扔到衣架上。牙白中衣淺淺裹出他修長的身形,他似已浣過手,輕輕卷起袖口,將銅盆端了過來。
我微微向后縮身,卻被他抓住了腳。正要掙扎,鞋襪已被他盡數除去。裙褲被他退到小腿,我低頭見到如白藕般的腿下一道深可見骨的血口森然觸目。
他微微蹙眉,輕聲對我道:“忍著點。”
說罷便拿出一條布帶浣水擦洗我的傷口,綿密的刺疼,是水中至少摻過鹽。他熟練縫針,撒上藥粉,包扎,收拾停當,將我抱到床的里側,而后吹燈合衣臥在我身側。我已疼的暈醒過幾回。
我將左腳輕輕移向更里面,轉個身,背對他。不想我竟會笨拙至斯,剛一動,腳便疼的我嘶的一聲喊出來。
手臂被用力拉住,側首傳來他清潤的聲音:“沒有麻藥自是要疼一個晚上,不要亂動,一會兒傷口裂開,還要重新來一回。”
我輕輕凝著他的眼睛:“堂堂南相也會做這些療傷的活計?”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轉過身去,卻被他拉了過來。這間不知是不是客房,中規中矩的擺設,檀木的桌面上簡易放著一盞燭燈,一壺水,三個倒扣的小碗。房間里除了幾幅字畫,幾盆植株,似乎也看不到旁的裝飾。就連現今在我身下的大床,其實只可稱之為榻,躺在這里便只能看到石砌平直天花的灰白陰影。
“好吧,你不說,我也不想知道。世人說你南相甚為精明,心中城府怕是要裝下彥楚好幾個后宮。彥楚老奸巨猾,能否斗得過他,你可有謀劃?也對,即便有謀劃,你也不會同一個外人說起。”
“彥楚故意拖延三日,看來是要在三日做什么謀劃,令我們留在平陽王府更是匪夷所思。”想到這,我不由摸摸自己平滑的臉,突然想起自己臉上還戴著那張人皮,忙輕手順著耳邊輕輕揭下,扔到榻里側。看著那一方肉色物體碰到墻壁反彈回來,身側的他輕聲笑道:“你既然已思慮這么多,想來是已想好離開云都的對策。也好,我也不用再廢神琢磨,一并交由你也落得自在。”
“你。。。”話還沒說出口,手指卻被他輕輕握住。他的臉頰緩緩貼過來,清潤的嗓音擦過耳畔,帶著些許溫熱,令我不由頸間一陣酥癢,我忙將頭移向榻里,避開他的侵襲。
身后清亮的話音卻一時令我僵在那里。
“你明知練習‘夜雨霖鈴’便會留下腿疾,為何還要練習?”
如此問題,當初柳方中也曾問過。聰明如他,也會不明了么?
“那株浣水菱蘭,我想知道你有沒有交給蘇祺。”我轉過臉來,靜靜凝住他。
黑暗中他輕輕彎起嘴角,而后閉上眼睛,疲憊的聲音緩緩傳來:“今日彥楚的酒果然霸道,再喝一杯,任誰也叫不醒我了。”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