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寂寞花無主

　　寂寞花無主

　　────呂雉心語

　　女人如花。

　　女人或美或丑，或尊貴或貧寒，女人都是花。如牡丹如玫瑰，如蘭如菊，或者如山間溝壑默默無聞的野草之花。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可我是一個女人。我首先是一個女人，然后才是呂后呂太后，我要強調的正是你們所忽略的。

　　女人生為愛情，死為愛情。

　　我沒有愛，沒有愛情。我的周身遍布毒素，因為愛，所以恨，所以瘋狂，所以殘忍。

　　在遙遠的歷史風景線上，我是一株獵獵怒放的罌栗之花，一株寂寞的、遍體流淌著芳香毒液的嬰栗之花。

　　歷史上關于我的文字并不多，較為詳細的也就是《史記》里史太公那寥寥幾筆吧。我要說透過史太公吝嗇的一鱗半爪你們對我的了解太偏頗了，有些事我不說你們永遠不會知道歷史的真面目，蒙蔽你們、被你們誤會都不是讓人舒心的事。我無意解釋什么，反正我已經死了兩千多年，名譽對我已無關緊要，問題是有些話我不說出來憋在心里難受呵。生時我是一個寂寞的女人，死后我總想對人說出我的心里話。穿越歷史時空，我的心靈渴望與你們親切交談。你們認為殺韓信斬彭越是我的狹隘與卑鄙，這真讓我百口莫辯。事實上到后來天下初定時，韓信、彭越均恃功傲物，確有反心，為了漢室江山永固，鏟平異姓王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縱觀歷朝歷代，無不有過之而不及。對此，我不想多說什么，我要說的是你們歷史上貫我以惡名的關于殘害戚夫人以及我找情人的故事。

　　兩千多年前，作為女人，我的關于愛情的幻想和你們今天是一樣的。不求榮華富貴，只求夫妻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從一而終。在最初的新婚燕爾里，我的感覺是幸福而甜蜜的，三郎對我濃情蜜意，恩愛有加，然而這種幸福的感覺實在是太短暫了。婚后不到三個月，我的丈夫劉三郎，作為縣城一介小小的亭長，就有了外遇，他有了曹氏并生兒育女。然而這僅僅才是開始，隨著他做漢王、登皇位，他的身邊有了數不清的女人。在無數個寂寞難耐的漫漫長夜中，忌妒、欲望、憤怒、傷心煎熬著我。作為女人，我有著一個女人正常的欲望和情感，作為三郎的結發之妻，我渴望三郎知我懂我疼我。可三郎的心完全被無數的女人填滿了，三郎完全被那個風騷、妖冶的戚姬迷惑了。就是在冊立皇后問題上，三郎他也是有意讓戚姬將我取而代之的。因眾臣力諫，三郎他才惺惺然將云霞鳳冠戴在我的頭頂上。在那個盛大而隆重的冊后大典上，三郎面無表情地將金碧輝煌的風冠戴在我的頭頂上，完了，三郎壓著聲兒挪揄著對我說：“娥，這下你滿意了吧？晚上，朕還會讓你更滿意！”那一刻，我的心呼地脹大了，對三郎所有的怨恨都被一腔溫柔的情愫濕潤了。正象沒有男人不渴望女人的身體一樣，也沒有女人不渴望男人的身體。我有多久沒與男人肌膚相親了呵！楚營三年人質，跋山涉水千辛萬苦回來之后，三郎白日里與我共商治國大計，貌似相敬如賓，琴瑟和鳴，可到了晚上，三郎從不肯踏進我的寢宮一步。表面上我風平浪靜端雅大度，心底里卻歇斯底里電閃雷鳴，欲火妒火無時無刻不在灼燒著我！

　　那一晚我象新婚之夜一般激動和羞澀。那一晚我香湯沐浴，鮮花熏身，濃情蜜意地為我的男人妝扮起來。我脫下了肅穆華貴的鳳冠霞裳，穿上了溫情脈脈的透明蟬紗衣，我端坐在翠帷羅帳里心如撞鹿等待著三郎的臨幸。可是那個夜晚我的丈夫，我的兩個孩子的父親，我心中最尊貴的男人并沒有如期駕臨。在更鼓凄冷的月夜中羞辱、傷心、絕望如百足之蟲撕咬著我，我獨自傷心絕望憤懣到天明。我剪碎了精心繡制的鴛鴦枕，絕望了對劉三郎的最后一點幻想。復仇的欲望燃燒了我。我一定要讓那個勾引我丈夫的妖婦付出代價的！我一定要讓劉三郎付出代價的！在那個晚上我決定從此再不為那個薄情寡義的劉三郎守身如玉了。彭城兵敗途中，三郎他竟忘恩負義、鮮廉寡恥與那妖婦共入洞房！而那時我和他父親正在楚營里為他受盡磨難作人質！在三郎和他的新婦顛鸞倒鳳尋歡作樂時，我一次次拒絕了申食其的愛慕渴求孤寂難耐向天明。三郎，我為你生兒育女，為你侍奉雙親，為你蹲大獄作人質服苦役謀江山，受盡非人的磨難，你卻不懂得珍惜我，你以為我想要的只是那頂冷冰冰沉甸甸的鳳冠嗎？你以為我想要的只是皇后的身份嗎？錯了！女人生為愛情，死為愛情，女人最想要的是男人的激情和愛情滋潤呵。女人沒有愛情滋潤就象一朵枯萎的花。我不能讓自己枯萎掉。天色曙明時我把自己交給了愛慕我已久的申食其。申食其默默地陪伴了我這么多年，他對我的愛是讓我深為感動的。盡管我從心里沒有愛過他但我還是把自己交給了他。三郎，你也嘗嘗戴綠帽子的滋味吧，作為男人作為皇上你可以名正言順地擁有三宮六院妻妾成群，作為女人作為皇后皇太后難道我不可以擁有一個情人嗎？你們對此耿耿于懷，把我看成一個偷奸養漢的淫婦，說到底，這又是因為我是女人。你們太把女人當回事了，你們又根本不把女人當回事！關于我和申食其的故事，我后面還要說，我現在要說說關于那個妖婦的故事了。

　　如果僅僅是那個夜晚戚姬佯裝心絞痛誘引皇上不臨幸我的寢宮，如果僅僅是戚姬嬌情專寵，我原是不打算與她計較的。我不是一個沒有思想的女人。堂堂國后，一國之母，為一個妃嬪爭風吃醋，那不是我的所為。為皇上生兒育女的曹夫人、薄夫人，趙姬，亦或所作《安世房中歌》深得皇上賞識的唐山夫人，我待她們皆親如姐妹，我為其子封王封侯，皆盡其所愿。如果戚姬和其它幾位夫人一樣，妖冶只管妖冶，但少一些非分之想，我也是一樣會善待她的。可戚姬的非分之想實在是太多太狂妄了。不錯，你們歷史上說戚夫人是一個大美人，事實上也正是如此。那是一種狐媚妖冶的美，是一種勾人魂魄的美。史太公描述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還是比較客觀的。在戚姬專寵的十幾年中，我象一個管家婆一樣為三郎侍奉雙親，生兒育女，輔佐朝政。三郎不需要我的肉體，可他離不開我的思想。家中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的游戲不是你們這個時代的產物，劉三郎兩千多年前就玩得玲瓏宛轉了。在戚姬顰眉淚眼、宛轉嬌啼的枕邊風吹過之后，三郎曾意欲將皇后之位讓戚姬取代，三郎曾幾度欲黜出太子立戚姬之子為儲君。如果不是眾大臣拼死力諫，如果不是我三顧茅廬，請來“商山四皓”輔佐太子，歷史將會是另一番情景了。戚姬的下場就是我的下場。你們以為戚姬不會做出那樣殘忍的事來嗎？你們是小看了戚夫人的手段了。戚姬幾次在太子飯里投毒，幾次欲置我于死地，在我去趙地探望女兒魯元公主的途中，戚姬派武士一路暗中尾隨追殺我，如果不是我時刻小心加以防范，我和太子怕早已死無葬身之地了。先皇過世后我念及戚姬是先皇的愛妃并沒有置她于死地，只罰她在永樂宮作苦役。我萬萬沒有料到太子登基皇位后竟然置后宮三千佳麗于不顧，第一個千方百計要見的女人竟是戚姬！他偷偷跑進永樂宮，為那妖婦布施他新皇的恩寵！用萬箭穿心之痛來形容我當時的心情是一點都不為過的。在女人的生命中，丈夫和兒子是女人生命的全部，我已經輸掉了丈夫，難道我還要輸掉兒子嗎？忍辱負重、費盡心機保住了兒子的皇位，兒子的心里眼里卻滿是我的情敵政敵，卻滿是千方面計欲置他置我于死地的妖婦。兒子竟和他父親一起被那妖婦迷惑了！我欲哭無淚，萬箭穿心。太子第一次見那妖婦只有九歲吧？行拜謁之禮時，他的眼前滿晃著戚姬低垂衣領里晶瑩玉白的酥胸，及至戚姬挑逗地摩挲著他的面頰夸他將是風流天子時，他幾乎不能自持了。撞見戚姬和皇上在御書房淫亂之后，九歲的太子心智完全迷失了。戚姬用她的萬種風情，放浪嬌情輕而易舉俘獲了太子不諳世事的心。兒子是我十月懷胎生下的親骨肉，是我人生的最后一筆賭注，我在他身上寄托了多少希望呵。我盼望他坐皇位掌朝政，成為一代安邦定國之明君，也替自己這些年來所受的屈辱報仇雪恨，讓自己揚眉吐氣，堂堂正正地做一回皇太后。可是，可是我的兒子他卻愚泯不化，識不透那妖婦的狼子野心，為那妖婦神魂顛倒，為那妖婦開脫罪責，布施恩寵。痛定思痛之后我的心變得堅硬如鐵冷若巖冰。罌栗的毒液不是你們用尖刀利刃一刀一刀切割出來的嗎？生命與尊嚴遭到侵犯的時刻，你們只看到四處飛濺的毒液，你們看不到尖刀利刃錐在心尖上的痛。

　　人不是我的發明。可是作為女人我這樣做了就令你們如梗在喉難以承受。秦始皇不是親手殺死了他的生身之父呂不韋嗎？武則天不是親手殺死了她的親生兒女嗎？與他們相比我實在是小巫見大巫呀。說到底這又是因為我是第一個這樣做的女人。這讓我驕傲和自豪。勝者王敗者冠千古如此。為了漢室江山為了兒子皇位永固為了兒子迷途知返，我已準備好了承受千古罵名。想著兒子因那妖婦的丑陋而將斷絕一切念想，我的心痛并歡笑著。將妖婦砍去手足、挖去雙目、熏聾雙耳，藥啞喉嚨是我一生中最痛快、最輝煌的時刻。復仇女神的笑聲是最殘忍的，也是最痛快心肺的。在歡笑聲里你們看不見我滂沱的淚水。說到底作為女人我也是不能免俗的，為了兒子我萬死不辭。可我得到了什么呢？我的兒子他并不領情。他和你們一樣認為我是一個殘忍的，權欲熏心的，野心勃勃的女人！他從此每天沉溺于后宮，飲酒作樂，放縱無度，更加疏于朝政。我死后隨之而來的刀光劍影的誅呂血戰中，我的呂氏家族慘遭殺戳，僥幸生還者從此隱姓埋名于荒郊鄉野，我知道我的后人是以我為恥的，是以呂氏為恥的，我的故里呂姑寺易名為潘莊村，呂氏后人也易姓潘。我的心間滿懷著上愧對祖宗下愧對子孫的悲傷和疼痛。最深的傷害不是不知姓名的你們，是親人呵。親人的誤解與傷害是插在心窩上的一支雙刃箭。我原本不是要臨朝稱制的。我更沒有讓呂氏掌握朝政之意愿。我付出的一切心血和汗水都是為著劉氏江山永固，都是為著劉氏江山代代相傳，臨終前我在三尺白凌上咬破手指書寫下了一個大大的“劉”字，我的良苦用心是對天可表的，我知道我們呂氏家族中早有人對漢室天下蠢蠢欲動。我曾多次嚴厲地制止了他們。我嘔心瀝血為著兒子江山為著劉氏江山，卻終不能被人所理解。

　　申食其在我情感寂寞時陪伴了我，給了我殘缺不全的愛。難道不是這樣嗎？他是情人，又是丈夫，或者還是別的什么身份。情人這東西說到底是沒有多少意思的，大家不過是相互利用而已。他利用我的地位，我利用他的身體，我從心里愛過申食其嗎？沒有，從來沒有，我恨劉三郎，但我同時也愛著他。我不知道申食其后來是愛我本人多一點還是愛我的地位多一點。你們今天玩婚外戀的游戲玩的如火如荼，樂不思蜀，等你們人老珠黃、老眼昏花的時候，你們就會明白情人這玩藝是最靠不住的，歷史沒有告訴你們我是怎么死去的，讓我來告訴你們這真實的一幕吧。不錯，臨死前我是躺在我的情人申食其的懷抱里，他把我摟在懷里面，一幅痛不欲生的模樣，他一邊說著“娥你不能拋下我，你走了，我怎么活的話”，一邊用胳膊死死卡住我的脖頸，又把無數次與我溫熱纏綿的雙唇壓在我的雙唇上。這個一輩子靠我榮華富貴，官至左丞相的男人，你們今天叫做吃軟飯的，在我再沒有利用價值的時候，為了自保，豪不留情地把我送上了黃泉路。

　　作為女人，我的情感世界里一片荒漠。丈夫、兒子、情人，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三個男人，他們都辜負了我，背叛了我。作為第一個沖破男人專制的宮帷，想做點什么的女人，我是驕傲和自豪的。史太公說我為人剛強堅毅，輔佐高祖平定天下，不錯，說句不謙虛的話，我覺得我是當之無愧的。高祖在位時事事垂詢于我，高祖歸西后，幼帝孱弱，朝中一切事務，都是由我主持的。我臨朝執政其間，“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稼穡，衣食滋殖”。但我沒有稱帝。這在歷史上是一個謎。男人最不希望女人比他們更聰明，男人不能容忍一個女人凌駕于他們之上。連年的戰亂已使人民厭倦了顛沛流離的生活，人民渴望天下安然，休養生息。我不愿為一己之私讓天下民不聊生，生靈涂炭。臨朝稱制是我的發明。我將自己掩在重重幕帷之后，我將自己的思想與政見掩在幼帝金碧輝煌的龍椅之后。男人的尊嚴與虛榮我必須小心翼翼地供奉著。

　　最后，讓我說出那個珍藏在我生命中最高貴、最仰慕的男人吧。他的名字叫項羽，西楚霸王。楚營三年人質，親眼目睹了這個偉岸、俊美男人心胸的磊落與坦蕩，對愛情的忠誠與呵護，點點滴滴，點點滴滴都令我心動。我羨慕虞姬。有男人千里戰場之外飛馬送錦衣美食，此生何求呵。

　　兩千多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呼喚著西楚霸王式的愛情。

　　女人如花。愛情如花。我的花寂寞而凄艷地開放著。

　　寂寞花無主，無緣識花人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