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很多時候,我們親眼見到的并不一定就是真相。
但我們還是無法抹去那些刻骨銘心的畫面,像是被釘子死死地釘在了心上,要用很大的勇氣和力氣,才能夠拔除干凈。可是依舊會在心上,留下千瘡百孔。那些傷疤,并不是那么輕易就能夠痊愈的,也許很多天,也許很多年。
想要遺忘一個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他在你的心中,早已經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現在突然離你遠去,龐大繁復的根系生生地從你的心中拔出,扯得渾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經,都隱隱作痛。
你卻并不會快速地將另一個人,像坐電梯一樣,從低處一直升到心中最高的那個位置。而是,時時刻刻感覺心上缺了點什么,因為那個位置,始終是空的。
你還在心里,給他留了一個最重要的位置。你在期待,或許等到某天,他突然醒悟,還會悄悄地走回來,在你的心上,重新生根發芽。
吳嵐一頁一頁地翻著手中的課本,卻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
仿佛每一頁書上,都刻印著周曉陽的笑容。
冬日難得的陽光,在連續十多天陰沉沉的天氣后,終于穿過透明的窗戶,照射在吳嵐的臉上。
“今天是周末,怎么沒見你們家周曉陽來找你啊?話說已經好久沒見過你倆一起走路了,難道是吵架了?”蔣玥玲一邊削著蘋果一邊問,涂著紫色指甲油的蘭花指翹得老高。
吳嵐斜了她一眼:“托您的福,分手了。”
“哎呦,這么快就分了?我就說嘛,他怎么會看上你這么一個土老帽呢!”蔣玥玲冷嘲熱諷道。
“哼,”吳嵐冷笑一聲,“你滿意了吧?真是費盡心思機關算盡啊,你真的可以去扮演白雪公主的后媽了。”
“你,你說什么呢?你敢罵我?”蔣玥玲氣得眉毛皺成了一團。
“好了好了,你倆別吵了。”鄭蓉蓉將手上的筆放下,勸道。
“吳嵐,我看你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想逆天不成?”蔣玥玲惡狠狠地盯著吳嵐,手上還在拿著刀子,旋轉著削蘋果皮,突然大叫一聲,刀子滑落到地上,發出金屬撞擊的清脆聲,接著就是她尖厲刺耳的喊叫聲。
“哎呦,疼死我了,哎呀!破了一個口子,啊!流血了!流血了!”蔣玥玲用左手捏住右手食指,上面有一個小拇指指甲蓋大小的紅色劃痕。
“活該。”吳嵐冷冷地說。
蔣玥玲一個白眼翻了過去,都快把眼珠子翻掉了。
鄭蓉蓉攤開的筆記本,還一道題也沒有背呢,看一眼窗外,來來往往的情侶沐浴在陽光下,燦爛的笑容,化作冬日里最美好的風景。
她抓過來手機,背景是周曉陽的側臉,還是自己偷拍的,她微微一笑,用嘴親了親屏幕,然后發給他一條短信:“今天難得出太陽了,我們出去走走吧!”
他很快回復了:“好。”
鄭蓉蓉猛地從床上下來,化妝、梳頭、穿外套,滿臉興奮地跑了出去。
“她這是怎么了?打了雞血了?”蔣玥玲用創可貼小心地包扎著剛剛那一小道傷口,看著鄭蓉蓉匆匆出門的背影,喃喃道。
“好啦,終于包完了,這可不能沾水吧,萬一感染了怎么辦,我要小心為妙。”蔣玥玲從椅子上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突然在半空中僵住了身體。
“這,這不是周曉陽嗎?等等,那女的,不是鄭蓉蓉嗎?”蔣玥玲斷斷續續地帶著懷疑的驚訝的不可置信的語氣說道。
吳嵐輕輕一扭頭,透過窗戶,安靜地看著。
看著鄭蓉蓉攬住周曉陽的胳膊,親密地慢慢地走著。
不知是不是因為陽光正好逆著她的眼,眼睛發酸發脹,淚水盈滿了眼眶。
“怪不得呢,原來你是被甩了。”蔣玥玲的語氣不冷不熱。
吳嵐把頭轉回來,拿起筆,在草稿紙上默寫英語單詞。
“啪嗒啪嗒”,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又一顆地落在紙上。
微風拂過面頰,沒有印象中的那種刺骨的寒冷。陽光照在操場上,積雪反射出亮晶晶的潔白。
周曉陽和鄭蓉蓉圍著操場走圈,她的臉上,掩飾不住的幸福的笑意,而他,卻始終面無表情。
看臺,從上往下數第一排,從左往右數第三個和第四個座位,是曾經很多個晚上和吳嵐一起坐著聊天的地方,因為經常光顧,所以被吳嵐用紙巾擦得很干凈。而問她為什么要選擇這兩個座位的時候,她說,第一排第三個座位是“一三”,第四個座位是“一四”,合在一起是“一三一四”。
一生一世。
他還記得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泛起的潮紅,像是在吐出一個內心中最隱秘的秘密,突然暴露在心愛的人面前。她的小小心思,也只有他一下子就能看穿,只是希望聽她親自從嘴里說出來,然后裝作恍然大悟般,來滿足她小小的自豪感。
主席臺上,仿佛出現了吳嵐扮演領導的身影,在晚上天黑的時候,她喜歡故意緩慢地一步一步走上臺階,站到主席臺的中央,帶著儀式性的微笑,先鞠一個躬,再清清嗓子。
——“下面宣布,本年度‘最佳好男人獎’獲得者——周曉陽同學。”
——“快來呀,該你領獎了。”
——“丟死人了,不去。”
——“哈哈,哪里丟人了,大白天的可就過不了這把癮啦!”
沙坑上空,是吳嵐跳遠的身姿。那時是為了準備運動會,她說自己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稀里糊涂地從跑四百米轉移到了三級跳,
——“從來沒有聽過三級跳。”
——“你這個運動白癡。”
于是,每天都要抽出一部分時間,親自教她,先邁哪個腿,后邁哪個腿,到哪里開始跳,到哪里開始換腳,最后一定是雙腳落地。看著她笨拙的跳躍姿勢,最后像狗吃屎一樣趴倒在沙坑里的狼狽模樣,總會笑得前仰后合。
籃球場的臺階上,總有吳嵐拿著水瓶大喊“加油”的模樣,激動得仿佛是自己贏了對方一樣。
乒乓球臺上,總有吳嵐垂下來的一雙腿,無聊地晃來晃去。
塑膠跑道,總有吳嵐為了保持完美身材,堅持不懈的跑圈計劃。
這里的所有,都帶著她的影子,看到哪里,哪里都會勾起曾經的記憶。
現在想想,確是如此傷心。
“……所以后來,他就再也不去那家店了,見了老板娘也躲著她,哈哈,好笑吧?”鄭蓉蓉看向周曉陽,笑得合不攏嘴了。
“好笑。”周曉陽眼睛依舊看著前方,木然地點了點頭。
“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講啊?”鄭蓉蓉的臉一下子就晴轉多云了。
“哦?在聽啊。”
“那你給我復述一遍。”
“……”
后來就是一直沉默。
鄭蓉蓉實在摸不透他的心思,他不是這樣單調冷漠的一個人啊。他會笑,笑起來像陽光一樣明媚,他會逗人開心,經常見到吳嵐被他逗得捧腹大笑,他會關心人,將外套脫下來給吳嵐穿上,他很細心,將吳嵐照顧的無微不至。
為什么,為什么到了自己這里,卻是板著一張臉,面無表情,眼睛像蒙了一層大霧,語言極少,經常沉默,好像靈魂飄到了遠方,只剩下一副披著人皮的骨架。
那天晚上,他攬過來自己的身子,俯下身低頭的那個深情的吻,像是遙遠天邊的一顆星星,只看得清一個模糊的光點,若隱若現。
那么遙遠,那么不真實。
得到了他的人,卻得不到他的心。
這是最悲哀的了。
“你餓了嗎?我們中午去哪兒吃?”鄭蓉蓉找了一個話題,打破了沉默。
“隨便。”
“隨便?學校門口難道新開了一家叫‘隨便’的餐廳?”鄭蓉蓉開玩笑。
周曉陽依舊是一副深思狀。
“你怎么不說話?喂,你為什么不理我啊?”鄭蓉蓉拽著他的衣襟。
“哦,對不起啊,今天中午我還有點事,不能陪你吃了。”
“哼,那算了,我先回去了。”鄭蓉蓉氣沖沖地走了。
周曉陽拿出手機,給吳嵐發了一條短信:“中午一起吃吧,我想和你談談。”
很快就有了回復:“沒什么好談的。”
周曉陽可能早就料到了會是這樣,又發了一條:“十二點,川香門口見。”
手機又是一陣震動:“不去。”
繼續:“你不來,我就不走了。”
還是拒絕:“愛走不走,反正我不去!”
周曉陽看著屏幕上的嘆號,回復了幾個字,光標一閃一閃,他想了想,又一個個地刪除了。
吳嵐坐在椅子上吃著橙子,聽到鄭蓉蓉回到寢室,將門關得震天響。
“哎呦,你能不能輕點?我桌子上的咖啡都差點被震灑了。”蔣玥玲端過來她的馬克杯,抿了一口冒著香濃熱氣的咖啡。
鄭蓉蓉沒有理她,拿出來一包泡面,扔進碗里,然后倒上熱水。
“你不是說吃泡面最容易發胖了嗎?”蔣玥玲像看外星人一樣看她。
“我樂意。”
“切,胖死你算了,真搞不明白,周曉陽的審美怎么就那么差,先是看上了一個土老帽,后是看上了一個胖妞,哎,怎么像我這么苗條可愛風情萬種嫵媚動人傾國傾城的大美女,卻看不上呢?”蔣玥玲用手撥了撥她的波浪卷發,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
“因為你有一肚子蛇蝎般的心腸。”一直不說話的吳嵐插嘴道。
“嘩”的一聲,一杯咖啡,全部潑到了吳嵐的頭上。
白色的熱氣瞬間籠罩了她,濃黑的液體順著她的長發滴到地上,她抬手抹了一下臉,深吸一口氣,卻什么也沒有說,轉身走進衛生間,打開冰涼的冷水。
嘩啦嘩啦的巨大水聲,將蔣玥玲說的“活該”“你就是找死”“活膩歪了吧”全部覆蓋,冰涼刺骨的冷水漫過燙得通紅的皮膚,仿佛能夠聽到千萬條細紋裂開的嗞嗞聲,讓她想起了鑄鐵的一道工序。
不如就這樣毀容吧,然后換一張新的皮,以一副新的面孔,繼續茍活在這個世界上。
周曉陽拿出手機看看時間,半個小時過去了,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的人中,絲毫不見吳嵐的身影。
怕是真的不來了吧。他想。
凍得通紅的手指,僵硬地觸著鍵盤。
“嗡嗡”手機在桌子上震動,鄭蓉蓉正吃著泡面,放下筷子,拿起手機。
“吳嵐,你的短……”當她看到發件人是“曉陽”的時候閉上了嘴,她想了一會兒,又聽到衛生間里依舊傳來不停的嘩嘩聲,于是點了打開。
“你要是不過來我就真的不走了。”
鄭蓉蓉皺了一下眉毛,將前幾條短信翻出來。
“呵。”她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將手機往桌子上一扔,穿上外套出了門。
周曉陽凍得直跺腳,眼睛一直望向學校大門口的方向,希望能夠在人群中看到吳嵐的身影。
卻看到了鄭蓉蓉急匆匆地向他跑來。
“你怎么來了?”周曉陽詫異地問道。
“這就是你說的有事?一個人站在川香門口卻不進去,傻傻地站了將近一個小時?”
“不用你管,我等人呢。”
“是等吳嵐吧!”
“你怎么知道的?”
“你不用等她了,她不會來的,她讓我轉告你,說你倆之間沒有什么好談的,也不想浪費時間和你吃飯,她說她永遠也不想再見到你,見了你也會裝作陌生人的樣子。”
“她是這么說的?”
“一字不差。”
——我們之間,沒有什么好談的。
——和我吃飯,就是在浪費時間。
——那就,永遠也不要再見面了。
——就算見了,也會當作陌生人。
突然想起來,幾年前,任自己怎么捶,都紋絲不動的那面墻。
將我們硬是分成了兩個世界。
你說,你永遠都不會懂我的傷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可是你,卻怎么也看不到我心上的傷痕。
被高高的荒草掩蓋的,是累累白骨,是血肉模糊。
周曉陽默默地往學校的方向走去,目光呆滯,眼神渙散,腳步緩慢。
“我不忍再看到你這個樣子!”身后傳來鄭蓉蓉心痛的嘶喊。
周曉陽停了下來,卻沒有回頭。
突然被人從背后緊緊地抱住。
“忘了她吧,我們重新開始。”
帽子里的,濕濕的頭發,上面的水還在一點一點往下滴。
胸前的咖啡已經被風吹干了,留下一大塊不規則形狀的褐色斑痕。
不理會身邊來往的人對自己的狼狽指指點點,暗自嘲笑。
只是眼睛一直望向人群中靜止的人,一前一后的緊貼著的兩個人。
你究竟想找我談什么?
我想,完全沒有必要了吧。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