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校長進來時我正看晚報。晚報上的一條消息正勾引起我強烈的傾訴欲望。看見王校長進來我就迫不及待地指著那條消息說,老王你看你看,一名法輪功練習者剖腹找法輪,可悲呵。
王校長沒理我的話。王校長陰著一張冬瓜臉在吊扇底下坐下來,王校長的頭發本來是地方支援中央的,這時候叫風扇一吹,周圍稀稀拉拉的毛發東倒西伏的,中央地帶就無可奈何地無遮無攔了。
這時候我才發現王校長手里捏著一張皺皺巴巴的方格子紙,很普通的那種辦公格子紙。王校長把那張皺皺巴巴的格子紙朝我桌上甩過來,因為風,它在空中旋轉著,我伸手把它抓住了。
申請書
我申請退黨。
楊啟蘭
2011.6.20
我在那張皺皺巴巴的格子紙上看到這么幾行字。
風扇呼呼啦啦地旋轉著,旋出的風也是熱辣辣的。王校長頭仰在椅子上說,這個楊啟蘭,整個一根筋!可也別說,王校長又把目光轉向我,很曖昧地說,老耿你說說,你是黨組書記我是校長,她退黨不找你找我啥意思?她對你還是很有意思的嘛。
她找你怎么就對我有意思了?我把思維費力地從那張申請書上收回來。
吠,你還非要我朝明里說?這摔桌子的事她找我好事她怎么不找我?
王校長開起玩笑總是沒遮沒攔的,見我半天不吱聲,王校長也沉默下來了。
是為保送生的事?
還能有啥事?就是叫這事給鬧的!今一早她把申請書摔在我桌上,一句話不說就走人。吠,這個楊啟蘭!
你的意思?
啥意思?還能有啥意思?叫她把申請書收回去。簡直是瞎胡鬧!
看著王校長甩著兩條短腿,搖著肥胖的身體走遠,我腦子里一片空白,我的目光久久地滯留在那張申請書上。
我申請退黨,楊啟蘭的申請書簡潔得就和她本人一樣沒有一句多余的話,就是這么簡潔的一句話把我的汗水全給逼出來了,把我的腦仁子也給逼疼了。
作為一位黨組書記,我很明白這件事的嚴重性。一個教師申請退出黨組織,這事一出來就是敏感的政治事件呵。不要說在我們學校從沒發生過這檔子事,就是在我們縣、在全國也從沒聽說發生過這樣的事。除非是犯了事被黨開除的,除非是其它什么雜牌黨!這個楊啟蘭呵!
和楊啟蘭我是很熟的。20年前楊啟蘭從師范畢業一走進校門就把我的眼睛點燃了。當時的楊啟蘭梳著兩根油亮亮的長發辮,上身穿一件白底紅碎花褂,下身穿一條藍布褲,腳上一雙平跟白涼鞋,整個人簡潔自然,一笑,臉上就露出兩個羞澀的小酒窩。那兩個羞澀的酒窩使我夜里翻來覆去烙燒餅。當時我教初二語文,楊啟蘭教初一語文,和楊啟蘭一同分來的還有一位教數學的李老師,李老師叫李志遠,人長得比我好看,嘴巴也比我活絡,他和楊啟蘭搭班子教課不到半年就和楊啟蘭搭成雙了。我在心里痛苦地接受了楊啟蘭的選擇。后來,楊啟蘭帶班從初一帶到初三,又從初三帶到高中部,幾年后,楊啟蘭和我一起成為語文組的教學骨干。
在很多人的眼里,楊啟蘭幾乎是不可理喻的,楊啟蘭幾乎沒有穿過一件像樣的新衣服,就連她的女兒也難得有件新衣服穿,每星期割點肉也只是讓小女兒一個人吃,很多教師對楊啟蘭的吝嗇不理解,李志遠更是不理解,李志遠說拯救貧困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可楊啟蘭仍然我行我素,三十、五十、一百、二百,源源不斷地從楊啟蘭手中流入到一個個貧困生手中,楊啟蘭從不說這些錢是她給的,她對那些被資助的學生說是別人資助的。幾年后,李志遠和她離了婚。和李志遠離異后,楊啟蘭更加執著地盡一切可能資助貧困生,我也曾多次地勸她說,你這是何苦呢,也別太苦了自己和孩子。楊啟蘭說,你們不理解,你們誰也理解不了的。后來,楊啟蘭就對我講了她自己的事。楊啟蘭的父母在她很小時就先后去逝了,是她舅舅舅母收養了她,舅母對她的到來顯然是不歡迎的,對舅舅供她上學更是耿耿于懷。考上師范學校時舅母死活不肯拿出那一大筆學費來,絕望中楊啟蘭意外地收到一封信,一筆錢。三年師范學校生活中楊啟蘭每月收到這個人寄來的錢,就是靠著這個人的資助楊啟蘭才得以從師范學校走出來,走到今天的工作崗位上,可楊啟蘭說到現在她都不知道給她寄錢的人是誰。你們體驗不出一個從農村出來的貧困生對知識對改變命運的那種渴望,那種渴望是刻骨銘心的,你們理解不了的。
10多年來,楊啟蘭一個人養大了唯一的女兒,不談婚嫁,淡泊名利,潛心教學,她的教學成績是有口皆碑的。這期間,我從教學骨干到教研組長到教導主任再到黨組書記,一路走來已是鬢染白發,這期間我也多次代表組織找楊啟蘭談過話,要她代理教研組長,要她到教導處來,每次都被她婉言謝絕了。楊啟蘭說,相對于成年人來說,她更喜歡面對學生。這些年來,我自信在我和楊啟蘭中間是有一處超乎性別的友誼存在的,楊啟蘭曾經羞澀的小酒窩依然是我心靈深處最銘心的美麗。楊啟蘭落寞時常到我辦公室來喝杯茶,談些什么,或不談些什么,空氣中涌動著溫暖安逸的氣息。楊啟蘭也有和我爭得面紅耳赤的時候,可那大多都是為了一教學上的問題,她的較真和她的教學成績同樣有目共睹。對楊啟蘭我是敬重的,但敬而不佩,為了資助學生,弄得自己家庭支離破碎,值得么?
和往年一樣,作為全縣第一重點中學,學校今年又分配了兩個保送生名額,一個北大,一個清華。按說這些名額應該給成績最好、表現最好的學生的,可事實上這些名牌大學保送生名額很難真正落實到品學兼優的學生頭上,它們往往被學校作為創收的手段而賣高價,或作為投資的籌碼而被利用。
名額下來時王校長找到我說,今年這名額咋整,咱先議議吧。議來議去議到資金缺口上。因為校舍改造教師已有大半年沒發一分錢獎金了,部分年輕教師已出現情緒波動,再不有點激勵措施,很可能直接影響今年的升學率。
今年上頭有戴帽下來的指標么?
有,怎么會沒有?組織部的劉部長、教育局的高局長、分管文化的朱縣長好幾位領導都打過招呼了。
我說,有目標了?王校長未置可否地笑了笑。
黨組會上議議吧。
議議吧。
黨組成員共有包括我和王校長在內的五個人。王校長先是很嚴肅地分析了今年面臨的資金缺口,然后痛下決心似地和盤托出了他的計劃。王校長的提議黨組會上很快就通過了。有什么好議的呢?每年都是這個路數,無非是價格多少的問題罷了。在這個問題上發生了一點小分歧,王校長說,三萬吧,李副校長不同意,李副校長說,北大、清華的名額,咋著也不能少于五萬元。王校長說,再議吧。最后黨組會上大家達成一致共識,保送生成績不太好,可也不能太差,太差給10萬、20萬也不要,咋著說也是名牌大學的保送名額啊,咋著說也得給全體師生交待過去啊。
其中北大的一個名額就在楊啟蘭的高三?二班里,這個名額就是組織部劉部長打過招呼的。
可楊啟蘭是好交待的么?王校長顯然是把這一茬給忽略了。
楊啟蘭坐在我面前的沙發上靜靜地喝著茶,眼睛里滿是嘲諭和冷笑。
啟蘭,這是黨組會上討論過的,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
我干涉黨組決定了嗎?沒有吧?我只是申請退黨而已,有誰規定有哪一條章程規定不能退黨了嗎?
啟蘭……
別叫我啟蘭,還是叫我楊老師吧,或者叫我老楊,這時候我該叫你耿書記對不對?
啟蘭從沒有正兒八經地叫過我一聲耿書記,她也從沒這樣咄咄逼人地和我說過話。她的挑釁是很明顯的,啟蘭眼里的憤怒和輕蔑刺得我脊背直發冷。
啟蘭,有什么話,你說出來吧。
好,要我說,我就說。因為激動,楊啟蘭的眼里蓄滿了晶瑩的淚,她的聲音也因為激動而變了調:
換個成績好點,表現好點的學生,我也就不多說什么。有誰比李軍輝同學更符合保送生標準呢?這位同學高中三年來一直是班干部,樂于奉獻,勤奮好學,德、智、體全面發展,你們不推薦這樣的學生,不就是因為他拿不出5萬元錢嗎?別說5萬元,就是5仟元,我敢說他也拿不出。你們推薦李亞舟,我知道李亞舟家庭是有背景的,可李亞舟在班里也就是個中等生水平,還經常遲到早退下館子,為了幾萬元錢,也許還為了別的什么,你們推薦這樣的學生進北大校園,你們不覺得有損為人師表的形象嗎?你們不覺得有愧于共產黨員這個稱號嗎?耿書記,不要說你作為一個黨組書記,我作為一名普通黨員都覺得這事做得臊得慌!我原準備向上反映情況的,可我……
啟蘭說到這里滿含怨恨地看了我一眼。可我,我覺得我已沒資格作為一名中共黨員,我不配中共黨員這稱號!
望著啟蘭的背影我心里一陣陣痛,啟蘭怨恨的目光像鞭子抽得我心生疼。啟蘭,你是對的,我又何嘗不知道你是對的!我的良知呢?我的良知真的隨著這些年的官海沉浮泯滅了嗎?
沒等我向王校長匯報談話結果,第二天上午差點就出事了。
上午10點多,組織部的劉部長和教育局高局長把我堵在辦公室里。
聽說有教師要退黨?高局長開門見山地說。
沒有啊,根本沒有這回事!說出這句話完全是不由自主的,說出這句話我才明白自己一點退路都沒了。
就是前天有個教師申請退休的,我們正準備研究呢。我為自己的急中生智而自得,我也為自己的急中生智而害臊!
沒有就好,真出了這事,你老耿該曉得這事的性質,該曉得怎么處理這件事。高局長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說,同時還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劉部長。
劉部長也笑笑說,沒有就好,沒有就好。
午宴設在望月樓的梅花廳。灑至半酣,陪酒的教導處馬主任說,各位領導每日日理萬機,難得放松放松,今日馬某給各位領導說個段子,逗逗樂。
以前某年某月某一日,一家人欲設宴款待教書先生,先譴小兒尋問先生喜好口味,先生回曰雞鴨魚肉而已。婦人甚惑,這雞鴨魚肉都知道是啥,只不知這而已是何物耶?遂譴小兒去問男人,男人正打牌,遂揮手對小兒說,去去去,去你娘的X,啥而已不而已。小兒遂回家對娘說俺爹說而已就是俺娘的X。婦人這下為難了,這物件是如何用得的,婦人急中生智就取盆撒尿做了一鍋而已湯。雞鴨魚肉備齊了,小兒端湯上來說,俺娘說,而已俺爹還得用,就請先生喝而已湯吧。
聽完馬主任的段子,劉部長笑著說,馬主任還真夠謙虛的,拿自個兒開涮啦。好,今日我也謙虛一回,也拉一個段子湊湊趣。說干部的段子“三紅”“四轉”的咱不拉了,咱拉個上檔次的,說的也是宴席上的事,有一道菜,一位女干部吃得興起,問身旁的男干部是何尤物,男干部略一思索說,這物件雄性有雌性沒有,女干部又問男干部說,那你有嗎?男干部說,我不但有而且我的還很好用,女干部又問男干部說,那我有嗎?男干部略一思索說,你嘛,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一桌子就高局長是女的,大家看著高局長,笑岔了氣。王校長趁機說,高局長,你也來一個。高局長說,來一個就來一個,我來一個你老王也跑不了,高局長又指著我說,老耿,你也別耍滑頭,耍滑頭罰你十杯酒。
第二日,楊啟蘭把一紙退休申請書摔在王校長辦公桌上。申請書還是那張申請書,楊啟蘭只在上面改動了一個字。
申請書
楊啟蘭
2011.6.20
王校長臉色灰灰的。王校長把我叫過去,沒有別的辦法了?
沒用的,她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啟蘭怨恨嘲諷的目光抽得我的心又一陣陣的痛。
那就想法給她辦個病退吧,王校長說完這句話似乎就很釋然了。
我卻永遠無法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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