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五、為公為私（二）

　　其實，據史籍記載，謝玖這個人，美貌賢惠，從不跟人爭搶什么。她懷孕后不久，賈南風就被娶進宮來，成為傻衷的正妻。謝玖知道這女人奇妒無比，便主動請求回到西宮，在那兒生下了司馬遹。因此，當司馬遹已經三四歲大時，司馬衷還不知道自己有個兒子呢。直到后來，有一回，司馬衷入宮和其他皇子們一起游玩，看到一個讓他感到莫名親切的男童時，武帝才告訴他道：“這是你的親生兒子啊。”

　　就這樣，因為懷上司馬遹的時間，在賈南風入宮之前，又因為謝玖主動避讓，并且很好地隱藏了司馬遹的身份，才使她沒有象傻衷其他的妃嬪們那樣，連人帶孩子被賈南風叉死。可是，這并不代表司馬遹能夠茁壯成長，象武帝期望的那樣，順利登上皇位。一旦武帝死去，他失去了強有力的庇護，滅頂之災，轉瞬即至。

　　司馬遹既然不是賈南風生的，她當然不能指望這小子跟自己一條心。她知道這孩子從小聰明伶俐，一旦傻衷哪天掛了，讓這小子繼承了皇位，他不但不會象他老子那樣，任由自己擺布，估計他上臺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辦法把她們老賈家連窩端掉。想到這，賈南風哪還坐得住呢？她朝思夜想，一心要找個法子把太子廢了，然后干掉。

　　法子好想，這事，做起來其實也不難。愍懷太子司馬遹，盡管小時候精得出人意表，長大以后，卻漸漸露出草包本色。他明知皇后賈南風看他不爽，蓄心害他，卻仍不知上進。沒有暗中經營自己的勢力也就罷了，他連對賈黨最基本的提防心也沒有，整天就知道跟一班手下玩耍胡鬧。

　　于是有那么一天，賈南風將司馬遹請到自己宮里，派人灌醉了他，然后拿出事先找人寫好的一封大逆不道的反書，逼他抄寫一遍，隨后就拿著這份太子謀反的絕好證據，去找她傻瓜老公去了。

　　傻衷看到這封反書，看到里頭讓他“盡快結果自己”的話，勃然大怒，立即表示贊同老婆賈南風的建議：廢掉太子，把他囚禁起來。第二天上朝，此事一經公開，群臣無不駭然。大臣張華等人堅持說，廢立太子，茲事體大，不可草率。再說反書的真偽也成問題，不如核對筆跡后再作定奪。

　　這樣的提議，是嚇不到賈南風的。因為那封反書，的的確確是太子在酒醉的情況下，被人強迫抄寫的。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張華等比較有正義感的大臣，也已經無話可說。太子被廢，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他們能夠做的，就只有堅持不可隨便賜死太子了。不過，就連這樣的請求，賈南風也沒有答應。在將司馬遹進行了短暫地關押后，她還是擔心有人把太子救出去，興義兵，推翻她的統治，于是派宦官孫慮趕到許昌，拿藥杵將司馬遹活活捶死了。

　　廢殺太子，這無疑又是一場驚天政變。司馬遹死后，賈南風以為，所有的威脅都被除掉，她終于可以高枕無憂了。然而，她不知道，就在她竭心極慮算計愍懷太子的時候，另外一場政變，正在醞釀；一個巨大的危局，正逐漸籠罩在她身上。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這只黃雀，就是被賈南風視為心腹的司馬倫。

　　其實，愍懷太子被賈南風算計后，一直有人在想方設法營救他。當時有個右衛督，名叫司馬雅的，乃是皇室的遠親，他之前屢次受到太子的恩遇，決心救太子脫難。他知道司馬倫手里有兵，又是西晉王爺中碩果僅存的元老，以為他指望得上，于是跑去向他求援。

　　司馬倫聽了司馬雅的話后，有點心動。不過他自己拿不了主意，還是得征求一下他那位狗頭軍師孫秀的意見。

　　這個孫秀，我在后面的篇章中還會經常寫到，他是個典型的奸詐小人。他對司馬倫說道：“大王，太子不能救。原因很簡單。趙王您原本是賈黨中的人物，如果把太子救出來，扶他上臺，以后他清算老帳，追究到咱們頭上，一定沒有好結果。我們現在應該做的，是調集軍隊，做好準備，賈后殺掉太子，這是遲早的事。一旦她殺了太子，我們就以此作為起兵的理由，打出為太子報仇的旗號，把她拿下，然后坐擁江山，多好。現在最急迫的事情，就是怎么讓賈后早點下手。”

　　這一招，狠辣無比，司馬倫聽后連表贊同，于是馬上接受孫秀的建議，派人出去散布謠言，說太子的手下正在糾合義軍，打算救他出來，然后廢掉太后。

　　賈南風聽到風聲，果然沉不住氣，即刻派人去謀殺太子。結果，太子的死訊剛剛傳出，司馬倫跟孫秀立即發動宮廷政變，囚禁賈南風，誘殺賈黨的核心人物，賈南風的外甥賈謐，同時大肆搜捕賈氏的親信和同伙。

　　司馬倫派去的人來到傻衷的宮殿時，賈南風跟傻瓜老公正在一起玩游戲，根本不知道外頭發生了什么事情。她聽到外甥賈謐在殿外大喊“阿后救我”時，急急地沖出門，卻看到一班人兇神惡煞地站在跟前。她問帶頭的，這是做什么，對方回答：“奉詔抓你。”賈南風無比可愛地說道：“不對呀，詔書都是從我這發出去的，你哪來的詔書呢？”人家聽了她這話，笑了，心說，你總算說實話了啊。他不再回答，把手一揮，幾個衛士上前，把這個又黑又丑的娘們抓個結實。賈南風絕望之中，扭頭沖屋里喊道：“皇上啊，你老婆這就被人帶走了。說不準什么時候，你也要遭殃了啊。”

　　傻衷在屋里坐著，臉上的表情，比往常更傻。

　　自從娶了這房媳婦，自從他老爹走了，日子，從來沒消停過。

　　不過，就算他再傻，此刻心里也明白，往后的日子，恐怕會更加的不消停了。

　　把賈南風拿下后，司馬倫太得意了。他知道，賈南風先前打死都不會想到，他趙王司馬倫，居然會在后面擺她一刀。他下令，將賈南風運到金墉城去，幽禁起來，同時假傳圣旨，封自己為使持節、大都督、督中外諸軍事。到這時候，西晉王朝，舉國的權力，似乎都集中到司馬倫手上了。

　　不過即使如此，司馬倫還不滿足。公元301年，他在孫秀的慫恿下，逼迫司馬衷禪位給他，自己做了皇帝。可是這樣一來，這個輩兒就比較難整了。司馬倫是司馬懿的兒子，司馬昭的弟弟，司馬炎的叔叔，再往下數，他直接就是司馬衷的爺爺一輩了。他做皇帝，那司馬衷是什么呢？皇位，從來沒有這樣繼承的啊。

　　搞笑的事來了。司馬倫廢掉賈南風后，宣布恢復愍懷太子的地位。既然司馬衷退位了，那么理應由愍懷太子接替他的位子。可是愍懷太子已經死了啊。怎么辦呢？干脆，司馬倫自己來充當太子的位置吧。可是這樣一來，他該怎么稱呼司馬衷呢？

　　司馬倫絕對個性。為了能夠做成皇帝，他把孫子輩的司馬衷供起來，稱他為“太上皇”！

　　瘋了，亂了，無語了。

　　能讓自己爺爺輩的司馬倫，喊自己聲“爹”，傻衷這輩子，也算值了。

　　事情發展到這步,按說傻衷的尷尬人生，可以到此為止了。他或許會被幽禁起來，在深宮冷殿中度過剩下的歲月。可是，老天似乎安排好了，讓這個可憐的傻瓜皇帝，再多吃許多苦。而他的傀儡生涯，還遠遠沒有結束。

　　司馬倫的皇帝癮還沒過足，齊王司馬冏，河間王司馬顒和成都王司馬穎這三位王爺，便聯合起兵，高舉著“討伐逆賊，打倒野心家司馬倫”的旗號，浩浩蕩蕩打進京城，把司馬倫的偽政權推翻了。

　　司馬倫倒臺，司馬衷的地位得到恢復，重新被擁立為皇帝。可是，大家千萬別以為這這幾位王爺那么好心，費那么大勁打進京城，就是為了像當年武帝期望的那樣，解救司馬衷這位傻瓜皇帝？他們之所以還肯恢復司馬衷的地位，無非因為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沒有足夠的軍事力量和政治資本，使他們有膽量自立為王罷了。可這并不代表他們對皇權沒有覬覦之心。

　　很快，這三位王爺都以頭號功臣自居，為了爭奪權利，他們很快撕破臉皮，互相攻打起來。再后來，長沙王司馬乂也加入到這場混戰中，“八王之亂”，到這個時候，已經進入白熱化階段。

　　沒有內憂，不生外亂。西晉王朝內的各種勢力，為了爭奪皇權，紛紛調集軍隊，彼此攻戰殺伐，再也估不上駐守疆土，保家衛境。說是“八王”，其實，真正參與到這場權力的混爭中的，還遠不止這八位王爺。一些手握重兵的將領，以及許多實力較強的郡守。借這個機會，都擁兵自立，儼然回到東漢末年天下大亂，群雄割據的局面。

　　更加嚴峻的是，趁著西晉國內大亂的時機，匈奴人劉淵崛起于東北，流人李特盤踞西蜀，其他借機在邊境地區宣布獨立的漢人、胡人政權，更是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出來。對這些叛亂政權，作為西晉主力的那些王爺們，最多象征性地派兵去鎮壓一下，主要的精力，卻放在爭奪皇權的內戰中，西晉王朝的中央政權，已經不復存在，剛剛得以統一的中華大地，重新進入分裂和戰亂的狀態，百姓不堪其苦。

　　在這場混戰中，幾位王爺如同走馬燈般，你方唱罷我登場。每個人在短暫的得勢后，又迅速地失勢。在這個過程中，可憐的傻衷，像只玩具木偶，任人扯線；他更像舞獅時的繡球，被人爭來搶去，當作勝利的象征。其實司馬衷的際遇，很像漢末的獻帝。他們之所以會被人爭搶，是因為還有政治上的可利用性。占有了他們，擺出一副擁立的姿態，就表示自己代表了正統，具有政治上的合理性和正義性。

　　可是一定程度上講，傻衷還不如獻帝。獻帝雖然也是傀儡，至少他只是曹操一個人傀儡，可以安穩地待在許昌，過著精神上屈辱，物質上卻相對安逸的生活。

　　傻衷呢？慘吶，他連這種安定，也享受不到。

　　每一位王爺得勢時，都信誓旦旦地表示，要保護皇帝，不讓他再受到亂臣賊子的傷害。可是，每一位都幾乎話音未落，就被其他的王爺趕下臺去。失勢以后的王爺們，頭一個反應，就是帶上自己的軍隊，狼狽逃出京城，逃往自己的地盤。逃跑的時候，他們無一例外地把傻衷帶上，打算讓他增添日后東山再起的籌碼。身為大晉皇帝的傻衷，就這樣，跟著這些落魄的王爺們，亡命天涯，風餐露宿，顛沛流離，衣食無所。

　　吃苦也就算了，若是真能等到某位王爺東山再起，吃點苦也值了。可是事實是，傻衷往往在逃亡的途中，或是還沒來得及逃，就被其他王爺截獲。聽他們發表一番似曾相識的演說，經歷一番已經不勝其煩的儀式，然后開始一段如出一轍的逃亡。

　　精神和肉體的雙重痛苦。

　　到后來，他甚至感覺不到痛苦，因為已經麻木。

　　獻帝被人像玩具一樣爭搶，那些人，至少還是些外人。

　　傻衷被人爭搶，那些人，卻是他有著血脈之親的叔伯兄弟！

　　悲哀。中國歷史上最傻的皇帝，卻也是天下最可憐的人。

　　司馬衷創了一個記錄。他是中國歷史上，給人充當傀儡次數最多的一位皇帝。

　　這樣的記錄，我想他寧可不要。

　　司馬衷慘，可是有個人比他還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