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海寺在五臺山應該是最清朗幽深的一座寺院了,其四周林木參天,枝柯糾纏,尤以松樹為最,加之它被建造在險峻陡峭的石山突嘴上,便將深山古剎的韻味全然展現了出來。連接寺院的是一條在林間時隱時現的,由石頭鋪設的小道。此小道沿著緩慢的長坡蜿蜒而上,在寺院右側一個九十度急轉,再“游走”一段距離,才是寺院正門。寺院與蜿蜒的小道連接在一起,極似一條游龍,鎮海寺是龍首,小道便是龍身,參天樹木等便是爪子鱗甲了。寺門前有石獅,威武但不兇殘,似乎受到了佛的警示和熏陶。還有一根與蒼松爭高的幡桿,矗立在門前,只是它的生命和象征意義需要人的想象和慧根去領悟,而滿眼吸收了天地之精氣的樹木,生命力極為強盛,只見它們恣肆縱橫,錯落相迭,繁茂濃密,高聳入云,生生地將幡桿的氣勢給壓了下去。
鎮海寺內殿堂不少,與五臺山其他寺廟差別不大。最讓游客好奇的,是康熙的老爹順治皇帝曾經在此出家修行,待了不短的時間。順治剃度出家,震驚天下,后人明白或不明白究竟的,都為之唏噓嗟呀。出家修行,對于一個男人來說,并不算是一件特別的事情。人生一世,看穿了,悟透了,不管是皇家子嗣,還是平民百姓,不管男女老幼,出家遁世,而已而已。順治雖然不敢說與佛有多大的緣分,悟性有多好,境界有多高,但他毅然出家,是需要大智慧大勇氣的。我始終以為他拋棄江山社稷榮華富貴,是受其性格引導的。他先天就與政治、治理國家等元素沒有干系,其性子溫和,柔弱,甚至怯懦,加上心愛的女人的去世的打擊,便讓他對塵世心灰意懶。當然,我無意在此羅嗦那個皇帝出家的初衷,倒是他曾在這里修行,是五臺山一個可以供人解讀的文化和宗教元素。倘若對政治和歷史人物沒有興趣,嘴巴一撇,也實在沒有什么。做老子的在遙遠的五臺山修行,做兒子的康熙,大抵也不是忤逆不孝之徒(盡管他并不缺少鐵血精神和冰冷性情),對其老子還是有感情的。因此,他除了微服私訪天下,念叨天下蒼生之外,也抽空跑到了五臺山,到得鎮海寺,不知道是來尋找,還是用政治家的手段來“鎮”住那個對做皇帝毫無興趣的、獨特的、但仍然對朝廷有深遠影響的男人,至少孝莊皇后對他的出家是痛苦到骨髓和恨得咬牙切齒的。那康熙真的找到了他老爹了嗎?找到之后,父子倆是抱頭痛哭,徹夜暢談,還是僅僅施一小禮,一聲師父,一聲施主,你鞠躬我屈身,便不再寒暄,作路人狀了?不管是哪路香客,到了鎮海寺,聽說到這個歷史事情,大多希望父子倆是見到了的。男人之間,尤其是父子之間的情感,雖然不及女性與其子女們那等細膩,婉約,但也不見得不動人肺腑,催人淚下,深刻異常。時間悄然過去,康熙父子倆都成了塵土。塵埃落定之后,康熙在鎮海寺跨過的這道門,自然就被稱為“龍門”。一大群操著不同口音的游客唧唧喳喳地從山下涌來,興致勃勃地從那門上跳過去,跳過來,叉著壯腰、伸出肥肥二指成“V”型,“哦也”一聲,讓人替他們奇異的姿態拍照,大叫“某某到此一游”。我便想,那果真是一群鯉魚。兩個女子還作騎馬狀,騎在門檻上,那姿態讓各路男人浮想聯翩。這使我想起一些自詡為“新新人類”的年輕男女騎在歷史人物的“脖子”上的情形,覺得世界的變化確實太大了。
五臺山地處山西內腑,是四大佛教名山之一,也是藏傳佛教的圣地。藏傳佛教不僅僅盛行于藏民居住的遼闊天地,也在蒙古族等人口眾多,疆域寬廣的北方少數民族生活的區域盛行,就像著名的《格薩爾王傳》不僅僅通過口傳或文字在藏區流行,也在內蒙古等地區盛傳。因此,在鎮海寺出家修行的僧侶多是少數民族男子,尤以蒙古族最多,只有少量漢人和藏族人。這些僧侶跟我在五臺山其他寺廟見到的和尚,乃至在峨眉山等地的寺院中見到的和尚在身高和氣質上都略有不同,主要原因就是他們大多來自少數民族。盡管寺院的建筑并沒有任何特別之處,但越往里走,便越能感受到深厚的藏傳佛教文化。在院落正中的一幢廟宇兩側的墻面上,便是精美絕倫的藏族繪畫之一的“唐卡”,與我所見過的川西藏族藝術家所畫的唐卡大同小異。藏族畫家,比如著名的尼瑪澤仁,其繪畫藝術就受到了唐卡的深刻影響,有著深刻的宗教哲學的意味。在唐卡藝術中的傳世作品中,畫家們攝取的題材多半來自于苯教和藏傳佛教,內容涉及了大量的藏族政治、經濟、文化藝術、歷史和社會生活,對其民族的生存,宗教信仰作了最為直接而生動的描繪。據資料記載,唐卡繪畫藝術興起于松贊干布時期,民族特點和宗教氣息極為濃郁,很快就成為藏族人最為歡迎和喜歡的藝術樣式,代代相傳,沿襲至今。從藝術樣式來看,唐卡接近漢族的卷軸畫,一般先在紙張或布匹上面畫好后,用質量上好的綢緞進行精心裝裱,在畫的上下兩端裝上卷軸,上軸主要是便于懸掛,下軸懸垂,既起到拉抻畫面,使其平展的功效,又顯得美觀,雅致,其裝裱工藝絲毫不遜色于漢族卷軸畫。漢族卷軸畫雖精品無數,但往往給人因過于精致而顯得呆板的感覺(卷軸畫中的江南,與畫本身一樣精美,極富人文氣息,但看得多了,其色彩與格致都使人感到極為壓抑,幽冷,小器,生氣頓無)。除了繪畫類唐卡之外,還有織物類唐卡,比如刺繡,織錦等,其工藝也不讓蜀繡蜀錦湘繡蘇繡。從材料上來看,唐卡分為兩大類。一類是用高檔絲絹制成的唐卡,叫做“國唐”,另一種用顏料繪制的唐卡,叫“止唐”。但不管是哪類唐卡,其風格基本相近,題材與內容更是極為一致。在構圖上極為嚴謹,線條生動流暢,筆法嫻熟,色彩豐富,質感很強,到了后藏時期,其近似于漢族工筆畫的特點更加明顯,線條更加準確、生動和精煉,色彩極有層次感,表現力更強。我們在很多宗教色彩濃郁的藏族繪畫中,都能感受到創作者虔誠的宗教信仰和無可摧折的宗教心靈,這是漢族畫家的作品中所沒有的。只是鎮海寺中的唐卡作品不多,色彩也不算艷麗,但構圖是極為講究,宗教精神盡顯,也可以看出藏傳佛教文化在這里的傳承。
讓我頗感興趣的是寺院后面一個的小院,叫永樂院。院子靠山而建,面積不大,中心建造有一座蒙藏風味濃郁的、技藝精湛的墓塔。此墓塔是為紀念章嘉活佛而建造的,建造時間在康熙五十一年間。章嘉活佛隸屬于黃教,是黃教中可以歷代沿襲的一個職位,在藏傳佛教中,位居達賴和班禪之后,地位尊貴,深受信眾敬仰,具有很大的影響力。這種佛位自康熙之后,受到尊奉,康熙還將章嘉活佛尊為大國師。據資料記載,第十五世章嘉活佛以前住在北京的松竹寺,一到夏天,便要來五臺山避暑,因發現鎮海寺地理位置優越,林木繁多,清涼宜人,清幽安謐,非常適合修行,便經常前來,傳經講道,不久又將鎮海寺內的表廟改為黃廟。后來這個名叫饒補達爾計的活佛在北京圓寂,遺體運到鎮海寺,僧侶們便開始著手建造現在我們見到的這座墓塔,說是金頂玉葬。盡管我們對于金頂玉葬的細節不甚清楚,但足可以讓人感到活佛的地位和埋葬時濃重莊嚴的情形。后來,各章嘉活佛都常住鎮海寺。眼前這座墓塔基座有八角,每個角都雕塑著一尊大力士像,而八個面都雕刻有設色豐富的人物圖象,題材取自于藏傳佛教中極為有名的佛傳故事。墓塔的正中,雕刻著三尊坐佛,外圍還雕刻有八尊站像,雕刻技藝精湛。在墓塔的中上部分圓腹之上,是直刺青天的尖頂。 在院子靠里,是一溜廊屋,里面十大明王和十二圓覺菩薩。一些蒙古族和藏族僧侶在里面安靜地坐著,間或出售酥油燈,游客買來多為祈福時所用,但營生看起來并不佳。倒是見得幾個年輕僧人專心致志地玩著手機的情形,先是使人眼前一亮,爾后又忍不住唏噓一番。原來紅塵與寺院,僅僅隔著一堵墻,即便是像人心隔著一層肚皮,終究還是人,要食人間煙火,人與世界終究有關系。誦經的僧侶,大抵并不完全明白經卷要義,而紅塵凡心,卻又受不得喧囂與驚擾。這就得看誰最終靜下心來,與心與佛對話了。單看表象,紅塵凡俗中人與遁跡空門中人的最大區別在于“信仰”。但在歷經世事滄桑和無數磨難之后,這個區別基本上不存在了。忠于內心,為心而自由者,超脫于萬事萬物之上,便滋生出強勁的心靈力量,當這個力量將人世與自我聯結為一體,為著內心所指與蒼生所愿而成就自己,便是信仰!其實,真理與信仰的真正獲得和擁有者,都是極少者,比如活佛。于是便有了這墓塔和隨風而動的經幡,也有了心靈和信仰的大師。他們安居于此,因為心靈的曠達和自由而與眾生在此晤面,在此永樂,永生。
游覽過程中還發生了一個意外事件,一群年輕僧人和一群來自內蒙古的游客發生了不大不小的沖突。僧人說那一幫游客中的某人偷盜,被他們當場捉住,而游客則聲稱僧人動手打人。雙方爭執不下,將罵戰延續了十幾分鐘,其間還有幾次激烈的肢體接觸。那隊游客看起來是一大家子人,氣勢很盛,一時間我真替僧人擔心。后來,當僧人將寺門關上,不準鬧事游客離開,聲稱要求上級部門來處理此事時,游客才有所收斂。我用數碼相機錄下了大半個過程。但我很快就失去了興趣,決定結束鎮海寺的游覽。僧侶和游客最后是怎么解決問題的,我不得而知。只是事后放著那段視頻,頗覺好笑。畢竟皆身處人間,不管是出家人,還是平民百姓,真正為信仰而開戰的不多,倒是為錢財而鬧得不可開交的例子,實在不少。對此,大家不妨會心一笑,笑過之后,當然,還是笑。
在半山腰,我回望鎮海寺,心想,這里確實是一個寶地,但這又能怎么樣呢?如今,出家修行,遁跡空門,與世俗世界里的形式主義頗為相似。看來,經卷要義和課堂說教,都拯救不了人類的靈魂,除了少數自我修為者。眾生辛苦,愛人愛佛,卻最愛錢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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