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像窗外的長江水一樣匆匆流過,當一九六一年來臨時,應秋泓住的院子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首先是羅中盛已經在交通學校畢業,被分配到重慶市船運公司,在安全科當了一名安全檢查員。羅中盛剛參加工作不久,李心萍就在廣州市郊的一所中學,給羅中強聯系上了一位愿意和羅中強對調工作的重慶籍教師。對方學校在調閱了羅中強的檔案后,對羅中強非常滿意,同意了李心萍提出的把自己也一起調去的要求。但羅中強不想離開家鄉,特別不想離開相依為命的弟弟,到人地生疏,語言又不通的廣州。這下可惹惱了李心萍,天天不依不僥地找羅中強扯皮。當時李心萍剛剛懷了孕,如果她不抓緊時間,錯過了這千載難逢的時機,今后哪里去找這樣好的機會?為了要挾羅中強,李心萍提出要打掉肚子里的孩子,然后再和羅中強離婚。羅中強是出了名的老實人,面對李心萍的苦苦相逼,只好同意和她一道去了廣州。
羅中盛的哥嫂走后不久,應秋泓的爸爸回來了,他是被農場的人送回來治病的。應家沖在農場三年多的時間里,身心備受煎熬,當時正是困難時期,應家沖被饑餓折磨得完全變了一個人,不但大眼落眶脫了人型,下肢出現浮腫,連走路都變得困難了。農場的領導見應家沖已經不能勞動,知道再這樣拖下去難免一死,就派人把他送回重慶治療。應秋泓當時上高中一年級,見爸爸病成這樣心急如焚,忙找羅中盛商量送他到醫院治病。應家沖望了望已經長大成人的羅中盛,讓他和女兒一道坐在自己的床邊,無可奈何地說:
“我的病我知道,去醫院也沒有用,拖一天算一天吧。我都是快五十歲的人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倒無所畏,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秋泓……”
“爸爸,您別胡思亂想,還是治病要緊,我會照顧好自己的?!?/p>
“中盛,如果我有什么不測,秋泓就托付給你了。我是看著你和她從小在一起長大的,你倆情同兄妹,你為人忠厚老實,把秋泓交給你,我完全放心?!?/p>
說到這里,應秋泓突然伏在應家沖肩上大哭起來。應家沖心酸地摩了摩女兒的頭,繼續對中盛說:
“秋泓的媽媽一走快五年了,先前還有信來,我當了右派后,從此就渺無音信。秋泓的媽媽今后回來,就把秋泓交給她,要是秋泓媽媽不回來,你一定要督促秋泓讀完高中,如果能考上大學,就去報考師范,讀師范不交學費,當教師對女孩子來說,是個不錯的職業。如果沒有考上大學,也可以找個工作自食其力,這樣我也放心了。”
羅中盛見應叔叔病情嚴重,找來他哥哥中學的同窗好友李醫生上門來給應家沖看病,李醫生檢查完應家沖的病情,把羅中盛叫到一旁,語氣有些沉重地說:
“中盛,你應叔叔的病,是嚴重的營養不良造成的,如果短期內不能改變營養狀況,他拖不了多久……”
聽了李醫生的話,羅中盛心急如焚,他來到應家沖床前,強裝出一副笑臉說:
“應叔叔您不要擔心,您的病我問過李醫生了,他說這病是嚴重的營養不良造成的,只要能吃好點,營養上去了,就會慢慢好起來的。李醫生還答應,有空就過來給您看病?!?/p>
聽了羅中盛的話,應家沖一臉苦笑地說:
“吃好點,拿什么吃好點?我回來的時候,農場只同意每月給我寄定量糧票,其余什么也沒有?,F在買什么都要票,黑市上的東西誰買得起?我到農場后,沒有了工資,每月只發點生活費。以前的一點積蓄,這幾年也花光了,家里現在還剩下不到三百元錢,要不是秋泓省吃儉用,早就用完了。這兩百多塊錢,能在黑市上買幾斤肉?幾只雞?這點營養就一定能治好我的病嗎?萬一我的病沒治好,秋泓的生活費和學費沒了著落,我的良心能安定嗎?”
“應叔叔呀應叔叔,您怎么能這樣想。俗話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您有一身本事,我不信就沒有出頭之日。”
應秋泓也哭著嚷道:
“我要爸爸活著,我要爸爸活著等到媽媽回來。媽媽,您為什么還不回來呀?”
就在應秋泓哭嚷的時候,羅中盛突然間想到了什么,手用力在大腿上拍了一下,興奮得跳起來說道:
“應叔叔,不就是營養問題嗎?這事交給我來辦,我有辦法解決,我一定有辦法解決!秋泓你就安心地念書吧!”
應家沖看了看羅中盛,心中頗有些不安地問:
“中盛呀,現在是自然災害時期,大家的日子都過得緊。你自己的肚子都沒吃飽,你能有什么辦法?你可不能亂來啊!”
羅中盛雖然在笑,但笑臉中隱藏著一絲苦澀。
“應叔叔您放心,違法的事我決不會去干,我現在正年青,有的是力氣,天無絕人之路,奇跡一定會發生!”
羅中盛在船運公司上班,經常要到基層跑安全工作,經過大半年的磨練,他知道基層單位有個最能填飽肚子的地方。第二天上班,他就向船運公司的領導遞交了要求下基層的申請。當時公司管理人員超編,這樣的申請領導求之不得,羅中盛的要求很快得到滿足,他被調到公司下屬的儲奇門駁船站工作。駁船站的領導又依照他的要求,分配他到一只木駁船上當了水手。
羅中盛所在的駁船共有三個人,除一人輪休外,平時船上只有兩個人,這船是一條載重一百噸的新木船,主要是用來運糧食。駁船一般都停泊在江邊有糧倉的地方,等裝完或卸完糧食后,再由拖輪拖走。船上的人是自己開火,船員吃的米,對外稱是自己帶來的,每人還配了一個裝米的小箱子,里面多少都裝了點米。但那米是掩人耳目,實際上船員吃的米,多數都是船上裝的米。每一次卸完米后,船艙里都有散落的米粒,把散米掃起來淘干凈,少說也有兩三斤,這些米就是船員的外快。除了吃散艙米,船員吃的米還有一個來源,就是巧取。當時船員中流行一句行話:“十船九強盜,一船不偷不公道?!鼻扇〉霓k法很簡單,用一根兩頭大小不一的小鐵皮管,小頭銼尖后,從麻袋口的縫隙中插進去,用手輕輕搖動鐵管,米粒就會順著管口落出來。一袋米取半兩,一船米一次取幾斤,根本不會被人發覺。當時船上有裝啥吃啥的慣例,只要裝的東西不離船,是不會有人過問的。
羅中盛從公司機關的干部,調到駁船上當水手,身份雖然掉到最底層,但每月的糧食定量卻提高了十幾斤,而且在船上吃飯,糧食不用自己買,這樣羅中盛除了輪休時在家里吃飯外,自己剩的糧食就可以留給應家沖了。羅中盛從小在長江邊長大,他要求到駁船上當水手,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能整天和江水打交道。因為長江里的魚多,駁船大部分的時間都停泊在江邊,他有充足的時間去捕魚。能捕到魚,秋泓爸爸的病就可以很快好起來,至于自已的前途他壓根沒有想過。
羅中盛很快發現自已的想法只是一廂情愿,那個年代大家的肚子都沒填飽,長江有魚誰不想捕撈?特別是那些水上的運輸企業,紛紛組裝電打漁船捕魚。電打漁船拖著長長的電纜,在長江和嘉陵江到處亂竄,電纜所到之處,全是一片白花花的魚肚皮在江面上翻滾,不論大魚、小魚、蝦子一掃而光。
在電打漁船后面,都跟隨著幾只小梢船,每個梢船上兩個人,一人劃船,另一個人拿著舀子,看見漂浮的魚就舀到船艙里。但江水的流速很快,江面又寬,被電擊的魚多數都沒能舀起來。電打魚船走后,江面上到處都能看到漂浮的魚。漂浮在江面上的魚,大多是無鱗魚,在一定的范圍內,有鱗魚對電流的反應要相對在差一些。還有一些距電纜稍遠的魚,被電得昏昏沉沉,在江水中半浮半沉,搖搖晃晃地掙扎著……在江岸邊和在躉船上圍觀的人群,望著被無端摧殘的魚類無不唉聲嘆息。很多人也想跳進江中去捕捉,但望著波濤湍急的江水,也只好無奈地搖搖頭。
這情景對羅中盛無疑是天賜良機,他從小練就的游泳本領,此刻正好大顯身手。電打魚船離開后,羅中盛和幾個膽大的人,立即躍入江水中,他的頭剛從水中冒出,兩眼就緊緊盯住江面,沒游多遠就發現江水中有一條半浮半沉的大白肚皮,他心中大喜,就飛快地游過去……第一次的收獲是可觀的,羅中盛捉到的魚,竟是一條足有四五斤重的鯰魚。當羅中盛興奮地把魚交到應秋泓手中時,應秋泓望著那條黃燦燦的大鯰魚,想到救治爸爸有了希望,竟激動得在羅中盛的面頰上重重地親吻了一下。當時應秋紅已經十六歲了,她這意外的舉動,讓羅中盛的臉頓時羞得緋紅。
并不是每一次撈魚都會這么順利,有一次電打魚船過去后,羅中盛去捉一條浮在江面上的一條約一斤多重的大黃臘丁,剛把手指摳進黃臘丁的口中,卻不料被江流卷進一個巨大的漩窩里,怎么掙扎都游不出來,整個人突然在江面上消失了……羅中盛隨著漩轉的水流在江面上時隱時現,他心中明白自己身處險境,隨時都有生命危險,不能和漩窩硬拼力量,只能調整好呼吸,讓身體順著漩窩在江水中轉圈圈。漩窩是兩股或多股水流從不同方向匯合撞擊后形成的,漩窩順流而下,隨著水流的變化,會逐漸減弱消失。羅中盛等到時機脫離險境時,已經被水流沖下去了兩公里多,而那一條大黃臘丁魚,還被他緊緊地摳在手中。
羅中盛上岸時,已經精疲力竭,左小腿被漂浮物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血珠兒還不斷向外浸冒,手上被黃臘丁頭兩邊和背脊上的尖剌,剌出了好幾個血眼,被黃臘丁剌破的手,火辣辣地奇痛奇癢奇麻,讓人難已忍受。羅中盛筋疲力盡回到駁船上,在傷口處擦了一點碘酒,痛得他哇哇直叫,睡在床上還喘著粗氣。休息了半個小時,羅中盛就提著這條罕見的大黃臘丁向家里走去。羅中盛要求下調到儲奇門駁船站,還有一個理由就是離家近,如果駁船??吭谡鞠旅娴拇a頭時,幾分鐘的工夫就能回家。
羅中盛回到家里,應秋泓首先發覺中盛哥走路時,左腿有負痛的感覺,她提起中盛哥的長褲一看,發現腿上有一道長長的傷口,她正要聲張,卻被羅中盛迅速地制止。
“秋泓,你千萬別叫喊,我這點小傷沒什么大礙,口子劃得也不深,被應叔叔聽見了多不好。這么大的黃臘丁,在長江是不易被捕捉到的,它的肉質細嫩,營養價值特別高,應叔叔如果能多吃這種魚,病一定好得快?!?/p>
“中盛哥,我真替你擔心呀,江水無情……”
“哈哈……有什么好擔心的。我是誰?任你風浪萬千重,我是一條混江龍?!?/p>
“又在瞎吹牛,人家心疼你都不懂,真是一個大傻瓜?!?/p>
羅中盛不是傻瓜,他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青春的萌動漸漸在心頭生起。但應秋泓是她名義上妹妹,她一天天成熟起來,已經變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羅中盛此時在應秋泓面前反而顯得畏手畏腳,眼睛看她不敢太久,身體稍有接觸立即保持距離。如果駁船在外面的時間稍長,羅中盛又時時想著秋泓,生怕有人欺負她。自從他的臉被秋泓吻過后,兩種不同感覺的愛,開始在羅中盛的心中交替呈現。
電打魚船在長江上折騰了不久,因為魚越打越少,甚至無魚可打,只好偃旗息鼓,羅中盛想撿漏網魚也更加困難了。但羅中盛的船不是固定在一個地方,上可到宜賓瀘州,下可到長壽涪陵,船停泊在江邊等上幾天是常有的事??臻e的時候,羅中盛一門心思都放在捕魚上了,他觀察沿江不同人群的捕魚方法,自已動手制作了不少捕魚的工具,學會了在不同的水域,使用不同的捕魚工具,他的捕魚技術很快得到提高。船上的同事雖然也喜歡捕魚,但每次捕魚都收效甚微,而羅中盛卻鮮有放空的時候,于是同事們贈送給他一個外號“水老鴰”。駁船在外地時,羅中盛會把捕到的魚分一些給同事改善生活,留一些鮮活的魚喂養在一個大木桶中,等船回重慶時再帶回家去。
每逢輪休時,羅中盛還會把節約下來的糧票,拿出一部分去換雞蛋或肉票,給應家沖調節一下口味。幾個月后,應家沖的體重漸漸恢復正常,臉色也由黃變白,白中還透出了血色。浮腫的下肢完全消了腫,精神也好多了,時不時臉上還會露出久違的笑容。而羅中盛在風吹浪打中,日曬雨淋下,由一個書生氣十足的青年,變成了一個黑蠻蠻的壯漢。
應家沖的身體一天天好起來,苦難也似乎到了盡頭,他所在的建筑設計院換了領導,新的領導是他以前的老同事,由于在一項重大工程設計中遇到了難題,新領導想到了他,知道他是個能人,在征求了上級領導的同意后,又把他調回設計院,叫他邊工作邊改造。應家沖回設計院不久,就設計出了解決工程難題的方案,并獲得了成功。由于貢獻突出,設計院領導打報告,經上級批準,摘掉了他頭上的右派分子帽子。摘帽那天應家沖回到家中,叫應秋泓準備了一桌酒菜,他拉著羅中盛的手,一時間竟老淚縱橫。
“中盛,我這條命是你救的,沒有你的幫助,哪有我應家沖的今天?你父母早逝,哥嫂又不在身邊,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的親兒子!我沒什么好報答你的,只要你愿意,我想把平生所學傳授給你,你不能為了我當一輩子水手。秋泓,你給中盛哥敬杯酒,從今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你明白爸爸講話的涵意嗎?”
應秋泓臉上飛起了紅云,她羞澀地點了點頭,走到中盛哥面前,一對又黑又大的眼睛,脈脈含情地望著心愛的人說:
“中盛哥哥,謝謝你……”
應秋泓再也說不下去了,眼淚順著面頰流了下來,那既是感激的淚水,也是幸福的淚水。
羅中盛此時也百感交集,自己這一年多的辛勤付出,終于有了回報。應家沖的身體康復了,并且返回到了他熱愛的工作崗位,久違的歡笑聲又重新回到這個家庭中。羅中盛為應家沖感到高興,更為應秋泓感到高興,他下意識地握住應秋泓的手,望著越長越漂亮的秋泓姑娘,一時間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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