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暴風(fēng)吼

　　在中國西藏的東南部，靠近云南和四川的地方，金沙江、瀾滄江和怒江由北向南，形成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三江并流奇觀。這里山深谷險，溪曲縱橫，森林茂盛，人煙稀少，野生動物種類繁多，是一片讓人向往的神秘地方。

　　地處三江流域的橫斷山脈綿延千里，群山中有一座山，名叫拉覺山。一九六九年三月六日，天東邊的晨曦微露，拉覺山上的青岡林還是一片寂靜。早春天氣乍暖還寒，但枯黃的山坡上，到處都冒出了尖尖的嫩草，空氣中還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清香。在這片青岡林里面，有一個簡易的小窩篷，這是在拉覺山下的公路施工隊，為在山上燒岡炭的工人搭建的臨時住所。這天一大早，住在窩篷里的關(guān)仲友和羅中盛就起來了，關(guān)仲友看了一眼還在蒙頭睡覺的劉躍喊道：

　　“劉躍，快起來，今天早點裝窯，裝完窯后我還要下山，約好和多吉在隊部財會室結(jié)算砍柴的工錢。”

　　劉躍掀開被子，看了一下天色，不滿地嘀咕：

　　“格老子的，我睡得正香，天都還沒有完全亮開，你喊叫什么？反正工程就要完了，這窯炭干脆就別燒了。”

　　“你說得輕巧，好似一根燈草，買的木柴在地上堆了這么多，不燒成岡炭，工區(qū)長哪里你去交待？”

　　“我又不是組長，我交待個屁……啊，今天是要早點起來，這幾天我腰桿有點痛，裝完窯我倆一同下山，你到財務(wù)室給多吉結(jié)算砍柴的錢，我到醫(yī)務(wù)室去作一次按摩。”

　　“你娃想得真美，要按摩等我回來再去也不遲，你想把羅中盛一個人留在山上？”

　　劉躍用期許的目光望著羅中盛，那意思不言自明。羅中盛爽朗地笑著說：‘

　　“劉躍，你那點花花腸子騙得了誰，腰桿痛是個借口，想讓陳醫(yī)生給你按摩才是真心，好趁機沾點女人的氣味，哥子我成全你。”

　　“羅哥，我的腰真的很酸痛……”

　　“真的是很酸痛嗎？我對按摩也約知一二，讓我來給你按摩按摩如何？”

　　“你來給我按摩？瞧瞧你這雙手，又粗又黑，老繭密布，我背上的皮膚可遭駕不起。你不知道呀，陳醫(yī)生那雙手又白又嫩，按在我身上，三升糯米，一升粘米，四升（身）都融完了……還是羅哥理解我，理解萬歲！”

　　劉躍一句搞笑的話，卻讓羅中盛的神色變得極不自然，望著自己手掌上厚厚的老繭直發(fā)愣。關(guān)仲友察覺到羅中盛表情尷尬，于是用教訓(xùn)的口吻對劉躍說：

　　“你娃娃得了好處，說話還口中吐剌，把剌吐在你羅哥的心窩上。看看你自己的手，還不是又黑又粗，回到內(nèi)地后，媳婦三年不準你摸她，你才知道鍋兒是鐵水倒的。”

　　“嘿嘿，老子現(xiàn)在沒有娶媳婦，回到內(nèi)地當作家，三年不曬太陽，細皮嫩肉乖小伙一個，找我的妹娃子怕要排隊喲……”

　　“你今晚上把枕頭墊高點，當作家的美夢一定會成真，明天早上醒來，夢中的小白臉仍然還是黑臉蛋，手中的鋼筆又還原成鋼釬，但夢癮還是過足了。”關(guān)仲友不失時機地挖苦劉躍。

　　“吹牛B，又不付費，我一個初中生不干苦力干什么？命中只帶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滿升，但我做美夢的權(quán)利誰也不能剝奪。”

　　“哈哈…..你還有知之明。”剛才還在發(fā)呆的羅中盛，這時也不由發(fā)出了爽朗的笑聲。

　　這三個人到西藏修公路已經(jīng)六年了，十個月前，他們隨筑路隊伍，進入拉覺山工地，分別在不同的時間段里，先后被派到山上的青岡林中燒岡炭，燒出的岡炭供應(yīng)山下的施工隊伍，用來鍛打鋼釬、鉆子、炮釬等修路工具。

　　眼看公路即將全線完工，大家裝窯時心情都特別興奮，三個人都搶著搬運重的青岡柴塊，在寒風(fēng)凜冽的清晨，大家的額頭上都冒出了汗珠。燒完這最后一窯炭，三個人將撤離這片青岡林，返回山腳下的工班，等候工程處安排的車輛，班師回成都附近的基地。

　　經(jīng)過兩個多小時的工作，不但在炭窯內(nèi)碼好了青岡柴，還封好了窯面上的泥土，完成了燒窯前的一切準備工作，這時正好上午十點鐘。關(guān)仲友下山時對羅中盛說：

　　“老羅，我和劉躍先走一步了……”

　　“沒事，你們走吧，中午干脆留在工地吃飯。點火燒窯的事，我一個人也能勝任，你們晚點回來沒有關(guān)系。”

　　劉躍對羅中盛眨眨眼睛點點頭，這是表示感謝的意思。關(guān)仲友和劉躍走后，羅中盛感到肚子餓了，他看窩篷的糧袋內(nèi)還有兩斤面粉，就在山上挖了幾根野韭菜，將它清洗后切成碎渣，與面粉一起裝進洗臉盆中，加水混合調(diào)拌成糊狀，然后給取暖的爐子里加了幾塊岡炭，把小鋁鍋放在爐子上，開始在鍋內(nèi)放豬油煎軟餅。以往三個人在山上燒炭時，不分晝夜輪流燒窯，什么時候餓了什么時候吃，從來沒有固定的吃飯時間。羅中盛想到大家即將撤離這座野山，干脆把面粉全部用完，因此煎了不少的餅，他吃飽后，還剩下一大半，是留給關(guān)仲友和劉躍的晚餐。吃完餅，喝完茶，羅中盛準備給炭窯點火，由于起得太早，又勞累了一上午，他感到身體有些疲倦，決定先睡一會午覺，起床后再給炭窯點火，于是脫掉皮大衣和棉褲，鉆進被窩后，很快便進入夢鄉(xiāng)。

　　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羅中盛怎么也沒有料到，在他入睡后，一場強烈的暴風(fēng)雪正悄無聲息地向拉覺山襲來。羅中盛睡了約一個多小時，窩篷外面呼呼作響的風(fēng)聲就把他驚醒了，他發(fā)現(xiàn)窩篷在狂風(fēng)中巨烈地搖晃，這才意識到外面的天氣發(fā)生了突變。羅中盛趕快起身穿好皮大衣，正當他穿上棉褲，坐在床上拴鞋帶的時候，窩篷突然垮塌下來，他本能地用雙手護著頭，但仍然被倒下的一根木柱子砸了一下，人也被壓在木架和篷布的下面。羅中盛頓時感到腦子一片空白……

　　只片刻工夫，羅中盛就恢復(fù)了意識，他覺得左手背受了傷，頭部有些昏沉。從篷布被風(fēng)掀開的縫隙中，看到外面的天色變得異常地昏暗，風(fēng)卷著雪花狂舞，呼嘯聲震天地響。羅中盛發(fā)現(xiàn)左手背在流血，他從皮衣口袋中掏出手巾，簡單地包扎了一下，立刻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山上遭遇了暴風(fēng)雪，剛才窩篷垮塌時，自己幸好用手把倒下的柱子擋了一下，如果直接砸在頭上，麻煩就大了。現(xiàn)在氣溫正急劇下降，如不及時撤離炭窯，會有生命危險。”

　　羅中盛顧不及手背上的傷，趴在地上穿好鞋帶，戴上棉帽和口罩，他把棉帽兩邊的耳蓋翻下來，在下巴上拴牢，整個面部只露出一對眼睛。羅中盛摸到枕頭旁邊，取出一個小的軍用挎包，里面裝著一支手電筒，他背上挎包，從篷布的縫隙向外面爬，腳正好碰響了地上的鋁鍋。羅中盛想到鍋里還剩了許多煎餅，帶在身上餓了正好充饑，于是身體向后退縮，把鍋里的煎餅全部拿出來，放進挎包中。

　　羅中盛爬出窩篷，更感到暴風(fēng)雪的強勁，他從皮衣口袋里掏出線手套戴在手上。這時天色灰暗，稍為遠一點的地方都看不清楚，羅中盛頂著風(fēng)雪來到炭窯前，選了一根青岡樹椏，找到放在窯口的斧頭，斧頭下面正好壓了一雙燒窯時用的帆布手套。羅中盛把帆布手套戴在線手套外面，他用斧頭砍去樹椏上多余的枝條，用它來當拄路棍，迎著暴風(fēng)雪，艱難地向山下前進……這時風(fēng)卷著雪花，呼嘯著向羅中盛迎面撲來，他的眼睛睜不開，只好把雙眼咪成縫，剛往山下走了十幾步，羅中盛就已經(jīng)預(yù)感到下山的路兇多吉少，他突然想起多吉對他講過的話：“在山上遭遇暴風(fēng)雪，千萬不能驚慌，不到絕境時，最好不要頂著風(fēng)雪前進。”

　　羅中盛迅速對自己的處境作出判斷，暴風(fēng)雪是從山口吹過來的，如果此時自己迎著風(fēng)雪下山，前面還有三公里的路，眼看風(fēng)雪越來越大，天色也越來越暗，說不定還沒走到山腳，就會迷失方向，被越積越厚的大雪掩埋……不行，此時下山萬萬不妥！如果轉(zhuǎn)身向山上走，只須前進二三百米，就可以到達上面的山脊，翻過山脊從山的背面下山，暴風(fēng)雪只會越來越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危急關(guān)頭，決不能舍近求遠自尋死路！

　　想到這里羅中盛不再猶豫，立即轉(zhuǎn)過身子，背對著暴風(fēng)雪，躬著身子拄著拐棍，一步步向山上攀登……走了大約一半的路程，羅中盛感到風(fēng)雪刮得更加的猛烈，他的整個身體都支撐在那根細小的青岡棍上，不然人無法站穩(wěn)。眼看快到山脊了，那根小青岡棍彎曲得更加厲害，它終于承受不住羅中盛的重力，從中間折斷了。沒有了拄路棍，在狂暴的風(fēng)雪中，羅中盛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他只好趴在地上，慢慢地爬上了山脊。

　　山脊上有幾十米寬的平緩地帶，爬過這段路就可以從另一面下山了。此時山脊上的風(fēng)力達到頂點，爬行的時候手和腳都要抓緊地面，才能避免被狂風(fēng)席卷下山。羅中盛一邊爬，一邊努力保持著身體的平衡，這時天氣變得更加地寒冷，風(fēng)從棉褲的褲口急速向里面鉆，他感到手和腳都快要凍僵了。羅中盛慶幸自己聽了多吉的話，沒把老羊皮大衣帶下山，所以他的身上還沒有感到僵硬。但是羅中盛心里明白，他現(xiàn)在決不能停下來，必需要越過眼前的死亡地段，才有生還的希望。羅中盛在西藏修路已經(jīng)快六年了，從小練就的超強體能和頑強的意志力，在這時候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他咬緊牙關(guān)，手和腳一起用力，爬呀爬，一刻也不停，終于爬過了山脊上的這片死亡地帶。

　　羅中盛開始慢慢地下山，下山的路一點也不輕松，后山的山勢比較陡，由于天色昏暗，二三米以外的地方都看不清楚，他只能手腳并用，試探著一步步向下滑行。羅中盛用這樣的方式下滑十多米后，雖然頭頂上的風(fēng)聲，依舊在空中怒吼咆嘯，但風(fēng)對身體的壓力已經(jīng)減弱了許多，他身后的山體，成了天然的擋風(fēng)屏障。羅中盛的心情放松下來，覺得自己已經(jīng)脫離了最危險的地段，只要慢慢地摸索著下山，他就能脫離險境轉(zhuǎn)危為安。

　　在暴風(fēng)雪中博斗了一個多小時，羅中盛已經(jīng)感到體力不支，加上左手有傷防礙用力，他下山的速度仍然很慢。氣溫還很低，羅中盛不敢有絲毫的大意，雖然腳被凍得快不聽使喚，但他還是堅持用腳探路，用手掌握平衡，不停地摸索著下山。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羅中盛感到天上的雪花雖然還在飄，但風(fēng)暴的怒吼聲已漸漸遠去，當他下滑的腳觸到一棵樹干的時候，羅中盛停了下來，從挎包中拿出電筒，向四周照射了一下，電筒的光較弱，但能看出這是一片樹林。羅中盛明白這里也是一片青岡林，因為在燒炭的空閑時間，他曾經(jīng)到過這片林子。羅中盛心中盤算，自己已經(jīng)下行了好幾百米，現(xiàn)在身體已經(jīng)極度疲勞，他決定靠在樹干上先休息一下會。剛靠了一會，羅中盛的眼睛開始發(fā)困，他在地上抓起一把雪，敷在眼睛外面，心中提醒自己，這里還不是能睡覺的地方。此時他忽然想起另外兩個伙計來：“關(guān)仲友和劉躍，不知他們在返回炭窯的途中，遭遇到這場暴風(fēng)雪該怎么辦？但愿他倆看見天變了臉，能及時返回工區(qū)。這么嚇人的暴風(fēng)雪，自我到西藏后，還是第一次遇見。也不知道工地上的人現(xiàn)在的情況如何，有沒有人受傷？唉，眼看工程就要完工，大伙辛辛苦苦干了六年，馬上就要回家了，偏偏碰上這倒霉的天氣，但愿所有的人都平安無事，愉快地返回故鄉(xiāng)該有多好啊……”

　　羅中盛想著想著，人不知不覺就變得迷迷糊糊起來……忽然“嘭”地一聲響，羅中盛被驚醒了，原來是山頂?shù)目耧L(fēng)，把山上松動的巖石吹落滾下來，撞在附近樹干上發(fā)出的聲音。羅中盛意識到呆在這里太危險，他使勁揉了揉眼睛，又掙扎著繼續(xù)向山下行。

　　當羅中盛摸索著走出青岡林后，他終于松了一口氣，山腰上已經(jīng)感覺不到風(fēng)暴，氣溫也沒山頂那么低，雖然黑夜已經(jīng)來臨，但地面上已墊起一層積雪，他不用電筒，也能依稀判斷出周圍的地形。羅中盛此時雖然步履蹣跚，仍然堅持向山下行走，突然間他被樹根絆了一跤，倒在了一棵樹的旁邊。羅中盛感到自己的體力消耗已經(jīng)到了極限，肚子早已饑腸咕咕，幸好挎包里面還有許多煎餅，他決定靠在樹干上休息一會兒，先填飽肚子再說。羅中盛剛吃完兩個煎餅，就覺得自己的眼睛皮乏困，他剛閉上眼睛，又想起了什么事，于是摸出放在皮大衣內(nèi)層口袋中的皮包，打開手電筒，一張夾在皮包透明膠片內(nèi)的照片出現(xiàn)在羅中盛的眼前，他望著照片中那個曾經(jīng)熟悉，此時卻又相距遙遠的姑娘，心中涌起一股難以明狀的悲涼潮。羅中盛和這個姑娘從小到大發(fā)生的一幕幕故事，像電影一樣在他腦海里回放，當那最激動人心魂的場景出現(xiàn)時，連他身上的小兄弟，也在寒冷的夜晚受到剌激，微微地鼓動了幾下……羅中盛嘆了口氣，心想：“你激動什么，機會失去了，永遠回不來，婚姻講的是緣分，既然沒有緣分，就要拿得起放得下，這樣惆悵才會從心中慢慢地淡出。”這想法讓羅中盛的心靜了下來，那姑娘的身影也由清晰變得模糊，就在這種險惡的環(huán)境中，他靠在樹干上昏沉沉地睡著了。

　　一陣山風(fēng)吹來，樹枝上的積雪紛紛落下，掉了些在羅中盛的臉上，他睜開眼睛，天已經(jīng)亮了，雪也停了。羅中盛發(fā)現(xiàn)再下行一百多米，就是一片開闊的平地，此時他的雙腳已經(jīng)凍麻木，想等太陽出來天氣變暖后，再下山去尋找人家。昨天這場雪真大，在萬籟俱寂的清晨，拉覺山上下白茫茫一片。羅中盛抬頭仰望，只有深邃無窮的天空是湛藍色的，白云在空中不斷地變幻著形態(tài)，暴風(fēng)雪帶來的恐懼，已經(jīng)在心中漸漸消退。羅中盛慶幸自己作出了正確的選擇，如果頂著風(fēng)雪下山，肯定早被無情的大雪掩埋。雖然此時他仍然被困在雪山上，但山這邊的積雪不厚，挎包里的煎餅，節(jié)省點能堅持兩天，繞道返回工地所需的口糧不會有問題。

　　正當羅中盛慶幸自己已經(jīng)脫離險境時，距離他一百多米遠的地方，一只大黑熊正在山林中游走。大黑熊剛經(jīng)過冬眠，出洞的時間還不長，需要大量的食物補充身體的消耗，所以這場大雪一停止，黑熊就出來覓食了。熊的黑顏色在雪原中分外地惹眼，羅中盛不經(jīng)意間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龐然大物，驚得他渾身直打寒顫，他想自己的命真苦，屋漏偏逢連夜雨，剛躲過暴風(fēng)雪，又遭遇大黑熊，要是被熊活吃了，真是心有不甘。

　　羅中盛見大黑熊和自已還有一段距離，顧不得雙腳麻木，急忙起身向山下行走，卻發(fā)現(xiàn)大黑熊正向自己所處的方位狂奔而來。羅中盛心中大驚，不由加快了下山的步伐，但他的棉鞋底是塑膠做的，氣溫低了會變硬，而被凍僵的腳趾此時完全用不上勁，失去了抓地的能力。羅中盛在下山的過程中慌不擇路，沒走多遠他已經(jīng)來到了一個徒坡的邊沿，由于身體不停地搖晃，重心不穩(wěn)，突然腳底下一滑，他的身體失去了平衡，人重重地摔倒在雪地上，身體快速地向下翻滾，羅中盛“啊”地一聲驚叫，失去控制的身體從陡坡上滾了下去……不知滾了多遠，“咚”地一聲，羅中盛的頭重重地撞在一棵樹干上，他頓時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