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如此短暫，經過一夜的凋零，現(xiàn)在卻要在陽光下消散。

　　項雅夢坐在秋千上，望著前方殘留冰雪的湖水若有所思。

　　余琛坐在旁邊的秋千上，俯身從地上撿起一小塊石子，用力拋向遠處。

　　“三年了，”項雅夢突然開口道，“小余哥哥，過的真快，認識你已經整整三年了。”

　　“是啊，日子過的可真快。”

　　余琛嘆了一口氣，抓著秋千的扶手慢慢蕩了起來。

　　項雅夢現(xiàn)在已經十六歲了，已經成為一個比較穩(wěn)重的高中生了，對于很多事物都有了自己想法，有著尋常女生的小秘密，也不會像以前那樣的口無遮攔。

　　對待感情之事，也不會像以前那樣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了。

　　不過這點也正是余琛最擔心的。

　　以前項雅夢心里想什么就會說什么，她的心思是很透明的，余琛可以把握的住，雖然過了三年，但是在這三年里，項雅夢卻改變了很多，她的心思變得不可捉摸，難以預料。

　　雖然項雅夢對自己不再表現(xiàn)出很明顯的所謂愛意，但是在兩人相處的時候，余琛卻仍舊能夠覺察出項雅夢對自己的那種曖昧而又微妙的情感，這種情感是凌駕于兄妹關系之上的。

　　余琛很擔心項雅夢內心的情感不知哪一天就會猛烈爆發(fā)出來。

　　而這正是余琛最不愿意去面對的。

　　三年前，因為項雅夢年齡尚小，感情之事余琛就算跟她解釋也不見得她會明白。而現(xiàn)在已經是一個高中生了，應該已經多多少少能夠明白，所以還是找個機會跟她說明為好，再說了，現(xiàn)在正是人生關鍵的高中時代，余琛也不想耽誤她的學業(yè)。

　　“自從雪瑩阿姨去世之后，父親就像是變了一個人，”項雅夢打斷了余琛的思緒，嘆了一口氣說道，“整天總是愁眉苦臉的，經常去酒吧，而且每次都會喝的醉醺醺的，前段時間居然還和街頭小混混打了一架，結果送到醫(yī)院住了幾天……”

　　聽到這個消息，余琛感到很驚訝。據他所了解，項龍?zhí)焓且粋€溫文爾雅的人，脾氣很好，從不對誰發(fā)火，做事情很穩(wěn)重，看來那個女人對于項龍?zhí)靵碚f竟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失去之后使得項龍?zhí)鞜o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一再失態(tài)。

　　反過來想一想，如果像項龍?zhí)爝@么好的一個男人對她如此癡迷，是不是可以說明那個女人其實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壞？難道以前對她的看法都是錯的？

　　但是，余琛眼前浮現(xiàn)出那個騙自己吃蘋果卻把蘋果摔碎的惡毒女人嘲笑的樣子，那個場景給他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記，一輩子都無法磨滅的陰影。

　　一想到這些，余琛便再一次加固了對那女人的憎恨。

　　“不要再跟我提那個女人了，對于我來說，她早已經死了，”余琛冷冷地說道，“項叔叔真是看走眼了，不知那個女人對項叔叔喝了什么迷藥，竟然讓項叔叔如此癡迷。”

　　項雅夢轉過身怔怔地看著余琛，好像是第一次見到眼前這個男人一樣。

　　“我知道你對雪瑩阿姨有意見，但是，”項雅夢說道，“但這么說是不是有些過分了？她畢竟是你的母親……”

　　“對此我不想做過多的解釋，不管她做什么我都不會原諒她的。”余琛伸出右手托起下巴，一臉凝重地望向遠方。

　　“也許是我不了解，”項雅夢著嘴唇說道，“但是小余哥哥，我希望能夠走進你的內心，因為這三年來我發(fā)現(xiàn)你總是將自己的心關閉起來，不讓任何人進入。”

　　“也許是習慣吧，”余琛說道，眼神有些迷離，似乎回憶起了那令人不堪的往事，“剛開始我其實是渴望讓別人進來，但卻總是失望，再后來我便開始拒絕，習慣了拒絕，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難以接納，或者說是不會去接納別人了。”

　　“小余哥哥。”

　　“嗯？”

　　“你想做出改變么？”

　　“什么改變？”

　　“就是你想試著去接納別人么？”

　　“想，”余琛很干脆的回答，“我無時不刻都在想著能夠接納別人，也讓別人能夠接納自己。但是……”

　　“那么就做出一些改變吧。”

　　“什么改變？”

　　“走出這個囚禁你的牢籠。”

　　項雅夢指著身后的別墅說。

　　余琛沒有說話，只是轉過身緊緊地盯著那棟別墅。

　　“這三年來，我發(fā)現(xiàn)你從未走出過它，”項雅夢說，“它就是你的地牢，囚禁著你的內心，你走不出去別人走不進來。所以，你應該走出這個牢籠，去外面走走，接觸一下外面的人與事。”

　　“但是他們太吵了……”

　　“三年前你不是也說過么？人是群居的動物，是需要交流與溝通的。而且人們需要通過交流與溝通來找到內心的歸屬感與安全感。如果你沒有歸屬感和安全感，那么就會習慣性地拒絕別人進入到自己的內心。”

　　道理是對的，余琛想，但是很害怕自己走到外面會感到很不適應，就像還未搬到這里之前，感受到的只是骯臟、煩亂、惡俗以及疲憊。

　　“我不知道該如何改變。”余琛從秋千上下來，慢慢地走到湖邊，望著那湖面上漂浮著的冰雪，心里感到一陣陣刺痛。

　　改變，余琛從未想到過要改變，改變也就意味著要毀掉現(xiàn)在的生活，重新開始新的生活，余琛眼前突然浮現(xiàn)出了孤兒院那破舊的大門以及那女人充滿嘲笑的臉。

　　“不，”余琛說，聲音顫抖，似乎在害怕著什么，“我絕不改變。”

　　“你真的需要走出去，否則就會在這內心的痛苦當中越陷越深……”

　　“我絕不改變，不改變，不改變……”

　　余琛沖著遠方咆哮起來，項雅夢從秋千上站起身，跑到余琛身后，緊緊抱住了他。

　　“小余哥哥，”淚水劃過臉龐，滴落在余琛的肩上，“我知道你很痛苦，但是如果不做改變的話……”

　　余琛反身一把將項雅夢摟緊懷里，淚水在一起，虛空，最終破碎在了地面上。

　　“好了，小夢，不說這些了。”余琛喃喃地說，“每次都會惹你哭，我今后不會再讓你流淚了。”

　　“小余哥哥……”

　　項雅夢抬起頭看著余琛，眼睛里充滿著濃濃的愛意。

　　余琛不由得顫栗了一下，猛然間意識到自己的話語有些過于曖昧，他慌忙松開項雅夢。

　　“咱們回去吧，這里有些冷。”說完，余琛轉身走去。

　　項雅夢愣愣的看著余琛的背影，微微嘆了口氣，然后跟了上去。

　　打開房門后，余琛才突然意識到，樓上還有一個女孩。

　　“你先坐到沙發(fā)上，我上樓看看。”余琛指指客廳的沙發(fā)對項雅夢說。

　　“我跟你一塊兒上去。”項雅夢很是好奇，上樓看看，看什么？

　　“你先在這兒等會兒，我馬上下來。”

　　說完，余琛便蹬蹬地上樓去了。

　　項雅夢抬頭看著余琛打開房間的門走了進去，心里不由得犯嘀咕，以前每次來的時候也不介意房間臟亂，怎么這會兒就知道要好好收拾了？

　　要是以前，項雅夢肯定會不管不顧地沖上去一看究竟，但是現(xiàn)在長大了，已經是一個高中生了，自己也慢慢變得淑女起來，一些基本的禮節(jié)會很好的去遵守的。

　　沒過一會兒，余琛便從房間出來，蹬蹬地下了樓，打開門走了出去。

　　看著余琛這有些怪異的舉動，項雅夢感到很是納悶，她跟著走了出去，卻發(fā)現(xiàn)余琛在盯著地面看著什么。

　　地面上除了腳印還是腳印。

　　“奇怪了，怎么說走就走了呢？”余琛嘟囔道。

　　說走就走……

　　項雅夢內心不由得咯噔一下。

　　“小余哥哥，難道你還金屋藏嬌了？”項雅夢沒好氣地問道。

　　“不是，不是。”余琛慌忙轉過身解釋道，然后他拉起項雅夢的手就往別墅里走。

　　項雅夢一下掙脫他的手，哼了一聲。

　　“原來小余哥哥是這么的惡俗。”

　　“不是你想的那樣的，先進去聽我解釋。”

　　項雅夢雖然心里很氣，但也不好發(fā)作，只好跟著余琛走了進去。

　　他們在客廳沙發(fā)上坐了下來，余琛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跟項雅夢說了一遍。

　　“剛才出來的時候沒有鎖門，沒想到她居然說走就走了。”

　　余琛感到有些擔心，女孩身體還比較虛弱，萬一有什么好歹……

　　“小余哥哥。”項雅夢緊緊地盯著余琛，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出懸疑劇一般。

　　“嗯。”余琛隨口答應著，心里還在為那女孩感到擔心。

　　“你的故事編的真好，情節(jié)離奇，一波三折，并且引人入勝。”

　　“對，的確是一波三……”

　　余琛突然停了下來，抬起頭怔怔地看著項雅夢。

　　“不是你想的那樣，”余琛解釋道，“不信你上去看看，不知道為什么她的那條毯子沒有拿走……”

　　“你不是說她一直攥著那條毯子不放么？怎么會留下來呢？”

　　“我也不知道，走，再上去看看。”

　　說完，余琛便再次朝樓上走去，項雅夢只好跟了上去。

　　打點滴的支架仍然豎立在床邊，藥水瓶里還剩有一丁點藥水，被子整齊地疊放在床頭，那條紅色毯子也疊了起來，放在了被子上面。

　　“很奇怪，當時我怕裹在她身上的毯子礙事，所以想要幫她拿下來，誰知道她攥著毯子說什么也不放，”余琛指著毯子說道，“她說這條毯子是她媽媽……”

　　“她媽媽留給她的？”

　　“剛開始我也這么認為，”余琛說，“但她一直堅持說這條毯子是她媽媽，然后我就很不耐煩，說難道這毯子是你媽媽變的？誰想到她突然就點頭了……”

　　“她點頭了？什么意思？”項雅夢驚訝地說。

　　“意思就是說，她承認這毯子是她媽媽變的。”

　　“哪有這么離譜的事情，這又不是奇幻劇……”

　　“嗯，我當然不會相信，我只是猜想……”說到這里，余琛頓了頓，似乎是在顧慮著什么，隨后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她可能這兒有問題。”

　　“你是說她的精神有問題么？”

　　“也許是吧，”余琛回答道，“不管怎樣，那女孩已經離開了，留下了一個謎，也可能是一個永久的迷。”

　　“算了，小余哥哥，”項雅夢走到余琛身邊，輕輕拉住他的手，說，“別想那么多了，我送你一個禮物。”

　　“禮物？”余琛稍微愣了一下，然后一副原來如此的樣子，“是不是還得閉上眼睛啊？”

　　“呵呵，不必，我也不是那個小孩子了……”項雅夢的臉漸漸變紅，看來真的是長大了啊！

　　項雅夢從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什么東西來，放到余琛的手里。

　　是一個紅色的小盒子，余琛打開來，里面是一個暗綠色的手鏈。手鏈小巧精致，上面還綴有三個漂亮的紅色流蘇。

　　“這條手鏈叫做‘攜手相連’。”說著，項雅夢掀起自己右邊的衣袖，她的手腕上戴著一個一模一樣的暗綠色手鏈。

　　“也就是寓意兩人‘攜手永不分離’的意思。”項雅夢解釋道。

　　“很不錯，”余琛說著，將手鏈戴在了自己的左手腕上，然后將雙手放到項雅夢肩膀上，盯著她的眼睛，“不管今后遇到什么困難，咱們都是攜手共進、永不分離的好兄妹！”

　　突然，項雅夢的身體猛烈顫抖了一下，然后她掙開余琛的雙手，轉過身去。

　　余琛知道，項雅夢雖然一直叫自己“小余哥哥”，但是自己在她心里卻不止哥哥這么簡單。自己剛才的話語就是想提醒她，他們之間只能是兄妹關系，無法也不能逾越這條界限。

　　項雅夢就像是心懷心事的少女，變得喜歡發(fā)呆，不像以前那么無憂無慮天真可愛，項雅夢經常會來這里看余琛，不過，最近這段時間，項雅夢卻很少來看余琛，余琛猜想可能是因為那個女人的去世對項龍?zhí)煊兴绊懀裕椦艍粝胫嗷ㄒ稽c時間來陪陪自己那個孤獨的父親吧。

　　“小余哥哥，”項雅夢轉過身，眼圈有些紅紅的，“我想自己一個人在這里待一小會兒，你先出去好么？”

　　對于這樣莫名其妙的要求，余琛已經習慣了，項雅夢的思維跳躍性很強，聊天的時候往往會猛然間從這個話題跳躍到另一個與之不相干的話題，也許這就是她養(yǎng)成的隨意性的習慣所帶來的影響吧。

　　所以，余琛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轉過身走了出去，并將房門輕輕地帶上。

　　再次將自己埋進沙發(fā)中，余琛怔怔地盯著天花板發(fā)呆。

　　獨孤本是自己生活的主旋律，以前還曾想，如果就這么一個人活下去也未嘗不可。但是這幾年，內心卻似乎一直在有所期待著，希望能夠離開這里一段時間，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也許是物極必反，自己孤獨久了內心就會產生一種躁動感吧。余琛對此感到極大的不安，他希望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是又害怕因此會打亂自己寧靜的生活。

　　可能自己的生活已經被打亂了。

　　余琛突然意識到，也許自己并不喜歡孤獨的生活。就像自己三年前跟項雅夢說過的。

　　“畢竟人是群居的動物，是需要交流與溝通的。而且人們需要通過交流與溝通來找到內心的歸屬感與安全感。”

　　歸屬感與安全感。

　　自己有歸屬感么？這個世界上哪里才是自己的家？孤兒院？那女人的家？現(xiàn)在的這棟別墅？余琛一下子感覺到，自己還從來沒有體會過家的味道。

　　那么安全感呢？如果連歸屬感都沒有，何來的安全感？每天總是感到擔心，焦慮，隱憂，這些感覺都是沒來由的出現(xiàn)，莫名其妙的占據著自己的內心。

　　“小余哥哥，”樓上房間的門開了，項雅夢走了出來，看起來恢復了精神，臉上帶笑，輕盈地走下樓梯。

　　余琛站起來，看著項雅夢，等待著她的下一步動作。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妹妹就像天上的云朵，變幻著不同的形狀，令人難以捉摸。

　　“出去逛逛吧，走出這個牢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走出這個牢籠。

　　余琛在心里默默念叨著這幾個字，突然間，他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這棟別墅是那個女人給自己的，也許她原本就是想要用來囚禁自己的，不只是身體上的，更是心靈上的囚禁。

　　牢籠，這個詞也許一直如影隨形地伴隨著自己，從進入孤兒院的那天起，自己就從未掙脫逃離出牢籠的束縛，孤兒院，那女人的住所，如今是這座孤身一人的別墅。

　　也許自己真的應該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當初在那女人那里的時候，都市的喧囂總是那么的令自己厭煩，雖然自己每天都會將自己關在屋子里，一個人默默地寫著什么，但是心欲靜而喧囂不止，身處狂風之中，你很難站立得穩(wěn)。

　　“好的。”余琛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