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應秋泓出現在弘盛大廈二十三層的會議廳時，弘盛集團公司到會的所有中高層干部，都起立鼓掌向她表示敬意。這不僅僅因為應秋泓是董事長，更因為她人格和風韻的魅力，讓公司的領導層和部屬在尊敬她的同時，又帶有一絲畏懼。應秋泓身高1.68米，身體已經有些發福，這反而使她面部白哲的皮膚，看不到明顯的皺紋。一頭經過精心修飾的大波秀發，剛好披到肩上，配上得體的淺色套裝，看上去既高貴又典雅。應秋泓已經五十六歲了，外表看上去沒有絲毫衰老的痕跡，和實際的年齡相距甚遠。

　　二00一年中秋節后的這次會議，是弘盛公司今年召開的首次干部擴大會議。董事長、總經理、副總經理、各部門經理、以及公司駐外機構的負責人，都參加了大會。會議還沒有開始，前來開會的人一時間議論紛紛，有人對會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聽說今天是討論公司兼并嘉力汽車修配廠的事，我們是搞房地產的，和汽車修理風馬牛不相及，隔行如隔山，這個廠有五六百名員工，并購得花多少錢？少說也要幾千萬，這事可要慎重行事?。　?/p>

　　也有人對這樣的見解不以為然。

　　“兼并嘉力廠，是個大手筆。嘉力除了主廠，還有一個分廠，共有土地近百畝，地理位置也不錯，光地皮也值幾千萬。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如果兼并成功，對公司今后的發展舉足輕重，機會瞬間即逝，千萬不能讓它從身邊溜走。”

　　會議由總經理周培年主持，他見開會的人陸續都到了，招呼大家入席就坐。周培年望了一眼應秋泓，應秋泓會意地點點頭，意思是會議可以開始了。

　　“各位安靜，今天的會議非常重要，請大家把手機關掉，中途不能無故離開會場。我已經安排總經理辦公室丁莉華副主任值班，公司有什么事情，由她全權處理。下面請劉副總經理就公司兼并嘉力汽車配件廠的事，作可行性研究報告?！?/p>

　　劉副總經理準備發言時，應秋泓用手示意他等一等。

　　“我先說兩句，劉總的報告我看過，兼并嘉力廠的利弊說得很透徹，但也有不足的地方，希望大家仔細地聽，認真地議。在商言商，我們搞企業的人考慮問題，一切要從市場的需求出發，以企業的贏利為目的，我們兼并嘉力廠，絕不是為了扶貧，而是為了我們企業自身發展的需要。兼并嘉力廠要花一大筆錢，這種風險投資，不能只靠幾個領導人來決策，公司該不該兼并嘉力廠，兼并嘉力廠后如何運作，希望大家仔細聽劉副總經理的報告，會后每個人都必須把自已的看法書面報告董事會，如果誰的建議被董事會采納，公司會酌情發給一定數量獎金作為鼓勵。每個人寫的報告總公司都會存檔，作為干部綜合能力考察的一部分，以備總公司今后提升干部時作為參考?！?/p>

　　應秋泓的講話立竿見影，參加會議的人態度立刻嚴肅起來，都全神灌注地聽劉副總經理的報告，并認真地做記錄。劉副總經理的報告剛進行了十多分鐘，會議廳的門突然打開了，丁莉華走進來，徑直來到應秋泓旁邊，俯下身子輕輕地耳語道：

　　“董事長，外面有一位叫武蓉的老太太，指名道姓要見您，她說有重要的事情。一定要親自給您講。我怎么給她解釋都沒有用，所以只好來請示您見不見？”

　　武蓉？……這名字讓應秋泓覺得似曾相識，但一時間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聽到過。

　　“請你轉告老太太，我們剛宣布了會議紀律，她一定要見我，請她等一等，開完會我就去會見她?！?/p>

　　丁莉華出去約十分鐘，再次進來遞給應秋泓一張被折疊過的便箋，應秋泓打開便箋，兩眼竟死死盯在了上面……便箋上赫然寫著：“我專為羅中盛的事而來，難道你不想見我嗎？”應秋泓的神色有些驚愕，因為正在開會，所以她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董事長，老太太講，她不能再等了，如果您看了紙條仍不去會見她，錯過了今天這個機會，今后再想見她就難了?！?/p>

　　“你告訴老太太，請她稍等一下，我隨后就到。”

　　會場上的人都在專心聽劉副總經理的報告，沒有人發現應秋泓表情上的變化。應秋泓沉思片刻，終于按奈不住了，她悄悄對坐在身邊的總經理周培年說：

　　“周總，我現在必需出去會見一位非常重要的客人，這里請你多費點心思。”

　　武蓉坐在會客廳的沙發上，不時抬頭看墻壁上的掛鐘。當時鐘指向三點一刻的時候，她坐不住了，失望地拿起放在茶幾上的挎包站起來準備離開，正在這時會客廳的門打開了，應秋泓出現在大門口……兩個人彼此對望了一下，相互打量著對方。應秋泓進門后，首先打破短暫的沉靜說道：

　　“你是武蓉吧？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啊，你還是那樣的漂亮，哪里看得出是五十多歲的人，皮膚和年青時一樣的白凈?！?/p>

　　“都是老太婆啦，還談什么漂亮，我們以前見過面？”

　　“只見過一次面，但是令我印象深刻。那是一九六三年六月中旬的一個晚上，在重慶菜園壩火車站的站臺前，你去給羅中盛赴西藏送行。那一趟乘火車去成都的人很多，大約有一二百人，去送行的人更多，少說也有二三百人，多數都是女人，有母親、有妻子、有女朋友、有兄弟姐妹……我那天是去送岳宗靈的，他是羅中盛的好朋友，所以我特別注意你。你穿一身白色的連衣裙，兩條又粗又長的辮子，一對又黑又大的眼睛，那天晚上你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認識羅中盛的人都在議論，羅中盛有這么漂亮的女朋友，我們怎么都不知道？”

　　“那年我剛滿十八歲，還是高中三年級的學生。羅中盛是我家的鄰居，我們兩家的關系非常好，我一直都把他當哥哥看待?！?/p>

　　“那天的情景啊，真是終身難忘！到西藏去修公路，誰知道還能不能活著回來？生離死別就在眼前。站臺上到處有人在哭泣，火車剛起動的那一刻,哭聲就像山洪一樣突然爆發！站臺上送親友的人在哭，車箱里要赴西藏的人也在哭，有喊兒的，有叫媽的……哭聲一片，驚天動地。唉，我也情不自禁的跟著大伙哭，當時我下意識地瞥了你一眼，你的眼淚也正從黑黑的大眼眶里向外淌……”

　　“那天的情景真的很凄慘，我跟著大伙哭的時候，突然想起了杜甫的詩句:‘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匠对竭h了，我們還是言歸正傳吧，您想告訴我中盛哥的什么情況？”

　　“我來是想告訴你，三十四年前，羅中盛給你寫過一封信，告訴你他和我結婚的事。其實我們只是形式上領了一張結婚證，從來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夫妻。后來羅中盛在西藏拉覺山燒炭時，遭遇暴風雪失蹤，但失蹤和死亡是兩個概念，誰都沒有親眼見到羅中盛的尸體，所以他到底死沒死，在我心中永遠都是個未解開的謎。我今天來見你，把我心中隱藏了幾十年的秘密告訴你，因為我查出了癌癥，已經到了晚期，上帝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我不想把這個秘密帶到墳墓里去。我今天要到上海去復查病情，不能耽誤太長的時間，所以用這種不夠禮貌的方式打擾你。你能在會議中途出來見我，足見你對羅中盛還存有深厚的感情?！?/p>

　　應秋泓怔住了，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武蓉說：

　　“你和中盛哥結婚只是形式上的？也就是說你們當初的結婚是假的？你還暗示我中盛哥也許并沒有死，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懷疑中盛哥的死訊，真有這種可能嗎？”

　　“我知道羅中盛在你心目中的位置，我猜想這幾十年在你心中，一定有一個永遠未解開的結——羅中盛為什么會突然和我結婚？我今天就是來幫你解開這個心結的，我相信對你而言，沒有什么事比這件事更重要。羅中盛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他心目中最愛的人就是你。羅中盛和我結婚，是在特定條件下的一種選擇，他這樣做的目的有兩個：一是為了救助我，二是讓你忘掉他。羅中盛覺得你應該選擇比他更優秀的男人，他不想讓你為難，寧愿自己把思戀的痛苦，永遠深深地埋藏在心里?！?/p>

　　“他不想讓我為難？他是這樣給你講的嗎?”

　　“他沒有這樣給我講。但我是這樣認為的。”

　　“事情已經過去了幾十年，你現在才來給我講這些話，還有什么實際的意義嗎？”

　　“對你有沒有意義，你心理最清楚。我想你的公司取名‘弘盛’，并不單單是象征弘大興盛吧？我覺得在你心中，這名字一定是對羅中盛的紀念。幾十年過去了，你還有如此的胸襟，懷念著逝去的友人，真讓人感動。我現在把真相講出來，對我而言卻是意義重大，我隱藏真相，起碼對兩個人不公平，一個是我兒子，他有權利知道自已出生的真相；另一個人就是你，你也有權知道事情的真實情況。能在有生之年把事情的真相講出來，我心中的負擔就卸下了，這樣我也能安心外出治病，就是馬上死去，我也死而無撼?！?/p>

　　“我怎么越聽越糊涂，你說你和羅中盛只是形式上結了婚，哪你兒子的爸爸又是誰？”

　　武蓉望了望墻壁上的鐘，加快了說話的語調：

　　“我可以坦率告訴你，我兒子的親生父親就是岳宗靈。我曾是岳宗靈的女朋友，他第二次從西藏回來探親的時候，我懷上了他的孩子，我們沒有結婚，這在當時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岳宗靈返回西藏的時候，我和他都不知道有了孩子，等我檢查出懷孕后，驚恐之余我想只有追到西藏去，和岳宗靈結婚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但我是個苦命的女人，當我歷盡艱辛趕到西藏的工地時，岳宗靈卻在幾天前的一次事故中丟了命。我悲痛欲絕準備一死百了的瞬間，是羅中盛及時制止了我的莽撞。當羅中盛知道我懷上岳宗靈的孩子后，非常同情我的遭遇，為了孩子出生時能順利上戶口，孩子長大后不受到歧視，在他的勸說下，我和他辦理了結婚手續。但我要強調的是他和我結婚，只是形式上領了一張結婚證，并沒有一絲夫妻生活的內容，我們只是在分別時緊緊握了一下手?！?/p>

　　“羅中盛和你登記結婚僅僅是出于同情，僅僅是為了孩子能上戶口，難道沒有別的原因？”

　　“別的原因講起來讓人傷感，我去過羅中盛在西藏的工地，一頂不足二十平米的帳篷內搭了兩排連鋪，每排睡十個人，晚上睡覺時，翻個身都要和旁邊的人發生碰撞。工地上的人每天和鋼釬、鐵錘、扁擔和撮箕打交道，皮膚又黑又粗，手上長滿老繭，長時間單調而繁重的勞動，消磨著人們的意志。當時羅中盛剛從內地探親返回工地，他的身心疲憊，情緒非常低落，覺得自己的心上人，已經變成鏡中花，水中月。我問過他和你的關系?！?/p>

　　“他是怎么回答你的？”

　　“他說你已經有男朋友了，你只是他的妹妹，永遠都只能是他的妹妹?！?/p>

　　“中盛哥為什么會給你說我有男朋友？他第二次回重慶探親時，我并不在家呀！你剛才講中盛哥的死，在你心中永遠都是一個謎，你有什么依據嗎？”

　　“我沒有任何的依據，這只是我心靈上的一種感覺。因為站在羅中盛的角度考慮，他隱姓埋名留在西藏，既可以不和我真結婚，又能避免見到你的尷尬，這對他也許是最好的選擇。但這僅僅是我的一種猜測，但不久前發生的一件事，讓我又想到了他……”

　　“你快講一講，發生了什么樣的事？”

　　“今年春節期間，一個我從前的同事，到我開的火鍋城來吃火鍋，他對我講了一件非常蹊蹺的事：‘去年夏天，有一個頭發花白，皮膚黑中透紅，額頭上有一塊傷疤，操著地道的重慶口音，年齡大約六十來歲的男子，帶著一個漂亮的中年婦女，到儲運公司的倉庫來找你，我知道你辭職后當了火鍋城的老板，所以讓他到這里來找你……’聽了同事的話，我百思不得其解，我離開儲運公司二十一年了，什么人會到我原來的單位找我？打聽到我的消息后，為什么又沒有來？在我的印象中，從來不認識這樣的男人。這時我突然想到了羅中盛，難到是他？……從西藏高原出來的人，皮膚帶有獨特的高原紅，羅中盛和岳宗靈同歲，今年應該是五十九歲，看上去六十來歲也不足為奇。如果此人真是羅中盛，他既然回到重慶，為什么又沒有來見我？按常理，他應該把過去的事情，給我作一個了斷?！?/p>

　　“也可能是你從前的朋友，他只知道你過去工作的單位，路過時想順便打聽一下你的情況。”

　　“這種情況我也想過，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別的人，除了羅中盛還是羅中盛，因此我堅信他還活在人世間，但是……”

　　“難道這幾十年來，你一直在默默地在等待他？”

　　“是的，我想等待他我一個明確的答復。我當年從西藏回來后，每個月都會收到羅中盛的一筆匯款，直到他失蹤的那個月為止。這匯款是為了幫助朋友的遺孀，還是把自己當成這個家庭的一員，至今我也沒弄明白。我總盼望著有一天，羅中盛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但奇跡始終沒有發生。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羅中盛對你的愛，從來都沒有改變過，他向你透露自己結婚的消息，是想主動承擔責任，為你以后再找男朋友時，卸下心理上的負擔。這話我本應該在三十四年前就告訴你，我一直拖到今天才講，你不怨恨我嗎？”

　　“我為什么要怨你？我只能怨我自己，中盛哥恐怕到死也不明白，他的不幸遭遇，都是因我而起，他是一個陰謀的犧牲品……”

　　應秋泓講到這里，觸及心中的隱痛，眼睛有些濕潤，沒有再繼續講下去。

　　武蓉對應秋泓說的話感到驚愕，見她說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不好繼續問下去。

　　“我講的一面之詞你未必肯信，我還要介紹你認識一個人，他叫關仲友，是羅中盛和岳宗靈最好的朋友。當年他們三人一道去了西藏，結果岳宗靈犧牲了，羅中盛失蹤了，只有關仲友一個人活著回來了。關仲友以前在華通公司當副總經理，剛退休不久，正在家中頤享天年。羅中盛失蹤的經過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給你說的話是否真實，以及一些我還不知道的細節，如果你有興趣的話，都能從關仲友那里得到最真實的答案?！?/p>

　　武蓉說完從挎包中拿出紙和筆，寫下了關仲友的住址和電話號碼，微笑著將紙條遞給應秋泓。

　　“感謝你在百忙中抽空會見我，我現在得馬上趕回去，我妹妹

　　還在家中等我，她陪我一道乘飛機去上?？床??！?/p>

　　應秋泓這時發現，武蓉的容顏顯得蒼老，她臉上的皺紋很多，眼袋也下掉厲害，皮膚還帶著病態的黃色，歲月的滄桑在她身上特別明顯。應秋泓見武蓉要走，下意識地抓住她的手問：

　　“你患的是什么癌癥？”

　　“胰腺癌?！?/p>

　　“治這病可得花不少的錢？我可以幫助你嗎？”

　　“謝謝你的好意，我和兒子這幾年經商賺了點錢，治病的錢暫時還拿得出。我該走了，拜拜！”

　　武蓉剛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望著應秋泓說：

　　“其實我來還有一個目的，我是快要死的人，特別懷念過去的歲月。我把武岳出生的真相告訴兒子后，想讓他去一趟西藏，給他爸爸修墳掃墓，盡盡兒子的義務，了結我一生的心愿。另外也想叫他到羅中盛失蹤的拉覺山上立個碑，紀念他的恩人羅叔叔。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希望能在碑文的人名中，也刻上你的名字，羅中盛地下有靈，不知會有多高興。立這樣一塊碑，讓今后去拉覺山的人知道，當年有一位從重慶來的年青人，為了西藏的建設，在這里獻出了年青的生命。如果羅中盛真的還健在，見到這塊碑，也知道這幾十年來，我們一直都沒有忘記他，說不定他動了真情，還會再回重慶來看望我們?！?/p>

　　應秋泓聽后，表情非常沉重，用緩慢而堅定的語氣說：

　　“我這一生，只欠一個人的情，一個永遠還不完的情，這個人就是中盛哥。我感激你今天的肺腑之言，我還要感謝你出的好主意，我很慚愧，我不如你，這么好的紀念方式，我從前怎么會沒想到？這塊碑應該由我來制作，這對我的心靈也是一種安慰。你兒子去西藏所需要的汽車，以及路上的一切開支，都交給我來安排?！?/p>

　　武蓉的眼眶里流出激動的淚水，如釋重負地說：

　　“我這趟真沒有白來，我可以放心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