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九章    剿匪

　　陳逸墨回城尚不及月，就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在劉馬莊的悠哉與散漫，因為沒有更多的時間可以被消耗了！趙元在城外圈了一塊足足有五個演武場那么大的校場，只做了簡單修整它就被迅速的投入使用，除此之外別無其他設(shè)施。趙元還以備戰(zhàn)的名義授意方鐸征調(diào)了城西足夠千人作息的民居，他們將收到朝廷的補償。這樣城西演武場附近與拱秀門及拱秀門外的大校場連成一片，成了宿城“不得入內(nèi)”的禁區(qū)。城外的大校場每日人聲鼎沸、塵土飛揚，剛?cè)胛榈膸装倜能娛棵咳赵诖瞬倬氉罨镜母穸芳记桑麄円苍S沒有機會被投入到剿匪中，但不并不意味他們可以敷衍了事，趙元反而給他們制定了嚴格的標(biāo)準(zhǔn)，在沙場上決定生死的往往是很小的細節(jié)。城內(nèi)的演武場，這里有三百多人在接受不一樣的操練，這些人里大多是入伍較早的老人，或者新入伍中的佼佼者，他們以百戶為編制，是剿匪的真正力量，他們的作戰(zhàn)任務(wù)是，搶占灘頭，消滅張岳主力，而后迅速分化為三十個小旗，全島定點清除。趙元很清楚獨龍島人是不可能上岸與自己在陸上決戰(zhàn)的，自己只有上島攻堅，所以他要求這里的所有人都必須可以熟練使用長短兵器與弓箭，為保萬無一失，他在所有箭頭上都涂了桐油，他準(zhǔn)備在第一輪攻擊中就讓獨龍島陷入火海，到那個時候，包裹獨龍島的駱馬湖就再也不是天然的屏障而是囚徒的牢籠！

　　王軍鵬曾向趙元建言，是否能引誘張岳上岸，在設(shè)伏殲之，趙元否決了這個想法，除非張岳瘋了，否則他怎么敢上岸。張岳自然沒有瘋，可另外一個消息震驚了朝野，燕王朱棣瘋了！按照都督府給趙元的行文中所說“佯狂走呼市中，奪酒食，語多妄亂，或臥土壤彌日不蘇。”時值六月，正是酷暑難耐的時候，北平布政使張昺和都指揮使謝貴一同前往王府探望，但見燕王身著皮襖圍爐而坐，彷如十冬臘月一般，還嫌不夠暖和，口中連稱“寒甚”。北平府連剛會說話的黃口小兒都知道燕王瘋了，張昺和謝貴不是黃口小兒，自然不會輕易相信，好好的一個人怎么可能說瘋就瘋了呢？

　　他倆在城中已屢聞朱棣的瘋狀異行，今日又在王府親眼所見。六月的北平府驕陽似火，猶如一個大蒸籠，使人燥熱難堪。豪紳達貴們府上，早已啟出冬天就存在地窖中的冰塊鎮(zhèn)在房中，還須兩三個下人搖著扇，就著蔬果冷飲方覺一絲快意。布政使之家已然如此，更遑論燕王府邸。張昺與謝貴在朱棣房中連一刻都難以待住，而朱棣卻瑟瑟發(fā)抖，神色不似作偽，更令人稱奇的是，朱棣額頭上連一滴汗也沒有。二人心中均想，不管燕王是真瘋還是佯狂，堂堂天潢貴胄今日這般模樣，真是令人心生惻隱。

　　二人回到公署，屏蔽了左右，張昺道：“燕王之事，青萍如何看待？”

　　謝貴捋了捋胡須，方道：“今日所見令人瞠目，況旬月以來燕王種種異端已見于街頭，乃全城共識。今日又親見如此，令人難以生疑。”

　　張昺聞言意味深長的“哦”了一聲，又扭頭望著謝貴道：“如此說來，謝大人是覺得燕王殿下是真瘋了？”

　　謝貴道：“然則方伯大人以為如何？”

　　張昺不答，依然看著謝貴。謝貴方才笑道：“方伯大人，你我同朝共事多年，還如此疑我么？”

　　張昺也笑道：“青萍多慮了，我料想你定有后話，所以在此洗耳恭聽。”

　　謝貴復(fù)道：“燕王年方壯年，前歲還兵征北虜，大勝而還，此番無故遽生狂疾，難以圓通。再者前日燕山左護衛(wèi)倪諒上書告燕府官旗于諒、周鐸陰謀，此二人被捕伏誅，燕王亦被詔責(zé)，其后才有燕王狂疾之事。三來，燕王難道不知天子為何令我等來此么？”

　　張昺頷首道：“不錯，燕王殿下天縱神武，文治武功頗似太祖，今上皇考孝康皇帝殯天后，諸王中燕王最具賢名。及今上登極，著意削藩，坊間屢聞燕王不臣之事。此番燕王突然染狂疾，佯狂走市，擁襖烘爐乃你我共見。然而殿下只有瘋行，瘋語悖逆之言，或稍有歧義者卻一句未聞，青萍，你難道不覺得奇怪么？”

　　謝貴側(cè)頭想了一會，道：“確實如此，方伯大人一語中的，一個身患狂疾之人是不需要避諱什么的，更不需要斟酌自己的言語。”

　　張昺又道：“在王府時，王府長吏葛誠對我說道‘燕王無病，裝瘋賣傻爾’。我等為人臣子者，本不應(yīng)當(dāng)揣測天家之人，但若燕王果有叛逆之舉，你我食朝廷俸祿，受兩世皇恩，必當(dāng)肝腦涂地，以慰天子。”

　　謝貴聞言斂容肅立道：“為君分憂，人臣本分，萬死不敢辭也。”

　　當(dāng)晚由張謝二人聯(lián)名密奏金陵，將在北平的所見所聞，燕王種種異端，及他二人的推斷如實的稟告朝廷。二人以極為急迫的措辭提醒朝廷，燕王舉事或已迫在眉睫，必當(dāng)早作預(yù)備。

　　不久就有了趙元所收到的那封兵部行文，行文不當(dāng)扼要的說明了當(dāng)前局勢，文尾還要求趙元即刻剿滅獨龍島寇匪，務(wù)必于月內(nèi)蕩平，以便差遣。

　　六月初九，司吾鎮(zhèn)西的齊家碼頭。由于持續(xù)月余的干旱使得碼頭外的灘頭也是一片光禿禿的模樣，此時這里正集結(jié)著三個百戶的人馬。趙元高高的站在碼頭的棧道上，雖是酷暑的六月，卻依然衣甲鮮明，他頭頂水磨鎖子護頸盔，身著棉布甲，足登矮靿靴，為防被敵方弓箭殺傷，軍士都穿著這種棉布甲。趙元左手扶著懸在腰間的滾珠刀，高聲道：“將士們！這烈日驕陽、酷暑難堪之時，我等緣何在此！”

　　底下一眾軍士，在王軍鵬和陳逸墨的帶領(lǐng)下高聲喊道：“殺賊！”

　　趙元又道：“緣何殺賊！”

　　軍士們喊道：“賊人殺人擄掠，人人得而誅之！”

　　趙元道：“很好，今日所為之事，往日已操練多時，爾等也了然于胸，我不復(fù)多言。但我還要重復(fù)一遍，此役有進無退，有勝無敗，但有擅離戰(zhàn)陣者，吾必誅之！爾等切勿以身試之！”趙元虎目圓睜，掃過在場的每一名軍士，雖是六月酷暑，雖是烈日當(dāng)頭，但所有人都筆直的挺立，無一人有一絲異動，趙元高聲道：“登船！”

　　這三百名軍士皆是軍中的佼佼者，又操練多時，此時趙元一聲令下，以小旗為單位，次第登船，井然有序。碼頭外泊著六艘由淮安衛(wèi)運來的開浪船，每船可載四五十人，由陳逸墨與王軍鵬所屬百戶分乘。此種船舶艦艏尖銳，共有四槳一櫓，淮安衛(wèi)夸贊此船云：“其行如飛，又不拘風(fēng)潮順逆，暢行江湖而無阻”，正適合運兵登島之用。趙元則率親衛(wèi)百人乘沙船作為旗艦。六艘開浪船呈弧線拱衛(wèi)在沙船左右，浩浩蕩蕩的開向獨龍島。

　　此時的駱馬湖視野寬廣，一望無垠，官軍借著東風(fēng)，甚至不須掛滿帆就“其行如飛”了。十三里水路，須臾便已過半，趙元扶著懸在腰間的寶劍，站在高臺上望著獨龍島的輪廓出神。快半年了，從趙元剛到宿城起張岳就在司吾鎮(zhèn)給自己來了一個下馬威，燒殺擄掠、肆意妄為，仿佛在說“一個區(qū)區(qū)的百戶又能奈我何！”，那時趙元只能望洋興嘆。后來蔣康又在劉馬莊殺了自己整整一個旗的兄弟，燒殺擄掠、肆意妄為，那時趙元還是望洋興嘆。再后來趙元因禍得福，升為千戶，開始訓(xùn)兵待命。今日，算總賬的時候終于到了。

　　船隊速度開始慢慢的降了下來，侍衛(wèi)附在趙元身邊道：“大人，前面就是獨龍島了，是否按計劃開始攻擊？”

　　趙元從沉思中醒來，點點頭道：“按計劃開始攻島。”這時高臺上的旗手開始揮動手中的旗幟，前方的六艘開浪船得到號令，慢慢的呈一字排開，趙元所乘的沙船也開始緩緩的調(diào)轉(zhuǎn)船身。按照計劃，所有的三百名軍士在獨龍島進入射程時，齊射三輪浸滿桐油的火箭，以消滅灘頭守軍，接著由王軍鵬率本部百人為先鋒強行登陸，陳逸墨率另外百人緊隨其后，沙船則游弋岸邊提供火力支援，做預(yù)備力量。

　　三百名軍士高舉起弓箭，箭已上弦，火把手高舉火把卻沒有點燃涂滿桐油的箭，因為對岸的獨龍島居然空空如也，不見一人！官軍一下陷入的沉默，這和之前料想的完全不一樣。趙元看著對岸，空蕩蕩的灘頭只有兩座沒人把守的箭塔，更遠處是靜悄悄的張岳的莊園，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好似荒島一般。趙元心道，想要來一出空城計么？也未免太小瞧了我。趙元扭頭道：“通知各船，點燃火箭，集中射擊那兩座箭塔。”旗手再次揮動旗幟，只見各船依次亮起，不一會便火光沖天，映照著湖面如晚霞一般。接著旗手令旗一揮，進而三百點火星離弦而出，組成兩條炫目的火龍，須臾便引燃了對面的箭塔。箭塔全由楊木搭成，加上這一個多月天燥無雨，噼里啪啦不過片刻，便已分崩離析，不過上面也還是空無一人！

　　軍士們又一次沉寂了下來，耷拉著弓不知道是否還要上弦，按照原計劃先齊射三輪，然后強行登島，現(xiàn)在看來似乎完全沒有這個必要了。接下來如何行止？所有人都看向了矗立在主船高臺的旗手，旗手又看著身邊的趙元，趙元則仍在凝目沉思：張岳棄島而逃了？似乎沒那么不堪。那么這個看似無人的小島實則是個大口袋，等著我們?nèi)ャ@？而那又能如何呢，張岳不過百十位無甚兵器的嘍啰，鉆進去就能吃掉我們了么，怕是沒那么容易？若是棄島他去，雖尚須費我一番周折，但于張岳來說實為明智。倘若不知悔改，企圖負隅頑抗，今日定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趙元打定主意，不管島上如何形勢，此番唯有光復(fù)此島，別無他想。于是氣沉丹田，高聲喝道：“將士們，張岳所據(jù)之獨龍島就在眼下，半歲以來吾等宵衣旰食，所謀之事片刻即可告成。張岳其人猜忌易怒，手下眾賊飽受其苦，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賊雖百人卻皆行尸走肉爾！此番王師登島，賊若望風(fēng)而降，甘服王化則尚可保全性命。不若，則自取滅亡，死不足惜！左鎮(zhèn)撫王軍鵬率所部先行登島，登島后不可冒進，原地待命。右鎮(zhèn)撫陳逸墨率所部持弓掩護，待王軍鵬登島再行登島，與王軍鵬一并原地待命。賊雖蟻獸，猶可噬人，況戰(zhàn)陣之上刀劍無眼，諸將士萬勿擅離本隊，以免誤傷！”

　　趙元習(xí)武多年，這番氣沉丹田之下所吐之句字字洪亮。諸將士得了號令，三艘開浪船慢慢靠近了灘頭，另外三艘則一字散開，使射程盡可能多的覆蓋灘頭。近岸水淺為避免船只擱淺，軍士們需涉水上岸，每船僅留兩人把守。上了岸后，直到列隊完畢，依然未見一賊襲擾，前方不遠的莊園也還是靜悄悄的一片。時值正午，日頭愈發(fā)的毒辣，軍士們皆身著棉甲，握持重刃，雖礙于軍紀無一人異動，但受烈日多時烘烤，已漸漸的有幾人呈中暑之像。

　　見王軍鵬全員安全登陸，陳逸墨也號令船只靠岸，開始登島。他第一個跳入水中，指揮軍士，軍士們訓(xùn)練有素的依次跳入。就在這時，陳逸墨望見莊園后面的山上閃現(xiàn)出幾道火光，接著便聽到“轟隆！轟隆！”的巨響。幾顆鉛制的炮彈重重的砸在灘頭和湖面上，掀起的巨大的水浪一下子把陳逸墨掀翻！火炮！火炮！賊人居然還有火炮！雖然距離太遠影響了火炮的準(zhǔn)頭，并沒有殺傷任何人，但火炮巨大震懾力，不亞于晴天霹靂。已經(jīng)登島的軍士不由自主的伏倒在地，而尚在涉水的軍士，被巨大的水浪沖倒，泊在岸邊的開浪船也劇烈的顛簸，不但撞傷了幾位水里的軍士，甚至船上的幾人也被顛了下來。較遠的平底防沙船也受到了沖擊，只不過該船噸位遠超開浪船，影響不大。但這一波的炮擊一下子使官軍們陷入了混亂，連他們都不曾配備的火炮，賊人居然有！

　　不待官軍們從震驚和恐懼中醒來，前面寂靜的莊園一下子熱鬧起來，十來個賊人慢慢的推著幾個什么物事，接著停下，裝填··王軍鵬趴著地上，看著眼前的一幕，不由得目瞪口呆，賊人所推的，似如以前在淮安衛(wèi)所見的虎蹲炮，此種火炮雖射程不遠，但便于殺傷，王軍鵬曾親眼見過此炮試演時的威力，不由大叫道：“全員散開，切勿起身！”

　　陳逸墨剛從水中站起，聽到王軍鵬的叫喊，急忙深吸一口氣，又蹲了下去。這時一身悶響，王軍鵬抱緊頭，口中默念“觀世音菩薩”。可等了片刻不見炮彈襲來，王軍鵬抬頭一望對面有一門炮炸了膛，傷了旁邊的幾個賊人，而另外兩門似乎啞火了。王軍鵬連道“萬幸”，賊人清理火炮尚須時候，此時正是天賜良機，于是站起來道：“將士們，對面的火炮不過是假把式，不足為懼，快隨我上陣殺賊！”

　　轟隆！轟隆！又是兩聲巨響，山上的大炮又發(fā)威了，這種大炮雖準(zhǔn)頭沒有保證，但灘頭散開的人群無意間增大了射擊面積，而這次官軍們沒那么好運氣了。一顆炮彈落在了王軍鵬的右側(cè)，那里正匍匐著幾位軍士，炮彈瞬間將其轟成碎塊。王軍鵬雖沒有被直接擊中，可是巨大的沖擊力，還是將其震飛到一丈開外，所幸灘頭沙土柔軟，無甚大礙，但王軍鵬還是感到一陣眩暈，失神楞在當(dāng)場。

　　官軍們徹底被震懾住了，有的爬起身向兩側(cè)跑，有的匍匐著想要逃回水中，尚未接戰(zhàn)，已有了潰敗之像。這時主船上傳來了“嗚··嗚··”的號角聲，沉重而悠揚，接著一排排火箭從湖面上離弦而出，覆蓋在莊園之前，雖因射程有限沒有殺傷賊寇，但所表達出來的意思已十分明顯。陳逸墨扭頭望去，只見高臺上旗手的旗幟急促的向前揮動，陳逸墨明白了主將的意思，從水中跳起，他所部的百人因潛在水中并未受什么影響，也跟著跳出，只聽陳逸墨吶喊道：“賊人所憑借之火器，威力雖大，但只要我等與其短兵相接，火器則無用矣。況裝填尚須時刻，若不乘此攻入，坐以待斃爾！眾軍聽令，隨我入陣殺敵，大丈夫仗節(jié)死義，就在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