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歡秋天么？

當人們仍沉浸于往日慵懶的陽光，卻漸覺涼風驟起，接替過去癢癢的溫熱，于是，秋就眨著一雙調皮眼睛，驅逐了夏，以勝利的搗蛋鬼的姿態，飄然而至。

你看，男人女人心安理得穿著夏裝，流連于初秋時節南國的街市，她卻悄悄從庫管和領間飛過，灑播久違的寒意，然后躲到角落，瞇起眼睛，笑看世間驚慌失措的人。她是秋日的精靈，瞪大明亮的眸子，快活得一塌糊涂。竇鞏《秋夕》云：“夜半酒醒人不覺，滿地荷葉動秋風。”或是此中意味。

時光是永年神奇的古窖，生活是藏于窖里靜候開啟的酒壇，秋之釀，是我等候數十年的一醉。這個秋天，我寫下你我的緣分。打開你塵封的壇蓋，放到陽光下，里面是紅塵的流彩，塵勞醞就的芬芳。我小心品呷滋味，忘乎其中，陶然物外，繼而不知是你垂憐于我，抑或是我愛慕于你。

舊日的意象，秋總是慷慨悲歌，詩人們結醉于秋湖側畔夕照的亭樓，吟誦“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千古詩篇，慨然悲歌。而我沉默而微笑，嘴角掛著秋日的秘密。這秘密的水晶球，放映塵世里質樸的故事：秋寒的清晨，大人叫醒睡眼睲松的娃子，蹲下身去嘮叨著忙活，直至看見儲備大半年的粉色襖子，鈕扣齊整地裹在娃子身上，拍拍他的身子，感到結實得暖和，才放心地給他一個吻，或往懷里塞一個秋蘋果，往心坎擱一個微笑。

詩人們釋懷，知足地認為，秋不欠人們什么。

而我，卻是欠秋的，如風中飄蕩的蒲公英，尋覓風的蹤跡，往往難辨去歸。秋于我亦是如此，自以為有回憶秋的瀟灑，驀然回首，則意味悠長，淚水闌干。

秋是懵懂夢幻的童年，是一首兒歌，一頁童話，一縷耳邊的呼吸。至今，我仍保有一張老照片，孩童時一身小棉襖，叉立在外婆家那掛滿年畫、被年月炊煙熏黑的墻邊，稚氣滿盈胖乎乎紅彤彤的臉，煞是憨可。粵北特有的秋，不似南國市井穿堂風的冷澀，她是山神的饋贈，藏了山林躁動后復歸的寧靜，蘊了山風流泉般清暢的潤澤。那是怎樣夢似的童年，從山林度過，年月洗白它記憶的輪廓，但真實的幻象，仍存留于心底，一瓣心香難抹。秋景尚早時，山色是黛墨的，林風飄梭山谷，松濤響谷地清澈。山腰火紅磚瓦房前，新收稻谷，儲滿春夏沸熱的液汁，堆垛成金色飽滿的乳房。豐收年景，若說，“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而順山徑走去，迎風正盛的卻是菊花和山茶，溢香流轉，伴一路泉水叮咚和清竹舞步，徘徊忘返。日暮情致，“蕭蕭遠樹疏林外，一半秋山帶夕陽”，山農于坊間燉野雀、烤甘薯、爆栗子、炒清茶。坊內厚重的石磨低低嘆息著，奶白的豆汁從磨中滑落，甜肆無忌憚地，飄散在開鍋的白色蒸汽里，慢慢消失，留下沉默間的家長里短，還有苦戀中的鎢絲燈火下，人們鮮活的臉龐。漸漸地，夜涼如水，我是挨倚在母親身邊，快活地汲取暖，還是聆聽莫測的歌謠？也許黑夜的眼睛已忘記墨色，看星星層層疊疊，和云兒鬧個不停。叢間，螢火蟲飛流閃爍……

山里的秋綠意盎然，散吐泥土的芬芳。這芬芳彌漫到十月末，花葉才戀戀不舍地憔悴散落，但仍皈依于根，不能輕易飄走。人非草木，感情更難割舍。而我的童年生涯，在1987年秋天，卻經歷類似的折磨。那年我剛滿5歲，隨家南遷，告別樂土。那令我魂牽夢繞的山林，如同暖身的披風，抵御風雨的屏障，她似母親然懷著娃子，捂熱山南溫暖的土地，讓兒女在此平安生息。生命的痛莫過于此，我將不忘那時那地。我跟隨父母，為生計，離了根，被命運的蝕刻雕鑿成吉卜賽式的像偶，放逐到水泥叢立的森林，遷徙到遠別伊甸的高地。回想起，如若不然，我將在山里如何的混沌？如若不然，我快活無憂的童年將延伸何處？我會成為二愣子，自生自滅么？相信如若然，今天，我必定從礦上黑洞子里頭，死里逃生，而后戚戚然牧耕終老？如若然，現在，我也得像傻根，該討老婆生兒子，紅喜糖得堆得像麥稈垛子，亦不至于孤單落寞。無法可想的，是生命的一道灣，不經意間，已沖進陌生而廣闊的疆域，似乎是悲壯的。這使我想起奧林匹斯山下那位獻祭的希臘少女，想起黑駿馬般為種族繁衍而奔逐水草的牧民，想起雨果筆下于情愛中燃放生命的埃斯特拉達，想起60年前納粹治下于黑暗中微笑著的安妮，同是家國之愁滿盈。那年秋天1987，記事的開始，我蹲在新居邊上，郊澤的菜園子里，細看野生雛菊新長成。

數十年后，我已明了梵高的向日葵何以燦爛，但不知南國初含涼意時，山里花葉仍散落如雨么？南國的秋是闊氣的，她姍姍來遲，精靈似揚起不菲的裙擺，技巧洋溢，雅致無論。她是貴族中人，自然不懂裸露的坦誠、質樸的奉獻。她狡黠地探頭，偷看我成長的記事本，順手將頁碼從童年翻到少年。

青春的萌動，對新世界欣然打量，對鄉愁不羈念想，小天地的自然釋放……都鐫刻于稚氣的感懷，每每非能自已。少年印象里，父親是山，勇力的源泉。他跳下大號腳踏車，卸放電工包，卷帶來夾雜汗味的清新煙草香，秋日暮色輕風，這氣息鍵朗而恬淡。母親是一泓水，包容心靈的港灣。她的眉目游移于書頁間，偶爾抬頭含笑，輕松而釋然。秋日暖暖的燭火，她思考的情狀清晰而含蓄……光陰最是無情物，當年青春而立，歲月踟躇，縱然懷念，亦已至知天命之年。如今，父親不再健壯，歡騰的皺紋在額頭舞動，但營生的臂膀依舊堅實；母親褪去美麗，和學生的重聚，成為每年一度的節日。翻看舊時相片，是黑白的世界，但色彩的流動，卻不隨年月變遷。明麗的色彩，涂抹于秋日畫卷，金色的年華：南國鄉間院落，戶外輕寒可人，無染的天穹，云飄帆似朵，緩移。光亮明暗換替，天幕下紅旗獵獵地綻放。深褐色高臨屋宇的木棉，一排排聳立，和秋蟬的枯殼相依相偎。傀儡似的梧桐，形容枯槁。白楊和老榕寂寂地站立，葉子一層一層鋪滿了院落。大人們彎腰撿拾松果干枝，娃子們追逐打鬧，像一群小流氓。他們年少輕狂，縱聲哭笑，無羈無愁，如今卻脫胎換骨，成家立業，老實得像呆睡的貓。可當時滾鐵圈、丟沙包、跳跳繩、抓迷藏……新生代不屑的玩意兒，卻是我們的鐘愛，鬧起來似乎不知愁為何物了。黃昏入夜，“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別有一番佳境。秋千劃動葉子，沙沙鳴唱，漸漸停下聲息。燈會卻在長廊展出，光影斑斕，異彩紛飛，照耀人們的酣醉，綻開的酒窩，凌亂的腳步。那一刻，松木噼啪，火星飛舞，各種奇怪的歌聲，重又凄涼地，搖蕩在陌生的院落……這色彩是禮物，將永存于我的心底，珍藏在血管里。

品味秋，人生若是。秋之性格，既非蒼茫四顧的決然徒嘆，亦非得意處一覽眾山的獨喜，而是歷冬之沉默、春之蘊藉、夏之勃發的順然豐泰，是對待生命的友好態度，是處亂不驚、泰山傾于前而不倒的海般氣魄，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悲憫情懷；秋之性格，既非淡漠，亦非濃烈，而是對命運自在的體悟，如同山用大地馱負，水用湖海裝載，苦難用肩膀承擔，情感用心靈蓄受。

秋之性格，不經人生的顛簸，怎能悟得？九、十月時，白紙黑字、火紅批語，如薪柴炭火，燃放智慧之光，照亮少年的眸子，如攜火炬闖進迷宮。他流汗、歡笑、哭泣、成長，眼窗中紅綠黃橙青藍紫，影子來來往往，晃晃蕩蕩。他情竇初開，青梅竹馬，滋味怎耐思量？他奔跑、跳躍、歌唱，向天張開翅膀。夢中的路，通向遠方。從此上下求索，行走在城市喧囂中，浸潤人群的聲色。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秋攜帶歲月，奔馳于青春的快車道。窗外的景致、生命的調色板、季節的圖構，如旋轉的萬花筒，茫然又明朗，內斂又狂放，凝滯又流動，源自秋的底色。青春突圍時奔騰的血液，在激情決堤的隘口，等待季候風。

品味秋，如遇故知，悲欣交集。捧一杯茶，與之傾心。凝視她的秋波，仍舊俊秀，而我已蒼老。你還記得，那輛維修無數的腳踏車，曾載我于暴雨肆虐的街道，穿梭于校園與家之間么？忘不了，車輪彎行，樹影斑駁，你卻躲開喘息的葉，怕觸痛他們的傷口。你淡忘兒時的伙伴么？不會，我們坐在瓦藍天邊的草甸上，在你身邊，眼波映了地平線的樹，幼稚而憂郁，聊起光陰的故事，孤獨的繭子。你愛過么，可懂得愛的真諦？我曾走進秘密花園，采摘帶刺的玫瑰。你用秋衣包裹叛逆的玫瑰，送到她手里，那衣褥在風中，圍住最初的吻。那時，你的心靈在飛升么？是否仍藏匿著渴望？……無語。見證雨季的秋，耐不住人間的煙火，杳然消逝于時光的水波里。我默默站立，收起茶水，向曾經的如癡如醉，脫帽致意，真誠地道別。波光照痛我的臉，如歷滄海桑田。累了，就拖起腳來，縱使不知歸途何處。你拖起沉重的腳，決絕而眷戀地離開。

隨年月增長，記事本里多了成人的智識與不忍，悲憫與超拔，卻淡忘了美的真，與鮮活的認知，沉淪于世俗碌碌紅塵里。所謂成長，正如詩人的吟唱：“她離去時撩起面紗，我肝腸寸斷，寧愿美麗的人兒不知世界的憂傷！”看清世事，不再如驛動的旋律。白駒過隙，青春的吶喊，從心底喚起靈魂的歌唱，漸漸領受貝多芬式的沉痛、魯迅式的深邃，漸漸欣賞《鋼琴師》的沉郁，悲憤于不恥者的卑茍，哀痛于不幸者的苦難。仔細咀嚼秋味，幻象的時刻和段落，竟至于維特式的悵惘與柔弱，承不起磅礴情感的一隅波瀾。于是，秋成為一個夢、一個迷、一個追憶。

生命如秋，秋如酒，有苦、有甜、有澀……

還有……只有慢慢地品，才能體會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