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驚變（四）

　　玄英一路南行，經金華、處州，再轉西行，過了兩日路程，已至龍泉境內。

　　見到龍泉界碑，玄英駐足凝視，按捺不住心中激動。畢竟這是他第一次獨自出莊，短短幾日，念家之情已然深切，此刻只盼快些回莊，看看莊中景物，將杭州經歷詳細告知師伯。此時雖已不用輕功，但仍三步并作兩步走，疾步而去。

　　這龍泉素稱寶劍之都，只見大街小巷皆是劍鋪，打鐵之聲鬧極鄉(xiāng)鎮(zhèn)。對于玄英來說，這聲音有人天籟，他雖從小聽得慣了，此刻也難免陶醉其中。

　　再觀各大作坊字號，鋪門大開，可見鐵匠們赤臂露膊，揮動手中重錘，威風更甚武師。

　　玄英愛劍如癡，正自尋望何處似有寶劍模樣，忽聽得不遠處吆喝聲起，數十路人圍到一鐵鋪門口，里外三層。玄英擠了過去，只見一鐵匠手捧一口長劍，站在鋪門口，在他跟前并排放著三卷草席。

　　只聽那鐵匠叫道：“眾位鄉(xiāng)親！老王我過幾日要討兒媳婦了！今日忍痛賤賣我‘三劍閣’鎮(zhèn)閣寶劍。此劍喚作‘路平’，乃采靈鐵以精工古法鑄三年而成，只要三千兩！”

　　“三千兩”說出口，圍觀眾人皆所動容，但無人上前。王鐵匠一咬牙，指著前排一江湖男子，道：“看這位小哥兒好生氣質英俊！老漢我再饒你一千兩。寶劍贈英雄，只要二千兩，老漢三年心血便跟你五湖四海！”

　　這名江湖男子心下大動，不禁上前一步。

　　龍泉尋常寶劍賣個百兩千兩不足為奇，而這什么鎮(zhèn)閣、鎮(zhèn)店的寶劍賣上萬兩也不稀罕。如今這劍若真如鐵匠所說，是“鎮(zhèn)閣之寶”，那二千兩，確為“賤賣”了。只是二千兩畢竟不是小數目，眾人也是舉箸不定，不知當買不當買，四下議論紛紛。

　　只見王鐵匠大喊：“各位鄉(xiāng)親！”這一喊氣勢極足，周圍便安靜了。

　　王鐵匠又道：“諸位！眼見為實，且看這劍值不值二千兩！”

　　說罷，將劍緩緩抽出。日耀之下，只覺銀華萬丈，寒光四射，劍體上帶有流水狀的花紋，顯得古樸奇妙。

　　玄英也覺甚奇，問道：“師傅，這劍身上些個花紋是怎生出來的？”

　　王鐵匠呵呵一笑，道：“小兄弟，你是外地人吧！我龍泉所出寶劍大多有這般花紋。這流水紋還算平常了，還有什么羽毛紋、祥云紋的，更得高超技法才做得出來……當然，老漢我也做得來，只是我偏好水紋——水就是‘財’嘛！”說完，哈哈大笑。

　　玄英奇道：“我是龍泉人，可還真未聽說過。”

　　王鐵匠更未聽說過有龍泉人未知龍泉劍劍身花紋的，只能嘆道：“小兄弟有空無妨多出門走走，長長見識才好！”

　　玄英暗自尋思：“倘若龍泉劍多有花紋，而我神劍山莊鑄劍之術天下第一，素稱龍泉第一家，怎么反倒沒有？看來我平日出門確實少了，連這都不知道。師父師伯見多識廣，定然知曉，我回莊再詳細問詢。”

　　這一會兒談話已使得眾人不耐煩了。只見王鐵匠右手執(zhí)劍，高聲道：“各位瞧仔細了！”手一揮動，長劍夾帶風聲斬落下去，劍光所經之處，三卷草席各分為二。卻見切口平整，這劍顯然鋒利無匹。

　　眾人驚異不已，其間一兩個看過不少名器寶劍的行家也都微笑點頭，以示劍佳。

　　王鐵匠微微得意，又道：“這劍雖算不上什么魔兵神器，但尋常刀劍碰著它，就算不被削斷，起碼也得去了一半。在場帶有兵器者，大可一試！若有損壞，老漢取店內等值兵器相償！”

　　玄英心道：“這老匠好大的口氣。就不知是否真有那般威力。”于是上前一揖，抽出劍來，雙手捧到王鐵匠面前，道：“王師傅，請拿此一試！”

　　王鐵匠見這劍劍光平淡，造型普通，便道：“好！”請玄英準備好，數道：“一！二！三！”兩人一齊揮出，雙劍相交，只聽“乒”的一聲，眾人均張大了眼睛。

　　定睛一看，只見兩劍相交之處均毫無缺口。圍觀之人皆“咦”了一聲，心想鐵匠吹了這么大的牛皮，怎么這么普通的劍也傷害不得？

　　王鐵匠額上慢慢滴下汗來，不知所措，雙手劇烈抖動，道：“不……不應該啊……”

　　只聽得有人說道：“大伙散了，牛皮吹到天上去了！”眾人議論紛紛，表示鄙夷。

　　王鐵匠忙道：“各位鄉(xiāng)親等一下！”眾人均又站住腳，看他還有何話可說。

　　鐵匠確已無話可說。此次事故在他意料之外，賣不出劍尚是小事，但這聲譽卻也毀掉，只怕今后在龍泉再也站不住腳，不禁心灰意懶，坐倒在地。心想祖上基業(yè)敗在自己手中，今后生活恐也再難以鑄劍為繼，死后也難以面對列祖列宗。想到這里，眼角出現一點兒晶光。

　　有一小伙于心不忍，道：“我們剛才親眼所見他的劍輕松斬斷三卷草席，也許不是吹牛。說不定這少年的劍也是利器。”

　　眾人見王鐵匠坐癱在地的模樣，均心生憐憫，猶是玄英，更覺萬分不住，連聲道歉。王鐵匠凄然道：“不關你事，是我……是我手藝未成……我……”說到這里，不禁失聲大哭，就像三歲孩童哭時那般深入人心，更平添幾分凄慘。

　　玄英更是羞愧，此時一心只想相助王鐵匠。只見他走上幾步，朗聲道：“各位且聽我一言！”眾人均將目光回轉過來。

　　玄英又道：“我這劍出自神劍山莊，是當年秋祖英莊主親鑄，吹毛斷發(fā)，鋒利無匹！這位師傅所鑄之劍能與之較量，實乃上品。莫說二千兩，倘若我?guī)ё沣y票，一萬兩也買下了！”

　　一中年男子道：“小兄弟，我知你想給這鐵匠解圍，但秋莊主的劍又豈是仿得的？”

　　玄英將劍捧到這男子面前，道：“諸位請看，這劍身上還有秋莊主親手刻下的大名。秋莊主的名氣我用得，但仿他的字跡在下卻萬萬不敢！”眾人圍近一看，果見上面刻有“秋祖英壬戌日鑄”七字。

　　眾人見玄英言辭誠懇，心想他也沒理由撒謊騙人。有人問道：“敢問少俠，此劍何名？”

　　玄英道：“秋莊主說了，凡事不必拘泥形式，鑄劍亦是如此，故此劍無名。”其實當年秋祖英鑄造此劍，心想與師父所鑄相比，此劍實是凡鐵，不敢取名。但玄英欲助王鐵匠，便不好言明，只是說不拘泥形式，眾人一聽，想高人作風，倒深信不疑。

　　眾人滿臉向往與歉意，適才呼喊散去的那人忙上前賠禮。王鐵匠還未反應回來，只知還禮。那人又掏出幾張銀票，塞到鐵匠手里，道：“師傅，這里四千兩，你拿去辦桌好酒席，我可等著喝你兒子的喜酒呢！”

　　王鐵匠推辭道：“使不得！使不得！我既說二千兩，怎可……”

　　那人堅持把銀票塞到王鐵匠手里，道：“這好劍要么不賣，要么就賣高價，否則買了也不知它的珍貴！”

　　王鐵匠激動不已，不再推辭，謝過收下，將劍送回鞘中，捧了過去。買劍人取了劍，眾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大約是賀子成婚云云，便都散了。

　　王鐵匠坐在地上，手捧銀票，仍不敢相信剛剛這般迅速的大起大落。玄英走到他旁邊，王鐵匠感覺到，趕緊站起身來，將銀票塞入懷中。

　　玄英微微一笑，道：“我該沒有幫倒忙吧？”

　　王鐵匠癡了一會兒，突然激動得涕泗橫流，顫聲道：“小兄弟，你……你這可不是幫了我，這是救了我啊！老匠……老匠……”說罷，雙腳一曲，作勢要跪。

　　玄英忙伸手扶住，驚道：“師傅何至于此！若非小可年少輕狂，此間事故大不必發(fā)生，是我該好好道歉才是！”

　　王鐵匠忙道：“別！別！我自己技不如人，如何怪你？”其實王鐵匠所鑄之劍與玄英的佩劍不相上下，實是上一流的作品，帶著在龍泉游走一遭，其他劍師也只得自嘆不如。只是王鐵匠認定玄英挽救了他的名聲和祖上基業(yè)，就差叫他幾聲“恩公”了。

　　王鐵匠滿心感激，正不知如何答謝玄英，忽然想到什么，微笑道：“小兄弟請隨我來！”

　　兩人走到屋內，只見其中擺滿了木架子，每個架子上都放有一兩口劍。四處又布滿鐵桶木桶，也插滿劍，只是不如木架上的那般模樣珍貴。這屋能見到的劍少說也是上百數。玄英自小在山莊內的藏劍閣待慣，倒也不以為稀奇。

　　王鐵匠指引玄英在一位坐下，自去內堂，過不多時，走了出來，只是手上已多了一只銅盤，盤上放有兩物。

　　王鐵匠將銅盤放在桌上，推近玄英，道：“小兄弟請看。”

　　玄英湊近一看，只見盤內所放的是一卷書籍與一塊石頭。書籍封面已腐朽無法辨認，書頁泛黃，顯是年代已久。而石頭與一般石頭無異，顏色烏黑混有黃泥，看不出有何特異之處。

　　玄英瞧個半晌，也看不出端倪，不禁微皺眉頭。

　　王鐵匠呵呵一笑，道：“小兄弟看出什么了嗎？”也不等玄英回答，已捧起那塊石頭，道：“小兄弟。龍泉劍須在龍泉打，只因龍泉有兩樣法寶是別處所沒有。”

　　玄英接道：“這塊石頭莫非便是其中一樣？”

　　王鐵匠道：“不錯，這叫亮石。你是龍泉人，就應該得知道。這亮石與尋常磨石不同。用亮石打磨的兵刃，凡鐵也成神兵。而我這塊，乃是亮石坑……嘿嘿，我這么跟你說吧！老匠打了半輩子鐵，見了百十塊亮石，都比不上這塊！”

　　玄英不怎相信，只“哦”了一聲，心道：“這塊石頭可是真有這般威力？”

　　王鐵匠見其無所動容，嘿嘿一笑，道：“小兄弟稍等！”走到一旁，從一個桶里隨手抽出一柄鋼劍，捧到玄英面前，道：“這是我昨天才打好的，還沒開鋒呢！”

　　玄英接了過去，用手在劍刃上一摸，道：“不錯，是鈍的。”

　　王鐵匠將亮石放在地上，接過劍在上面一抹。拿起桌上水壺，往亮石上倒了一點水，又一抹，將劍遞給玄英。

　　玄英奇道：“這么快？”

　　王鐵匠將亮石放回桌上，道：“不錯，你劈那椅子腿試試！”玄英有些遲疑，王鐵匠又道：“不怕，你盡管劈！”

　　玄英點點頭，看清了開鋒的一刃，揮劍一劈。只見一條木腿已被劈了下來，不禁又驚又喜，只道：“厲害！”

　　王鐵匠嘿嘿一笑，道：“這柄劍品質太過普通，換把好劍，磨上半個時辰，這桌子一次劈開不成問題！”

　　玄英驚喜之下，摸摸背上劍鞘，問道：“倘我這劍也這般磨下，豈不更鋒利了嗎？”

　　王鐵匠搖搖頭，道：“這劍已夠鋒利。再磨下去，兩刃太薄，恐怕卷了。”

　　玄英稍顯失望，王鐵匠已捧起古書，道：“龍泉鑄劍的方法向不為外人道也。我這書所載是我祖父抄錄歐冶子祖師所傳之簡，再加上龍泉人自己另行總結之法門，最為正宗。可謂鑄劍第一書了！”

　　玄英見過亮石，對這書的來歷也是深信不疑，不禁翹起大拇指，贊道：“厲害！”

　　王鐵匠得意一笑，道：“這書自我祖父傳到我手里，現在送給你吧！”

　　玄英驚道：“受不得！這書這般珍貴，我……”

　　王鐵匠笑道：“就是珍貴，才不該藏著。我兒子不成器，徒弟也沒個像樣的。現在送給你，你喜歡便拿去琢磨，不喜歡便代我找個人傳了，好歹有個后人吧！這寶貝啥都不怕，怕的就是被埋沒嘍！”

　　玄英又驚又喜，捧過書去，連聲道：“謝了！謝了！”

　　王鐵匠又將亮石推了過去，道：“這亮石也請收下吧！”

　　玄英驚道：“承蒙贈授寶書，小可已受寵若驚，怎可再收這個……”

　　王鐵匠擺手道：“光有法子，沒有工具怎打得出神兵？等犬子討完媳婦，我差不多也不干了，這塊亮石自然也用不上了，總不能留在角落里蒙受灰塵。”

　　玄英欣喜萬分，又收下亮石。

　　王鐵匠泡了茶水，與玄英討論鑄劍之道。過了一會兒，玄英問道：“你說龍泉有兩樣法寶，一樣是亮石，還有一樣是什么？”

　　王鐵匠撫須道：“是劍池湖的七星井水。”

　　玄英道：“七星井水？”

　　王鐵匠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又道：“當年歐冶子祖師走遍江南，為的是尋找一個鑄劍勝地。而這鑄劍勝地重在好鐵、好石、好水三樣。”

　　玄英接道：“后來他找到了龍泉。”

　　王鐵匠點點頭，道：“祖師在龍泉找出極好的鐵英還有磨石。后來他在秦溪山旁，發(fā)現七口排列若北斗的井，井中水乃是上等寒泉。于是開鑿劍池，鑄成了‘龍淵’寶劍。①我們現在也常用七星井水鑄劍。說來奇怪，這水好似永遠也用不干竭一般。”

　　玄英用手托住下巴，心中暗想：“以后一定要去取些七星井水。”

　　王鐵匠似已看出他的心思，道：“你要取水也可以，只是切記不可帶出龍泉鑄劍。”

　　玄英又驚又怖，道：“莫非是什么詛咒禁令么？”

　　王鐵匠哈哈大笑，用手拍拍玄英的肩頭，道：“小兄弟不用怕！只是七星井水帶出龍泉就沒有效用了。”

　　玄英松了口氣，道：“這是什么緣故？”

　　王鐵匠搖搖頭，道：“我怎會曉得。”

　　兩人又談了一會兒，終于玄英告辭回去，王鐵匠留他不住，只得將玄英送到門外，目送他離去。

　　玄英心中竊喜，但轉念一想，此番得到寶貝，實不該私自收藏，當交給莊主和師父才是。于是按下心思，專心趕路。

　　① 詳見《越絕書?越絕外傳?記寶劍》及相關詞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