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奏

他們把我抓了，送進了精神病院。

他們說我思想不穩定，易沖動，危害社會的安全。他們的意思我懂，他們是想說我是個隱患。

他們說抓我的時候，我正裸著身子在馬路上奔跑，手里還拿著一把刀。所幸我沒有傷及任何人。但我的行為無疑觸動了人們的神經，我令很多人感到緊張，感到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脅。于是他們報了警，讓警察把我帶走，還有人拿出手機給我拍照，甚至錄像，我不明白他的意圖是什么。

起初他們試圖聯系我的家人，想讓我的家人把我帶走。在警察局里，他們給我穿上了衣服，一件白得耀眼，很光滑的衣服，但這個顏色我很不喜歡，我告訴了他們，我說我想換一件黑色的衣服，可他們似乎沒有聽到我的要求，對我說的話充耳不聞。那個時候我才明白，他們確確實實把我當成了瘋子。一個瘋子說的話自然不用搭理。可他們為什么又要審問我呢，這我就不得而知了。

那個時候他們已經奪下了我手中的刀，我不知道他們把它藏在了哪里，我試圖在他們的身上找到我的刀子，結果卻是徒勞，他們單薄的衣服下面什么都沒有。也就是說，他們并沒有把我的刀子帶在身上，他們肯定把它藏了起來，他們或許會把它當成殺人的工具也說不定。但我不記得自己曾用那把刀子砍過任何人的身體。

他們讓我坐在一張板凳上，面對我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他有一張很好看的臉，但那個時候他非常的嚴肅，以至于他整張臉頰顯得毫無人氣。他先是仔仔細細地打量了我一會，然后就開始問我一些基本的問題。

他問了我的名字，年齡，職業，我都一一作答了。看得出，他對我的回答很滿意。我老實巴交的樣子一定觸動了他，以至于他說了這么一句話——你和正常人沒有什么區別嘛。

最后他問我家人的聯系方式。可就在這個問題上，我考慮了很久，支支吾吾半天也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原因很簡單，我不能確定他們是否都還活著。在我的大腦里，他們應該早已死去了。可現實總令我大吃一驚。當我確定無疑一件事已經發生的時候，但結果往往是大相徑庭。這就是為什么我要著急找到我的那把刀的緣故，我實在記不得我是否用那把刀傷及過某個人的身體。

“你住在哪里？怎么聯系你的家人？這些你都不記得了嗎？”坐在我對面的這個男人開始顯得不耐煩，我看到他額頭上的青筋在緩慢的膨脹。

“我已經告訴你我的住址了。”我這樣提醒他。

“這是不可能的。沒有人會住在那里，那不是人待的地方。小姐，告訴我實話，我好派人送你回去。”他的態度似乎溫柔了一些。

“可我就是住在那里。”我再次告訴他我沒有說謊。

“但那里是垃圾站，堆放廢品的地方，我去過那里一次，又臭又臟，人不可能住在那個地方。”他似乎想到了那個地方呈現出來的惡心，臉面顯得很是痛苦，仿佛他要吐了。

可我的的確確沒有騙他。最近那幾日，我就是住在那里的。只有那個地方才不會被人發現，人們才不會任意的驅趕我。在那里我看到他們的影子，聽不到他們對我的謾罵，當然也看不到他們的嘴臉。可有一天來了一個孩子，我不知道他是從哪里冒出來的，他長得可真可愛，他有一雙很漂亮的大眼睛。在以前的時候，我也曾想過將來有一個孩子，就像那個孩子一樣可愛。但我沒有想到的是，就是這個可愛的孩子把我從那里趕了出來。當他發現我的時候，他的眼神里滿是恐懼，隨后我就看到他逃之夭夭了。令我意料不到的是，很快他又返了回來，而且身后跟著一大幫孩子，那群孩子年齡都不大，也有幾個女孩在里面。他們笑嘻嘻地找到了我，然后就撿起地上的石子朝我砸來。我驚恐地奪路而逃，他們在后面緊追不舍，我能清晰地聽到他們嘴里發出的笑聲，那么刺耳異常，仿佛踩在我的心臟上似的。就這樣，我在那個地方呆不下去了，隨后我應該又去了其他地方，但我都給忘卻了。我記得的只有那一個地方。

“好吧，既然你不知道你住在哪里，那你告訴我怎么聯系你的家人好了。”他說。

對于這個問題，我只能一個勁的搖頭，我不知道怎么聯系我的家人，甚至我是否還有家人，我都記不得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那我們也不知怎么幫助你了。只能讓你在此暫住一夜，如果明天你的家人還不來領你回去的話，我們只能把你送進精神病院了。”他最后向我下了這個結論。

在他離開的時候，他突然開口說：“夢蝶，你的這個名字很好聽。”說完他轉身離開了。

是的。我叫夢蝶。這個很富有詩意的名字是那個可惡的男人給我起的。據我媽媽說，當我還在她的肚子里的時候，那個可惡的男人就給我起了這么一個很美的名字。而且他還未卜先知地告訴我的媽媽，說她肚子里懷的一定是個女孩。當他把耳朵貼在媽媽的肚皮上的時候，他肯定邪惡地聽到了我的呼吸聲。而在每天晚上睡覺之前，媽媽說他總是喜歡用他的那雙開骯臟下流的手撫摸她的肚子。其實媽媽誤會了，他壓根就不是在愛撫她，而是在隔著肚皮觸摸我的身體。

那天晚上我在警察局里過了一夜。第二天的時候，沒有人來接我。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上午的時候，他們帶我去了醫院，進的是神經科。那個年老的醫生似乎認得我，看見是我，很是吃驚，我在他蒼白的臉頰上感到他又老了許多。他們讓他給我檢查病情，他擺了擺手說不用了。他還告訴他們，說他曾經醫治過我，但見效甚微。現在的我已經不需要治療了，可以直接送進精神病院。

對此我很恍惚。我不記得曾接受過這名醫生的治療。我總覺得他在欺騙我。但問題不是我相不相信，而是他們相不相信。結果是他們相信了那名醫生的話，要直接把我送進精神病院。

就這樣，我稀里糊涂地被關進了精神病院。

在這里，我每天要接受各種各樣的治療，還要吃一些莫名其妙的藥丸。他們說這些藥丸起到鎮定的作用，能讓我睡得好，不浮躁。我總覺的我的身體在慢慢發胖之外，感覺不到其他任何的好處。到了晚上我確實倒頭就睡，從來不會做噩夢，但白天我開始精神恍惚，整個人變得癡癡呆呆。我發現我的記憶力越來越下降，有一天當一個病人問我叫什么名字的時候，我想了很長時間，都記不得自己叫什么了，直到晚上我在廁所小便的時候，聽到下體嘩啦啦流出液體的聲音，才恍然大悟，知道自己還曾有個名字叫夢蝶。

當我驚喜萬分地準備把我的名字告訴白天問我名字的那個病友的時候，卻發現他的耳朵已經聾子。我問醫生為什么他就突然聽不見了，那名醫生是這樣告訴我的：“這很正常，就像他的眼睛突然看不見一樣，他的耳朵也會突然聽不見，好在他的嘴巴現在還可以說話，趁他還沒有成為啞巴，你還是多和他說會話吧。”

那天晚上那個病友的確很喜歡說話，整個晚上他只在說三句話，一開始是：“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眼睛看不見，耳朵聽不見，我只能把我的名字寫在他的手心上，讓他感知到。我寫了很多遍之后，突然在他的臉頰上呈現出一種詭譎的神色，然后他緩緩地轉過他的頭顱，用他那雙不能視物的眼球盯著我，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恍惚地感覺到他看到了我，甚至在他的瞳仁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盯著我看了半天，驀地伸出手抓住了我的胳膊，那一刻我確定無疑他看到了我，然后他就在我的耳畔喋喋不休：“我叫什么，我叫什么，我叫什么……”

我感到他抓我手臂的手越來越使勁，他長長的指甲已經插入了我的肌膚里，胳膊上出現了血絲。與此同時，他的語速越來越快，神情也越來越激動。他臉上的皺紋清晰無比的印刻在了我的腦子里。我終于被他抓得忍無可忍，大聲朝他吼道：“你叫瘋子！”

頓時，他渾身不動了，嘴巴也閉上了。周圍一下子安靜了不少。他直愣愣的看著我，在他的眼球里，我看到了難以置信的東西，至今我都不相信我看到了一滴眼淚。

我努力地從他手中掙脫，他緩慢地放開了自己的手，隨后我就聽到他在自言自語：“我叫瘋子，我叫瘋子，我叫瘋子……”一邊說，他一邊站了起來，然后圍著房間漫步，嘴里依然無休無止地念叨著那句話：“我是瘋子，我是瘋子，我是瘋子……”

后來我每次遇到他，他都在目不斜視地看著遠處，誰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即使吃飯的時候，他的眼睛也是瞥著外面的，而他的嘴巴里，依然喃喃自語著那句話，“我是瘋子”。

直到有一天，他爬墻掉了下來，摔死了。有人說他想到外面去。換言之，他想和他們一樣。也有人說，他其實是想去抓天空中飛翔的小鳥。有好幾個人看到他抬著頭仰望天空上的那些飛翔的鳥，然后就看到他開始爬墻，最后失足掉了下來，死掉了。

他死的時候我去看了，他的神情一點都不痛苦，甚至面容上掛著微笑。遺憾的是，到死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自從他們給我服用安眠的藥物之后，我從來沒有在半夜醒來過，直到一天晚上我突然被一聲叫聲驚醒。我驚恐地睜開自己的眼睛，發現自己渾身都濕透了，床上有很多汗水。我努力地回憶自己是不是做了噩夢，但卻什么都想不起來了。那個時候，我不能確定那聲吼叫是不是我發出的。隨后我聽到第二次叫聲，它來自隔壁。那聲音真是驚悚之極，就像一個臨死之人絕望的吼叫。

那天晚上我怎么也不能繼續睡下去。我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事情。那時我住在這個地方已經一個多月了，我看到了很多難以想象的事情。我試圖努力地回憶他們為什么要把我關進這個地方。想了很長時間，我才弄明白。他們之所以關我，是因為我是個精神病人，用他們的話說，我是瘋子。可我不承認自己是瘋子。但他們都說我是瘋子，他們還拿出很多現象給我看，比如我不穿衣服跑在大街上，手里還拿著一把刀。就因為這，他們認為我神經有問題，需要關起來。他們說這是在接受治療。是的，他們說他們在治療我。

我又開始失眠，晚上睡不著覺，心情極度煩躁，白天總是神經兮兮地走來走去。為此他們開始對我加大藥的用量，好讓我安定下來。不知是不是藥物的關系，我覺得自己出現了嗜睡的狀況，即使在白天，當我正在緩慢地走路的時候，我的眼睛會慢慢地閉上，直到我撞在一個人的身上，或者一堵墻的時候，我才會突然醒過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開始不在服用他們給我的藥丸。我把它們統統扔在了抽水馬桶里。沒有藥丸的輔助，我變得異常煩躁，夜夜睡不著覺，神經高度緊張，我會看到很多人影在我面前轉悠，我的媽媽，那個可惡的男人，同樣可惡的我的哥哥，我的弟弟，我的好友清月，甚至我的男朋友沐風，還有那個神秘的男人，以及我在網上結識的那個作家。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在我面前飄過，像電影中的畫面，逼真形象，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們的臉孔，聽到他們的心跳。

我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思想，既而止住自己的行為，我不能讓他們認為我真的是個瘋子。但沒有藥物的治療，我的反抗實在是微乎其微。終于有一天，我徹底失去了理性，我變得十分的歇斯底里，在走廊里大喊大叫，我還推倒了很多病人，朝他們身上踢腳。最后來了很多看護人員，他們一同制止住了我。他們把我推到了病床上，然后我驚恐地看到一個護士拿著一根針筒，里面裝滿了像水一樣的液體，她搗鼓了半天，毫不猶豫地戳進了我的身體。很快，我不省人事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被他們關了起來。他們就像對待恐怖分子一樣，把我鎖在了一個窄小逼仄的房間里。我知道他們之所以這樣做，是害怕我再去騷擾其他病人。可他們似乎忘了，我也是病人。他們不應該把我關起來。當然他們認為這樣是對我好，他們用“愛”的名義限制了我的自由。或許他們連“愛”的名義也沒用，他們只是強硬的把我關了起來。

限制一個瘋子的自由，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這讓我想起奧地利大師茨威格的小說《國際象棋故事》，里面的主人翁就被關了禁閉，在一個空空蕩蕩，什么都沒有的房間里度日，后來他處在了精神崩潰的邊緣，完全的人格分裂。但那是一個缺乏理智的年代，眾所周知，后來茨威格夫婦服毒自殺了。而現在不同，現在是和平年代，文明的年代，講求人道主義的年代，講求自由民主，任何人都有人權的年代。

他們不會再放我出去，他們徹徹底底地相信我是一個瘋子，一個瘋子就不屬于外面的世界，她活動的空間只能是他們施舍的這不到十平方的小屋里。我每天面對著冰冷的墻壁，以及一扇本來可以通向外面的鐵門。

他們還沒有讓我餓死，每天都按時按點地送飯給我，我也就按時按點地吃飯。他們給我什么，我就吃什么。有一天我突然發現，無論我吃下的是什么，都一個味道，不是我失去了味覺，而是我的精神越來越渙散，我甚至分不清那些食物吃到了哪里。

第二天那個看護又來送飯的時候，我大聲朝她吼叫：“我要紙和筆，我要紙和筆，我要書寫！”

是的，那天我突然意識到我應該留下點什么。他們認為我是瘋子，他們把我關了起來，他們沒有問我為什么會造成這樣的結果，他們認為把我關在這里，別讓我出去危害他人就完事大吉了。可我想讓他們知道這一切的一切并不是我的錯。我想讓他們知道，我也曾想像他們一樣過一種正常的生活。

我想告訴他們，我也是人，我也想像他們一樣渴望自由。

沒有比不被理解，甚至完全忽視，更痛苦的了。

所以在我還沒有精神崩潰之前，我選擇訴說。我想向你們講述一下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