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七章    五、為公為私（三）

　　這個人，就是他的第二任皇后羊獻容。

　　羊獻容是泰山南城（今山東平邑）人，她父親羊玄之，在西晉朝擔任尚書郎。她被立為皇后，乃是趙王司馬倫擴張勢力的結果。

　　司馬倫殺了賈南風后，傻衷皇后的位置，就空出來了。他決定在這個位置上，安排一個自己的人。羊獻容的舅舅孫弼和堂舅孫髦、孫輔、孫琰這四人，都加入司馬倫集團，后來他們還跟孫秀合族，成為司馬倫最信任的人。司馬倫和孫秀掌權得志的時候，這弟兄四個平步青云，都做了大官。出于鞏固政治派系勢力的考慮，羊獻容被安排嫁給傻衷，當了皇后。然而就從嫁給傻衷那天起，她凄慘的人生。就拉開了序幕。

　　司馬倫沒能在皇帝的位子上待多久，他倒臺后，勤王入京的代表，司馬王司馬穎，為了表示對司馬倫倒行逆施的否定，毅然決然地把這位剛立不久的羊皇后給廢掉了。可是隨后不久，西晉王朝內的各種勢力又開始了一系列的爭斗，而羊皇后的命運，也隨著發生了一系列戲劇性的變化。

　　可以來看一個年表：

　　晉惠帝永康元年(公元300年)十一月，羊獻容被立為皇后。

　　永興元年(304年)二月，成都王司馬穎廢羊皇后為庶人。

　　同年七月，左衛將軍陳眕等恢復羊獻容皇后地位。

　　同年八月，河間王司馬颙的大將張方又一次廢后。

　　永興二年(305年)四月，洛陽“留臺”荀藩、劉暾等恢復羊獻容皇后地位。

　　同年同月，張方又廢后。

　　同年十一月，立節將軍周權自稱平西將軍，恢復羊獻容皇后地位。

　　同年同月，洛陽令何喬攻殺周權，又廢后

　　光熙元年(306年)六月，東海王司馬越迎惠帝返洛陽，恢復羊獻容皇后地位。

　　這些事件，詳細的曲折，我不一一介紹了。這個可憐的羊獻容，就這樣被人立了廢，廢了立，五廢六立，最后沒給折騰死，真是奇跡。

　　其實，這些爭奪皇權的勢力，拿羊獻容玩這種廢立的游戲，不是因為對她有好惡、親疏之別，而是把她的廢立當作顯示權威的標志。比如陳眕復立羊獻容，并不意味著要給司馬倫和孫秀平反，也不是因為他看羊獻容有多順眼，而是因為陳眕要討伐司馬穎。既然要討伐司馬穎，當然得宣布司馬穎的舉措，全是非法的嘍。這樣做，是向天下宣布：皇后的廢立，乃是朝廷大事，你成都王司馬穎，有什么資格廢皇后？其他的那些人，對羊獻容或廢或立，也是出于同樣的目的。

　　不過，后來這位羊皇帝后的命運，還算好的。公元311年，劉淵的養子，前趙皇帝劉曜攻入洛陽，把羊獻容當作戰利品，收歸己有。劉曜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女人，對她相當寵愛，后來干脆立她為皇后。

　　有一回，劉曜問羊獻容道：“我比起你前任老公來，如何？”羊獻容天生乖巧，加上后來經歷了那么多磨難，早就變得世故無比。她回答道：“這個，哪里有的比呢？陛下您是開國圣主，司馬衷那傻瓜，則是個亡國暗主，他連自己的妻小都保護不了，貴為帝王，卻讓妻兒在一群俗人手中遭辱。當年，臣妾真想一死了之，哪里想到，還會有今天？臣妾出身高門世家，一向瞧不起世間的凡俗男子，覺得他門都一個模樣；但是自從侍奉您以來，才知道，原來天下真有大丈夫！”

　　劉曜聽了這話，心都少跳一下，抱起她來，去到氈帳里，好一通溫存。

　　當時傻衷已死。不過他泉下有知，聽到這話，估計得從墳里爬出來。

　　然而羊獻容的話，卻也屬實。在那一通通的羞辱和一次次的逃亡中，他哪里還有心思顧及他的第二任夫人呢。

　　傻衷平生最慘的一次逃亡，跟隨的對象是成都王司馬穎。逃到半路，衛士和臣僚們基本都走散了。傻衷和司馬穎共乘一輛車子，極其狼狽。因為他們是倉促上路，身上連點零錢都沒來及帶，幸虧有個侍中黃門郎，把他藏在被囊中的三千私錢捐出來應急，這才有錢買飯給傻衷吃。

　　戰亂時期，糧價倍增，這點兒錢，沒過多久就花完了。傻衷餓得肚子唱歌，也只能忍著。有個宮人討來一升粗米，幾瓣腌蒜，傻衷接過來，一通猛塞，吃到激烈處，差點沒把自己噎死。

　　走到獲嘉（今河南省新鄉市西部）時，宮人賣掉衣物，去換來一些粗米飯。沒有碗，他們就用瓦盆盛了，給傻衷吃。當地有位好心的老人，知道皇帝落難至此，給他進獻了一只蒸雞。傻衷仿佛一輩子從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雞，連雞屁股都沒放過。

　　后來走到了溫邑。溫邑是司馬氏供奉先帝牌位的地方。司馬衷雖然很傻，這件事，他還是知道的。他正正衣冠，想要拜謁先帝的陵寢，卻發現只顧跑路，不知何時把鞋子給弄丟了。最后沒奈何，他只好穿了隨從的鞋子，前去行禮。

　　當時傻衷跪在祖宗墳前，想到自從繼承了他們給自己留下的這份祖業以后，所遭的那些罪，所受的那些苦，他再也忍不住了，他用實際行動，向周圍的人證明了一件事：傻瓜也會哭，而且哭得比常人更動情。左右的人看他這樣，受到感染，無不泫然流涕。

　　俗話說，傻人有傻福。這話，放到司馬衷身上，不適用。

　　如果說能夠當上皇帝，這是莫大的福氣的話，我想司馬衷寧愿選擇不當。

　　在飽經憂患與折磨之后，傻衷最終還是沒能逃脫橫死的命運。

　　傻衷究竟是怎么死的，史學界存有爭議。一個比較可信的說法，他是被東海王司馬越毒死的。

　　光熙元年（公元306年），在經歷了許久的漂泊與辛酸之后，傻衷在東海王司馬越的迎接下，回到洛陽。

　　終于回家了。回到他從小長大的地方。他累了。

　　十一月十七日。這是傻衷在人間的最后一天。

　　那天夜里，他像往常一樣，欣喜地迎來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刻：吃夜宵。侍者給他拿來幾個玉米餅子，傻衷吃得很開心，似乎從沒覺得，玉米餅子，會有這么好吃。他吃著吃著，嘴里和鼻孔里，就流出血來。

　　血，越流越多，小河般從傻衷的七竅里涌出來。倘到御座前，玉階下，濡染了大地，與殿中的茵席融到一起，化作一片華麗而妖艷的紅色。

　　傻衷是短命的西晉王朝行將覆亡時，那場混亂的見證。

　　這個可憐的傻瓜皇帝，在司馬氏王族的內部矛盾逐漸尖銳時，被推上了峰口浪尖。

　　《晉書?惠帝紀》說，自從司馬衷繼位以來，“政出群下，綱紀大壞，貨賂公行，勢位之家，以貴陵物，忠賢路絕，讒邪得志，更相薦舉，天下謂之互市焉。”

　　政治的腐敗和社會風氣的澆薄，使得西晉王朝迅速失去它籍以維持下去的資本。“八王之亂”后，西晉王朝像一棟木石松垮的大廈，迅速崩塌。面對這種局面，司馬衷無力掌控，也無力改變，只能被那巨浪一次次地拋向空中，又一次次跌落下來。

　　真的，司馬衷其實是個很可憐的人。或許因為他實在太傻，后世人，因而往往淡漠了對他的同情，只肯把他那些傻得冒煙表現，記在心頭或筆間。

　　傻衷平生辦過的傻事，最有特點的，是這樣兩件。

　　有一回，傻衷在一班侍從的陪同下，在華林園里閑逛。走著走著，他突然聽到蛤蟆的叫聲，于是向手下問了一個非常經典的問題：“你們說，這個蛤蟆，它是為公叫呢，還是為私叫呢？”

　　問題問完，傻衷拿很純潔的眼神，看著左右的隨從，期待他們的回答。這些人聽了，快瘋了，心說，“媽的，蛤蟆叫，是它的天性。它想叫就叫，你他媽管它是為公叫還是為私叫？！”

　　心里罵罵算了，問題還是要回答。其中有個人，靈機一動，模棱兩可地答道：“蛤蟆，它在官家的地上叫，那就是為公叫；在私人的地上叫，那就是為私叫啦。”

　　傻衷聽了，大贊他語妙天下，于是高高興興地下水去逮蛤蟆去了。

　　又有一回，全國到處鬧饑荒，百姓被餓死的，不計其數。傻衷從手下人那兒聽到這個消息后，又整出一句經典的來。他吃驚地說道：“餓死人？真奇怪啊！他們為啥不吃糧食呢？”手下人聽了這話，心說，“媽的，都跟你說了鬧饑荒，不知道什么是饑荒啊，你個傻叉。”可是傻衷畢竟是主子，所以他還是耐心地解釋說，“年成不好，莊稼不夠吃，所以才會餓死人。”傻衷聽了，更加吃驚地問道：“沒有莊稼，那為什么不吃肉湯？”

　　手下人忍無可忍，懸梁自盡了。

　　其實，像司馬衷這樣的人，已經傻得天真，甚至有些可愛了。

　　如果司馬衷只是個普通人，傻點，倒是也沒有什么，可是他的特殊地位，卻由不得他始終如一，率性無比地傻下去。

　　懷揣著“為公為私”的可愛問題，司馬衷沉眠在歷史的長廊中，只是時常做夢。那是兩個交錯出現的惡夢。一個，是夢到自己坐上龍椅；另外一個，不分明，只能看到一張丑陋而猙獰的臉。那張臉，又黑，又丑，他終于認清了，那正是他的老婆大人，賈南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