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燈火闌珊 二

　　景壽宮內，燈火通明，只是眾人都摒了聲息，有條不紊的做著自己分內的事，宮殿外的一側，木魚聲響，在這寂靜的夜，顯得更為通徹。

　　老梁帝看似大限以至，形同枯槁，就算那一片明黃，也仍舊掩蓋不了那蒼老腐朽的氣息。

　　“喬之……喬之……”老梁帝死死地抓住段盛之的手，段盛之看著自己手上的一道血痕，面無波瀾，“就快了，就快到了……”

　　都說世間最痛的莫過于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段喬之，我看你這次能痛到幾分。

　　一旁的侍女將熬好的藥送來，淺淺的湯汁放在琉璃杯中，透著苦澀。

　　“父皇，喝藥的時辰到了，兒臣扶您起來喝藥。”段盛之扶起老梁帝，但是老梁帝用顫抖的手擋掉了藥碗，“喬之！喬之！”

　　“父皇，還是先喝藥吧，過了時辰藥效便不好了。”

　　“喬之！喬之！”

　　段盛之招了招手，一旁的侍女戰戰兢兢地走了過來，“殿下。”

　　“扶著皇上。”說完，侍女走過去，扶好老梁帝，段盛之一勺一勺將藥喂入，直至見底，但是老梁帝的情況已經相當不好，開始吐藥，根本沒喂入幾口，段盛之只是將藥碗放在一旁，替老梁帝擦拭好，將他放平。

　　“父皇，喬之馬上就快到了，您先歇著。”段盛之平靜地說完，掩了掩老梁帝的被子，老梁帝卻是死死地睜著眼睛，不愿意閉上。想要開口說話，唇卻只在發顫，發不出任何音。

　　“大皇子，西郡公已經到明武殿了。”

　　段盛之點了點頭，“退下吧。”

　　“父皇你聽到了吧，喬之已經往這趕了。”此時的老梁帝吃力地點了點頭。

　　宮殿外，木魚聲越來越急促，襯得整個宮殿更為的寂涼。

　　突然老梁帝開始呼吸急促，面部開始猙獰，”喬，喬，喬之！“老梁帝死死地抓著段盛之的手，死死地盯著他，”喬之！喬之！“

　　“喬……“一句話未完，老梁帝的手滑落了下來，一雙眼睛死死地睜著，還沒來得及閉上。

　　段盛之嘆了一口氣，”父皇，喬之就快到了，只可惜見不到你最后一面了。“說完段盛之用手輕輕附上老梁帝的臉，讓老梁帝閉上了眼睛。

　　“父皇！“一生清脆的聲音闖入殿內，一襲白衣，卻纖塵未染。

　　段盛之抬眼，看著自己的皇弟，四年時光荏苒，卻未想到歲月未在喬之臉上留下任何痕跡，仍舊是那個干凈到極致的人，透著出塵的味道，沾著靈氣。

　　“四弟，父皇已經駕崩了。“段盛之站起身，向床邊跪下，一行人跟著跪到一旁，只留下段喬之一人，怔怔的站在了那里。

　　“皇上駕崩了——“

　　殿外，木魚聲斷，散落了一地的舍利，襯著夜的寂靜。

　　“娘娘，皇上駕崩了。”

　　婦人低眉，“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時候到了，終該歸去。”

　　梁武三十一年，梁武帝駕崩，葬大梁安陵。

　　傾和元年，梁成帝登基，兄弟十人適齡者賜封地，獨留西郡公一人于宮中，賜居明和殿。

　　雪霽天晴，宮中白茫茫的一片，紅梅吐露出一點艷色，段喬之漫步在院中，時不時的吐出一口冷氣。

　　“西郡公這幾個月都把自己蒙在屋子里，今日天好，確實該出來曬曬了。”一旁的侍女說道，段喬之并沒有說什么，只是笑笑。

　　在宮中月余，想通了許多事，又有許多事想不清，父皇生前說自己萬事看得通透，可就是這自以為是的聰慧，到頭來猜忌自己的父親，落得一生的悔恨。至親病重，卻不能恪守孝道，侍奉左右，自己連夜趕路，卻拼不過這命數。

　　難道真的是人算不如天算嗎？

　　段喬之低眉，回想當日，自己推門而入，映入眼簾的便是段盛之冷若冰霜的眼眸，那雙眼眸中，毫無喪親之痛。是這冰冷深宮中的歷練造就了那個喜怒不形于色的段盛之，還是父皇的逝去他心中早已明了？

　　梅花的枝椏經不住雪的重負，斷落到地上，段喬之看著那雪地中的殘紅，一時失了神。

　　“喬之。”一如當年的聲線，婉轉悠長，只是物是人非，昨日種種，終究是過眼云煙。

　　“參見皇上。”不知為何，那身明黃閃的段喬之的眼睛有些刺痛。

　　段盛之看著規規矩矩跪在雪中的段喬之，斂了斂眉，“兄弟二人，何須如此。”

　　段喬之的眼中暗了神采，“縱使兄弟情義不變，這君臣之禮也不可費，皇上厚愛，臣弟惶恐。”

　　“段喬之，你心中所怨，不妨今日說與朕聽。”段盛之負手而立，看似面無波瀾，只是那抿成一條線唇，泛出蒼白。

　　段喬之跪在地上，并未抬頭，說道：“臣弟并無怨念，皇恩浩蕩，賜臣居于明和殿，數月來侍從女官都是悉心照料……”

　　“段喬之！”

　　“臣弟惶恐。”

　　“這副官腔你還要給朕打多久！”段盛之緊握雙拳，咯吱作響，只是段喬之慢慢的抬起頭，露出溫潤如玉的臉。

　　“臣弟確實有一事不明，皇上讓臣弟居于明和殿，可真是為了那份兄弟情義？”段喬之的嘴角扯起一絲笑意，“這些年，臣弟始終無法忘記年少時，與皇兄泛舟湖上，撫琴自娛，只是不知，皇兄還記得幾分？”

　　“朕不曾忘記。”

　　“只怕不變的是回憶，變得是人。”說完，段喬之站起身，“皇上，臣弟有些不適，就先回宮了。”

　　段盛之無奈的揮了揮手，“去吧。”

　　段盛之站在原地，看著那抹純色離去，從小，自己便追隨著那抹凈色，只是不知從何時起，那份傾羨變成了深深的嫉妒，不知為何，那與世無爭的性子仍舊引起他深深地忌憚，都說這深宮吞噬人性，果真如此。

　　段喬之始終擁有這赤子之心，而自己似乎卻從未有過，“喬之，你可知道，朕也不想變成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