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天氣越來越冷了,連續很多天的大霧,彌漫在這個城市的上空,就像很多年沒有擦過的玻璃,朦朦朧朧看不清晰。
已經忘記了,多少個天還未亮的早晨,多少個輕手輕腳摸著黑穿衣洗漱從宿舍走出,騎上那輛二手自行車,在空蕩蕩的馬路上行駛,馱著那些厚重的報紙,一棟樓挨著一棟樓地上上下下,將每一份報紙都塞進應該去的地方。
吳嵐的胸前抱著一摞報紙,一邊喘著粗氣,一邊上樓,剛把報紙塞好,門就打開了。
一個穿著睡衣披散著卷發的女人,用尖細的聲音說道:“昨天的報紙好像發錯了吧?我要的是《城市早報》不是《今日晨報》!連這樣簡單的小事都做不好,你是豬腦子??!”
“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我馬上給您換!”吳嵐一邊鞠躬一邊道歉。
女人拿到報紙后,將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吳嵐將額前的頭發簾順到耳朵后面,揉一揉太陽穴,然后繼續爬樓梯。
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地流逝,吳嵐發完了報紙,看看手機,離上課只有二十分鐘了,臨近考試,還是不要逃課的好,她連喘氣的時間都沒有,騎上車子匆忙地趕向學校。
坐在教室里的時候,吳嵐鼻尖上還掛著汗珠,胸脯一起一伏,大口喘著氣。
頭疼,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吳嵐用手指狠狠地按壓著太陽穴,才稍稍緩解了。
“吳嵐,你今天是不是又去發報紙了?”郭文軒拍拍她的后背,問道。
吳嵐扭過頭,“嗯,你怎么知道的?”
“一看你呼哧呼哧的樣子,肯定是剛剛發完往教室趕唄!”
“嘿嘿?!眳菎剐α诵Α?/p>
郭文軒用筆輕輕地敲了一下她的頭:“不是答應我了嗎?快期末考試的這個月不準再發了,休息不好,上課效率太差,你肯定也沒吃早餐吧?這樣下去怎么可以,你的身體會累垮的,你不是還夢想著要成為羽毛球運動員嗎?”
“嗯,沒關系的,真的沒關系的。”吳嵐擺擺手。
“不行,作為未來的羽協社長,我命令你,從明天起不要再發了,先好好休息一段時間,還要復習呢不是嗎?等到寒假了在做兼職,好不?”郭文軒摸摸她的頭,理順了幾縷被風吹亂的頭發。
“好吧,我答應你。”
“哦,對了,明天早晨有體檢,會抽血的,記得不要吃早飯!”
吳嵐點點頭。
郭文軒的存在,介于朋友與戀人之間,有時對于吳嵐來說,像一個大哥哥那樣親切,訓練的時候偶爾也會讓她一小下,滿足她的虛榮心,有時和他單獨見面,尤其是他摸摸自己的頭發,微笑的樣子,掛著淺淺的兩個小酒窩,自己的心還會莫名其妙地亂跳,臉也會通紅通紅。
就是那樣的一個人,從來沒有說過再進一步的話,也沒有做過再進一步的動作,只是遠遠地站在一邊,像是在另一個星球,看著你,微笑地看著你。
你經常會忽略了他的存在,因為你的身邊,可能有另一個人的陪伴。
只有當你受了傷,他才會飛快地來到你身邊,安慰你呵護你關心你,讓你感受到,其實即使他走了,你也并不是一個人。
你也不會孤單。
吳嵐食言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去發報紙了。她算了算日期,這應該是最后一天了。于是她咬咬牙,穿上了一件厚厚的外套,冒著大風出了門。
當她將所有報紙都發完了之后,再一次匆匆趕回學校,她直接到的校醫院門口,將自行車停在一旁,排到了長長的隊伍后面。
她一邊在寒風中跺著腳,一邊默背著考試題,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了幾個熟悉的聲音,她扭過頭。
“我就說昨天晚上不應該打游戲的嘛,你非說第二天起得來起得來,這下可好了,你看前面那么長的隊,望都望不見頭?!惫能幈г沟?。
“喂!這么說成我的錯了?我他媽怎么會知道手機突然沒電了,害得我定的鬧鈴都沒響!”王杰解釋說。
“我說你們倆就好好排著吧!少說點沒用的話!”竟然是周曉陽。
“哎呦,這不是曉陽啊,怎么樣,在別的宿舍還習慣唄?”王杰一把攬住周曉陽的肩膀。
“去你的,”周曉陽將他甩開,“太習慣了,再也不用每天聞你的臭襪子味兒了!”
“你……你說什么呢!”王杰漲紅了臉。
“怎么?不是嗎?每天放在床頭,熏都熏死了,我都懷疑你是怎么睡覺的?。俊?/p>
“你他媽小聲點!”王杰趕緊捂住周曉陽的嘴,后面他哇啦哇啦說的什么就聽不清楚了。
吳嵐突然笑了。
“啊,吳嵐啊,戴上帽子我都沒認出來你,”郭文旭說道,“今天沒去發報紙吧?”
“沒……”吳嵐撒謊了。
“這就好,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嗨,吳嵐!”王杰一手捂著周曉陽的嘴,一手向她打招呼。
吳嵐向他微笑著點了下頭。
“放開我,憋死我了。”周曉陽扳開他的手,仰頭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
然后看到了吳嵐,愣了一下,轉過身和后面的人聊天了。
吳嵐咽了一口唾沫,鼻子突然酸酸的。
按照順序,一項一項全部檢查完了,最后輪到了抽血。
吳嵐坐在椅子上,將左邊的袖子挽上去,顫巍巍地伸出左臂,放到厚厚的棉墊上。
“別害怕,不疼的?!惫能幣呐乃募绨?,讓她放松下來。
看著鮮紅的血液,從血管中緩緩抽走,逐漸充滿了整個針管。
滿滿的,粘稠的,鮮紅的,血。
散落一地的啤酒瓶碎片,浸泡在大灘大灘紅色血液中,散發出一種甜膩的氣息。
額頭上汩汩流出的紅色血液,像深潭向外冒出的泉水,順著臉頰淌到地上。
墻壁上的紅色梅花印記,手臂上的紅色血痕,嘴角流出來的紅色液體。
全部像一張巨大的布,將吳嵐瞬間覆蓋。
又像一波紅色的潮水,將吳嵐瞬間淹沒。
“壓緊了?!贝┲咨蠊拥淖o士姐姐用棉簽按住那個小小的針眼。
吳嵐用右手接過棉簽,緊緊地按著,然后從椅子上站起來。
眼前突然一片黑。
吳嵐用力眨眨眼睛,所有的事物都變得模模糊糊,重影了。
然后又恢復成一片黑暗。
頭暈暈沉沉,像是有人用力往下按著自己的腦袋。
耳朵傳來“嗡嗡嗡”的轟鳴聲,像是沒有調好頻道的收音機。
剛抬起腳,人就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仿佛從遙遠的天際傳來的聲音——
“醫生!這里有人暈血了!”
“誰有糖或者巧克力?快給她吃點!”
“快扶她起來!平躺在外面的長椅上!”
……
吳嵐努力將眼睛睜開一條縫,朦朦朧朧中看到了周曉陽的身影。
她突然感到自己的身體變得輕飄飄的,像是在云中飛舞,耳邊是呼呼的風聲。
是你吧?
是你在抱著我奔跑吧?
我就知道,你不會拋棄我不管的。
因為你曾經說過,你會永遠保護我,不讓我受傷。
周曉陽看著郭文軒從地上抱起吳嵐,然后跑出房間,伸出去的腿又邁了回來。
“喂,愣著干嗎?趕緊去看看??!”王杰抓住周曉陽的胳膊往外拽。
“算了,你去吧?!敝軙躁柶查_王杰的手,擼起袖子,準備抽血。
“你?哎!”王杰驚訝地看他一眼,就轉身小跑出去了。
不是說,見了面,也只當作陌生人嗎?
我答應你,也這樣做了。
只是為什么,心里會是那樣難受,仿佛倒在地上的,是我一樣。
“抽完了,你可以起來了?!弊o士姐姐提醒周曉陽。
“啊?哦?!敝軙躁柧従徠鹕?,又像靈魂出竅一般,走著。
出了房間,看到走廊里的長椅上,吳嵐安靜地躺著,頭靠在郭文軒的腿上。
心里就不是滋味。
仿佛爬滿了螞蟻,啃食著,撕咬著,心臟上的每一個地方。
腿剛想往吳嵐的方向抬,卻被人蒙住了眼。
“猜猜我是誰?”甜甜的嗓音。
“鄭蓉蓉啊!”周曉陽不假思索地說道。
“呀,你怎么會知道的?”鄭蓉蓉松開手,走到周曉陽的前面。
“除了你,還有誰會玩這么幼稚的游戲?!敝軙躁栃π?。
突然一愣,笑容僵在了臉上,因為吳嵐曾經也很愛玩。
那時她無論在哪里,只要從后面看到他,就會躡手躡腳地出現在他的身后,踮起腳尖,用手輕輕地蒙上他的眼睛。
有時候尖聲細調,有時候粗聲粗氣,有時候沙啞著嗓子模仿老爺爺,有時候嗲著聲音模仿小孩子。
但無一例外,都被他一猜即中。
于是她會不高興地跳得老高,嘴里撒嬌般地說“能不能就猜錯一次嘛”之類的話。
然后他像哄小孩一樣,再重新玩一遍這個游戲,故意猜別人的名字。
多想再來一遍。
這次我一定不說“吳嵐”。
我一定搖搖頭,裝作猜不出來的樣子。
讓你高興,讓你滿意,可以嗎?
再來一遍吧。
再用你那纖細的小手,蒙住我的眼睛。
讓我的世界,因為看不到你,而變得一片黑暗。
吳嵐吃了一塊巧克力后,扶著頭,坐了起來。
“吳嵐,好點沒?”郭文軒關切地問。
“好多了。”吳嵐沙啞著嗓子回答。
“剛才你差點沒嚇死我們!臉色發白,嘴唇發紫,閉著眼睛,躺在地上!”王杰很夸張地再現當時的場景,就差白眼一翻兩腿一蹬了。
“呵呵。”吳嵐擦去眼角的淚水,被逗樂了。
“醫生說你是低血糖,本來身體就虛弱,加上沒有吃早飯,所以暈倒了,沒什么大礙?!惫能幷f。
“就是,一會兒咱們出去吃點好的,補充補充營養,好久沒有吃過正經的早餐啦!好期待!”王杰一聽到吃,滿臉興奮的神情。
吳嵐和郭文軒都笑了
“體檢完了吧?我也是!咱倆一起回去吧!”鄭蓉蓉攬住周曉陽的胳膊,往門外走去。
周曉陽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拉了出去。
他扭了一下頭,正好對上了吳嵐的目光,又快速地轉了回去。
陌生人,陌生人,陌生人……
他在腦海中,反復默念這三個字,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只有這樣,才能夠克制自己。
不去看她,不去想她。
吳嵐正笑著,突然看到了周曉陽轉回去的頭,淚就涌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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