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長年漂泊在外,這次回家,家鄉的一草一木都變得陌生。村后小山多出的幾座新墳和霧氣繚繞的天氣,更是給這次回家蒙上一層憂傷的氣氛。
曾幾何時,玉安母親額頭的青絲發換成蒼蒼白發,身邊沒有傭人,堂屋冷清如地窖。身穿厚厚棉衣的母親一把抱住玉安,說:“玉安?真的是你嗎?你同學回來報信,說你遭山石砸沒了,你竟然還活著啊......”母親涕泗橫溢,玉安想到王虹王閩兄弟,說:“娘,你先別哭!我這不是活得好好的嗎?”他抓起母親的手,讓她摸摸自己的結實的手臂和腰板,玉安問母親:“是王虹兄弟給你們報信的嗎?”母親說:“就是王虹王閩,他們說在山里一眨眼就沒見到你......你本來就臥病在床,聽見你的死訊,悲傷過度,就走了......”玉安往后退怯兩步,六梅扶住他,他想到村后的新墳,難怪家里會這樣冷清,他一把抓住母親的手,流出淚來:“怎么會這樣?我離家時,父親身體不是尚好嗎......難怪這幾個月,我老是夢見他......”
玉安和六梅扶母親走進內院,是一眼荒涼的冬景,清風黯然,雜草叢生,過去養魚的小石缸和水井爬滿枯萎的藤蔓。母親拭去臉龐的淚珠,走走停停,說起他父親的死。玉安父親死去,三弟玉和早夭,四妹玉萍年幼,二弟玉定羸弱,家業后繼無人,陡然凋落。玉安跪在母親面前,說:“娘,是我不孝,我沒有做好一個長子!我不該離家,不該遠游!”母親長嘆一聲,說:“玉安,這是咱們李家的命!興衰有道,不能怪哪一個人!大丈夫,志在四方,你沒有錯!但......哎,你能平安回來就好,我們這個家不能再沒有你了!”
母親拉起玉安,說起身后的綠裙女子。玉安說:“這是我的戀人,是你未來的兒媳婦兒!”母親很詫異,說:“你們怎么結識的,她家人呢,怎么就這樣輕率答應?”六梅說:“我父母都是農民......”玉安打斷六梅的話,給母親說:“她是我同學,叫六梅,六瓣梅花,云南人,父母都不在,就跟我回來......”母親拉起六梅的手,說:“看喲,這手長得纖細、白嫩,哪像農民家的孩子!”六梅低頭淺笑。母親的眼睛注意到六梅的綠裙和鼓鼓的肚皮,說:“這樣穿,真不成體統,不像樣,況且在這大冬天的!”六梅說:“我不冷,伯母,我里面穿得厚實!”母親搖頭說:“我不是說冷不冷,這樣搭配得很怪異!你就這樣離不開這綠裙嗎?看看,你這個肚皮怎么這么鼓,是害的什么病,還是墊的棉料?”玉安搶著說:“娘,這是我和六梅的骨肉,母親,我們得趕緊把婚事給辦了......”母親臉色突變,她第一眼看見六梅就想到這事,還在心里斥責自己“想多了,荒唐得很”,玉安母親雖然是通情達理,但她斷然不能接受這種事發生在自己家......六梅嚇得不敢多說。
母親把玉安拉進里屋,玉安耐心給母親化解心結。玉安緊握母親的手,說:“既然事情都這樣,我們還能逃避什么?總不能把六梅母子逐出家門......”母親說:“沒有媒妁嫁妝,就這樣取一個來路不明的野姑娘,說出去讓我們老李家的臉面往哪擱!再說,你父親去世沒多久,不宜婚娶!再說,你妹妹玉萍在外面念書要錢,你二弟玉定養病要錢,你這一辦婚事,指不定要花去多少錢......”玉安說:“再說,我們李家時運不濟,正需要辦喜事沖喜,正需要增加人丁!再說,我們可以辦簡約一點,省去媒妁,簡簡單單多好......”母親笑起來:“再說,再說,不要再說!你個臭小子學我說話干嘛......”
畢竟玉安母親讀過幾本書,況且今非昔比,對家里,對孩子,她都不很苛求!她想了幾天,也就答應了!六梅仔細治理家務,給準婆婆端茶遞水,當玉安告訴她過幾天就要趕快完婚的事,正在打掃里屋的六梅喜極而泣。這一次流淚,比起任何一次偷偷潸然,更是讓六梅感嘆人生的反復,她對玉安說:“這或許真的是神的旨意吧!”玉安伸手去揩六梅的臉龐的眼淚,流淚的她是這樣地美。
很快,玉安和六梅就步進他們的新房!
七
玉安的婚事就像他母親料想的那樣,來的客人不多不少,都是些窮親戚,或許是這些窮親戚最值得信賴,或許是窮親戚覺得赴婚宴就是風風光光吃一頓,沒有多大的虧損!婚禮一切從簡,六梅沒吃幾口飯就退回到里屋,一個熱坐在床沿胡思亂想。母親在陪幾個親戚閑談,親戚問起六梅的孩子,她感覺很尷尬,在親戚面前丟盡臉面,一口一個罵:“不爭氣的玉安,偏要找這樣一個不守婦道的女人,我們當家長的拗不過年輕人!”玉安與玉河他們幾個自家兄弟在一桌喝酒,玉河給玉安敬酒,詢問玉安二弟玉定的病,問玉河母親的身體,問玉安妹妹玉萍的學業,然后,玉河說起王虹王閩,他說:“當王虹報信說你被山石砸死,我簡直不敢相信,差點沒把我難過死......過些時日,我細細想他們的話,覺得事情并沒有那么壞,我相信你還活著,因為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所以,伯父伯母說要給你修一個衣冠冢,我堅決反對,不確定是死是活,冒然修建衣冠冢,是不吉利的!哎,只是,哎,沒想到伯父,他過不了那個坎兒......這人,就這樣說沒就沒了,哎!”玉河唏噓感慨,玉安反倒安慰他,說:“都過去了,就別再提,今天是大喜的天,大家高興就好!”玉河立刻就擺出笑臉,說:“對,對,大喜,大喜!真是大難過后,必有大福啊!你非但毫發無損,還帶了一個漂亮媳婦兒,不,還有,哈哈,還有一個小娃啊,你這是一箭雙雕......哈哈!”周圍的朋友兄弟一陣哄笑。
結婚是六梅期待的,然而,新婚的夜晚竟是她煩惱的開始。玉安帶著一身酒氣回到新房,六梅把他扶上床,忙著給她寬衣解帶。六梅鋪開棉被,蓋在玉安起伏的胸口上,他睜大眼睛,直盯帳子上的鴛鴦,不說一句話!六梅把臉靠在他的胸口,輕聲說:“玉安,你就是我的丈夫,這是神的旨意!”玉安說:“都累了一天,快睡吧!”六梅稍加收拾,爬上床,睡到玉安身旁。玉安想把手搭在六梅的手臂上,或是抱抱她,但他抬起手離開床單半尺高,就放下去,或許是酒沒醒,或許是睡意漸濃,他沒有抬起一只手的力量。六梅撫摸著突然變得很陌生的凸起的肚皮,閉上眼,睡不著!玉安沒有動靜,只有厚厚的呼吸聲,六梅沒有翻身去看他是否睡著。二十多年過去,六梅第一次對夜產生畏懼,第一次這樣用盡神經來失眠,只是為了流幾顆淚珠。淚珠替換溫存與愛撫,成為這一夜永遠的紀念。
婚后的生活與婚前的生活相差無幾,只是每到夜晚,六梅能跟玉安睡到一張床罷了。
冬天沒多久,恰好在六梅的生日那幾天,她分娩了,是一個漂亮的兒子,取名明冬。玉安跟母親一樣很興奮,對孩子和六梅的照顧都很細心。因為這個兒子,玉安的母親在親戚面前顯得揚眉吐氣,逢人就夸她的孫兒,夸他的眼睛明亮,手指修長,他將來定是能讀書、善寫字的人,她把這個孫兒看作是李家的希望,抱他,親吻他......為逗孫兒開心,玉安母親還會在孩子面前抓耳朵、吐舌頭......
六梅和玉安同樣很喜歡這個漂亮的兒子,只是沒有他們母親的那份熱情,玉安他母親就連睡覺都要抱著小孫兒。
六梅在意的不是兒子,是玉安,她想給玉安生一個真正的屬于他們兩人的兒子,這一直是六梅心事。但是,孩子都滿月了,玉安仍然不會碰六梅,有時會說一些話。六梅當然不敢主動要求玉安,她不想讓玉安認為自己是一個蕩婦,甚至連一個主動的暗示,她都不敢!如果說經常一起吃飯的人叫作“飯友”,那么,只是經常一起睡覺的玉安和六梅,就可以叫作“睡友”,一直以來,他們只是“睡友”!
那么,玉安是怎么想的呢?他本以為自己會很坦然,但不知為什么,每次看見母親捧著所謂的兒子明冬笑得合不住口,他心里總會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澀。窗外有臘梅,也有紅梅,風雪里的梅花是那樣地美,他很自然就想到六梅,“很多年很多年前的六梅,在這嚴冬出生,一如這梅花在嚴冬綻放,傲風雪而立,純潔如冰雪!很多年,我看見身穿綠裙的六梅,她,不,不,她仍然是純潔的,她明凈的眼睛,她每一句簡單的,都像一片六出冰花,讓我心曠神怡......現在,我為何要煩惱,面對著這鮮妍的紅梅,我為何要煩惱......”每天夜晚,玉安都想抱著六梅睡覺,哪怕只是搭一只手在她胸口......只是,玉安想不通,六梅為什么會側著身體睡覺,話不多,還總會偷偷流淚,靠著淚濕的枕頭睡去。他一直都在猜想,六梅怎么呢?何事讓她神傷?有什么心事讓她說不出口......有時候一閃的念頭,玉安總是會想到六梅郁悶的原因,可能這正是他郁悶的原因,他不想提及,不想跟六梅提及!
八
春風和煦,天朗氣清。事業的回暖,使玉安對生活不再感到沉悶,每次回家,他都是一副很輕松的狀態。應該是孜孜不倦操勞,讓他對家里母親的嘮叨和孩子的哭鬧沒有知覺,只當做是一種調劑。在家里每走一步都是很熟悉的習慣,熟悉就很自然,自然就很輕松!
春天的六梅換回那條并沒有特殊涵義的綠裙。刻印在六梅心底的愧疚一直無法抹去,她想給家里生兒子是最大的愿望,可一時難以實現,就只能細心侍奉婆婆,照顧丈夫衣食起居,借此“贖罪”。身穿綠裙的六梅,給孩子喂足奶水,收拾好母親的屋子,飄回房里。玉安對她說:“看你,你一點都不像一個當母親的!”六梅低頭說:“我怎么呢?”玉安拉著她的手說:“說你年輕,怎么都不高興?只是這綠裙都很舊了,該重新添置一條了。”六梅微笑著,說:“這么多年都傳過來了,還能穿!”玉安說:“哎!你對過去的舊的總是念念不忘!”六梅應該沒有明白玉安的深意,她仆到玉安懷里。玉安吻住六梅的雙唇,六梅解去綠裙......
這一夜,他們的愛有了一次完美的儀式。
此后的每一天,幾乎都像六梅設想的那樣度過,幸福美滿。
兩年過去,六梅的兒子明冬都可以到處亂躥了,他學著給奶奶捶背、給爸爸提拖鞋,他能夠吃干凈一小塊西瓜,還能勉強用竹筷。
有一次,在飯桌上,玉安母親給六梅說:“六梅啊,你看這明冬都這么大了,該給他生一個弟弟吧!”六梅脫口而出:“媽,你說我不想嗎!”玉安埋頭吃飯,不置一詞。母親驚訝地說:“怎么呢?你們怎么呢?”玉安說:“沒什么,現在忙生意,這些事忙不過來!再說,今天的中國,戰火不斷,孩子生出來只有受苦的份兒!”母親提高嗓音說:“笑話,國家打仗能礙著你生孩子嗎!每天晚上睡覺,什么事忙不過來,多大點事!”玉安走后,母親扭住六梅問,六梅哭哭啼啼,給母親說明白,她可能懷不上孩子了。母親沒有過多責怪六梅,更多的是埋怨自己沒有照顧到媳婦兒。著急的母親,帶著六梅到處尋醫,一副一副地往家里買草藥。
六梅能不能再懷孕,玉安早就知道,他一直埋在心里,只是始終埋不好,它終究是要在玉安的腦袋里蹦出來,同時牽出在他腦袋里要快被西方思想稀釋的“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一條教義。現在,母親知道了,母親的焦慮不安,漸漸感染著玉安,并且,由于母親態度堅決,玉安不能像他想象的那樣投身革命、追逐理想,他的心情變得煩悶!煩悶的玉安還經常會想起六梅那沉寂許久的過去,這是玉安一直不愿想起,一直回避的記憶。即使六梅添置新衣,不再穿綠裙,玉安總是會想起綠裙,想起曾經揭開綠裙的賊人......
玉安的酒量開始變大,經常不回家,經常爛醉如泥......他對六梅逐漸冷淡,厭惡兒子明冬的哭或笑,甚至在一瞬間會想到把明冬給掐死!看來,這六梅終究要回到“六霉”,玉安真的開始把想象成一個給家里帶來霉運的女人,云嶺小木屋他與王虹王閩的離奇分別父親暴斃,二弟身體每況愈下,這些,似乎都可以佐證......每每想到這些,玉安都會苦笑,舉起酒杯,自言自語:“我真是會胡思亂想,當初我是那么篤定,六梅是我的真愛,最愛的人,沒有錯,這是神的旨意......現在,哎......”
母親沒有玉安這樣多的心思,因為她知道的沒有玉安多。她想的是,肯定能治好六梅的病,退一萬步講,就算是就不好,有明冬在,這樣聰明、俊俏的一個明冬,有何不好!她是這樣自我安慰的。但是命運,沒有誰能摸清它的軌跡!
六梅的內心充滿自責,她不想謊騙婆婆,想告訴她自己的“污點”,但她每次都是欲言又止!玉安沒有回家睡覺,一個人的床鋪變得遼闊,薄薄的棉被像厚厚的冰,要是不蓋棉被,她更會感覺黑夜在蹂躪自己的身體!黑夜里的空氣放佛被誰掠走,六梅她分不到一點,她就像一個窒息的棄嬰。“我想生孩子,我要生孩子......”明冬是她曾經執意要善待的,是她執意要養活的,而今,她竟然有跟玉安一樣的邪惡的念頭,就是掐死他,狠狠地!
命運就這樣順從玉安和六梅的邪念,就像六梅順從玉安一樣!那年冬天,明冬跌進后院廢棄的那口水井,六歲的明冬,就這樣溺亡!六梅和婆婆抱頭痛哭,六梅能理解婆婆的傷心,婆婆一點都不能明白六梅流出的眼淚!六梅想過,明冬的死應該是一個意外,她不相信這是玉安一時氣憤的結果,況且他不在現場!玉安根據六梅這幾天反常的冷漠與心神不定,斷定這是六梅深思熟慮的喪心病狂的舉動,只是,他很不明六梅為何哭得撕心裂肺!
婆婆兩眼越陷越深,蒼老的空氣充斥她的眼神,就算這樣,她仍然一如既往地想找到一副能治六梅病的藥。她東西奔波,幾年如一日。每次她都苦口婆心地勸六梅吃藥,六梅每次都忍著一口喝完雜集各種苦味的草藥。這一次,六梅遲疑了,婆婆遲疑了,問:“六梅,我的兒,你怎么呢?”六梅說:“媽,你該歇息了,不要為我到處去找藥!”她一個勁兒地問:“怎么呢,六梅?”六梅忍住淚,說:“我的病,任何藥治不好!”玉安母親捧著藥碗,潸然淚下。
在黃昏前,玉安就回到家里,這算很早!他今天沒有喝酒,應該是一滴酒都沒有喝,六梅很確定他是清醒的。他坐在椅上,六梅站在他面前,對他說:“你覺得我現在好在哪?”玉安盯著地板,沒有抬頭,用嘆氣的口吻說:“很好啊!”六梅說:“我不想再吃藥,不想再治病!”玉安說:“好啊!”六梅說:“我要走了!”玉安說:“去哪?”玉安望著六梅,他的眼光遲疑了,六梅遲疑了,她說:“離開!”
玉安沒有說話。六梅出去。此時的夕陽仍然很高。
九
很多年過去,玉安和王閩北京見面。此時的玉安,早就再婚,還育有三子二女。王閩頭發花白,玉安握住他的手,說:“老同學,真的是你嗎?”王閩說:“是啊,老同學,都這么多年過去了!”玉安說:“你大哥王虹呢,他還好嗎?”王閩說“死了!死在了抗日的戰場上。”玉安長嘆一聲,說:“生離死別啊!”王閩說起當年的云嶺一游,他和王虹從木屋出來,看見山頭有一只花鹿,就找過去......他們回來就找不到玉安,只見一塊垮落的山體!玉安回想起當時與王閩他們不相干的情景,回想起在湖邊初見六梅的綠裙和泛著微瀾的湖面......
玉安默不作聲,他沒有跟王閩說起六梅及有關六梅的所有事。
四川,彭山
2012.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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