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二標沒被這個年輕人領去秦支書的辦公室,而是在后頭緊跟慢跟,直接被領來戲臺子這里。
到了戲臺子的場外,陳二標當場被眼前的氣象嚇了一跳。照理說本該是吃飯的點,往常人們都坐屋里院里吃飯了,尚在往屋里趕的人們也都是饑腸轆轆。然而今天這時候幾乎全村的老少爺們都圍在這邊,早早燃起的火把隨風亂竄,人們咋咋呼呼圍著戲臺子指手畫腳亂成一片,估計也就他與吳向北尚有閑心在屋里生火做飯了。
群眾的革命熱情被秦支書強迫帶動起來了,顯然已做過長時間的講話動員,現場雖然亂糟的,大體上還是比較有秩序,沒人敢于發句諸如該吃飯了的牢騷。人群中自然有自發的,也有被逼無奈的,更有心懷不滿的,畢竟鄉下地方人的思想境界還是比不過城里人的,總有那么點后進的苗頭存在,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農村閉塞,發展緩慢,尤其是教育上,教育跟不上,人的思想與想法自然也就遲緩,腦筋時常會轉不過彎來。自打農村包圍城市的迂回策略成功后,革命重心重又轉移到了城市,因而這里被忽略被冷淡太久了,起先,對于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熱情自然也比城里要低些,仿佛一切的一切都是走在城市的身后,一個前邊帶領,一個后邊跟進,這個時候,秦支書這樣的先進模范人物就顯得彌足珍貴以及大有作為了,廣大農村地方很靠秦支書們的帶頭表率,開民智,傳達偉大領袖新動向,全身心投入革命事業。
秦占魁立于人群開外,一個勁四處張望,顯得有些焦急狀,專門候著陳二標,因而最先瞅見二人過來,老遠便迎著招手喚道:
“二標你來啦——咋吳向北沒來?”
那個領路的年輕人心里嗝愣一下,沒讓他叫吳向北啊,完蛋了,辦事不力,這回準又得挨罵,最近支書常常發無名火,便囁喏說道:
“俺以為……以為……支書就找……就找的陳二標哩……就沒讓吳向北跟來……”
“你腔子上長的是個啥玩意,沒腦子的東西,盡裝了豆腐渣,批斗他家老子老娘,他做兒子的能落下了?還不快去叫過來,少吩咐一句半句都不成!”
年輕人沒敢怠慢,也不應聲,飛快跑遠了。
村里所有人都曉得,支書近來激情昂然,但凡有些違拗苗頭,便要動氣,那脾氣猶如云端里的炸雷,說來就來。
陳二標萬萬沒有料到,秦支書日間才找到他,要他站到自己一邊,當村里的積極分子搞運動,晚間就有考驗他的任務了,而且是搞吳家的運動。
雖然陳二標心里一直惦記著如何報復吳家,一解多年來的心頭怨氣,但事到臨頭了,倒也躊躇起來,第一次還是難以下手的,畢竟第一次下手殺豬的屠戶也要猶豫不決一陣的,萬事開頭難哪。
秦占魁打斷陳二標的沉思,拉了他手,說:
“二標啊,虧得日里你聽了支書俺的勸,及時與這家人劃清了界限,跟了俺走。怎么樣?這家人果然就出事了,而且是典型,俺看哪,他們吳家這回是翻不了身了,正挨批哩,你得感謝俺救了你一次的。”
“支書,咋了這是,全村人都到了吧?怪嚴重的架勢!”
“跟娃你明講吧,吳純耕夫婦不好好接受人民的改造,都是戴罪之身,兀自思想著要聯合上水集的老地主們搞陰謀詭計哩,這不,批了有小半天了。”
“不能吧,沒看出來有這個跡象啊……”
“二標,聽俺講,這話可說不得,尤其是在這個節骨眼上,人心隔著肚皮,反革命與臺灣特務的臉上也沒刺字,嘴里也不能承認。因而什么事情都要做到頭里,等事情出了,事發了,人人皆知了,也就晚了,對于反革命,要防微杜漸,連芽兒都不能叫它發出來,尤其是人的思想,思想一旦形成,略微顯現出來的時候,就要從根上打壓住,不叫它冒頭盤根——叫你來呢,就是為了讓你在村里人的面前標明立場,以免禍及己身,俺這都是為你好來著,畢竟你受過他們家的恩情,吃著人家穿著人家的,難免運動蓬勃后牽連到你頭上,你琢磨琢磨,是不是這個理,支書不能害你。”
“那支書要俺咋個做?”
“當著眾人面表明立場就行!”
“具體咋做哩?”
“娃傻哩,大伙都批過了,就差你跟吳向北了。”
“俺明白了,支書吩咐就是。”
“你能堅定信念就好,還是等吳向北那娃到了再說吧。”
“不等了,就這會兒吧,手心里癢癢了。”
“也好——是這樣,今晚的批斗主角是劉秀秀,吳純耕是陪襯,為了叫劉秀秀有刻骨銘心的教訓,你先去把她的頭發剃了,記住,剃去一半留下一半,也就是陰陽頭,一邊黑一邊白,將這娘們往丑里弄,看她往后老實不!”
陳二標曉得劉秀秀愛美,沒有錦衣玉食吧,一頭秀發就是美的命根子,而且受之父母,一向護理周全,剃了她的頭發甚過狠勁打上她一天。他更不想被吳向北看到這一幕,畢竟年齡小,在一道處過很長時間,同齡人之間的友誼也長了根,多多少少不忍心,所以主動請戰,爭取速戰速決,過了這關。
雖這么打算著,陳二標瞅了瞅一臉土灰的劉秀秀,只見她雙眼渙散無神,像是被人撒進了灰土,盯著臺下不知在看什么,呼出的氣息很是凝重;吳純耕也是同樣的表情,同樣的眼神;壓根瞧不見吳品良的眼神,背上一鼓一鼓在生悶氣,整個身子骨就要倒下,來回用左右胳膊肘勉強撐住,顯然三人都沒少受罪。
陳二標收回眼神,仍是有些遲疑:
“支書,這個……”
“怎么?你下不去手?”
“能……俺能……”
“這節骨眼上,二標你可別掉鏈子,你到底站在哪一邊,就看今晚了,表個態,到底下得去手不?”
“下得去手,俺去!”
陳二標也曉得這茬是躲不過的,顫顫巍巍接過剃刀,跟著秦占魁撥開人群,站在了戲臺子當央,兩手叉著腰,模樣與架勢很像個革命偉人。
只見吳向北、劉秀秀、吳品良三人戴著高帽成一排跪在臺上,三人的嘴唇都干裂開,肯定是滴水未進,目光也都有些渙散,岌岌可危的樣子。
秦占魁大聲說道:
“大家伙安靜了,陳二標,是農民的娃,早年父母早逝,得吳家收養,雖然人在吳家,但與他們吳家已劃清界限,今天,陳二標便要表明他劃清界線的決心。”
臺下安靜了一刻,跟著又鬧哄哄起來。
秦占魁一磨頭,示意陳二標趕快動手。
陳二標手持剃刀,來到劉秀秀背后立定,許久沒敢下手,臺下頓時鴉雀無聲,仿佛大戲就要開演了等著角兒登臺一般。
秦占魁一再催促,陳二標只好輕聲對劉秀秀說:
“二標也是沒法子的,可千萬別怪俺哪。”
對于讓陳二標實施這個令自己羞愧難當的舉動,劉秀秀很是意外,旁個二人也是異常意外,都瞥眼過來瞧。
三人轉而一想誰來做還不是一樣的命運,這年頭,一旦淪為挨斗的對象,誰又會手下留情呢,誰又能手下留情呢?
劉秀秀遂點點頭,示意陳二標快些動手,別猶豫,就怕秦占魁連著批斗陳二標,將批斗擴大化,難免牽累到二標和向北。
吳純耕也對他點點頭,也是生怕陳二標被卷進來。
吳品良老眼有了些許神色,用眼神示意陳二標動手。
三人都能原諒陳二標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這個時候,陳二標腦際浮現出來一番回憶,進吳家門與吳家人相處的回憶,其中吳家人的好要勝過對他們的恨,雖然一直在等著這樣的機會的來到,反而著實不忍心下手了,仍在內心里翻滾斗爭著,是批斗這家人解恨以自保,還是將自個兒也搭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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