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    三、路人皆知（二）

　　諸葛誕宣布反叛以后，把兒子諸葛靚作為質子送到吳國去，向吳國請求援救。司馬昭上表，請求高貴鄉公御駕親征。這種事，曹髦哪作得了主啊？司馬昭說要親征，那就親征唄。于是當年七月，司馬昭帶著天子和皇太后一起東征。他大征青、徐、荊、豫等州之兵，浩浩蕩蕩地進發，對壽春將成包圍之勢。諸葛誕一看司馬昭這架式，嚇得有點想尿，于是抓緊派人到吳國去催促援兵趕緊來。吳國方面當然也不希望諸葛誕這么快就失敗，于是派那個先前已經投降了他們的魏臣文欽，帶著吳將唐咨、全端、全懌等人，率了三萬士兵前去相救。文欽這個人，我們在《痛嚙被破》中介紹過了。反叛失敗以后，跟他兒子文鴦一同投降了吳國。從那時起，這父子倆人在心里就憋著一股勁兒呢，要報復司馬氏帶給他們的羞辱。這次奉吳主之命率兵去跟魏軍開干，他們銳氣極盛，來到壽春城外，便是一通掩殺。魏軍抵擋不住，紛紛退卻，因此吳國的援軍遂得以與諸葛誕的軍隊會合。

　　當年八月，吳國將領朱異又奉吳主之命，率兵萬余人，前去增援諸葛誕。他急于到達壽春，去跟文欽等人會合，于是把輜重、糧草和軍仗都留在都陸，輕甲銳兵去攻打包圍壽春的魏軍，結果被擊退。與此同時，魏國將軍胡烈派奇兵偷襲都陸，把朱異留在那兒的軍資和糧草一把火燒個干凈。朱異知道此事以后，軍心大亂，魏將石苞、州泰等人趁機猛攻朱異，朱異于是大敗。他率領手下奪路而逃，總算逃回了吳國，可是剛一回去，就被吳主論罪處斬了。司馬昭聽說這事后，對屬下說道：“朱異沒法到達壽春，主要是因為我們在外圍的防守太過嚴密，他本人并沒犯什么大錯，可是吳國的國君竟然把他給殺了，這樣做無非是想向諸葛誕表明一種態度，那就是吳國對他堅決支持，從而使他下決心堅守下去，等待救援。可是要是諸葛誕堅守不住，他就會選擇突圍，跟咱們決一死戰。又或者，他會認為我們這么大規模的軍隊聚集在這里，不可能維持多久，于是就會刻意縮減軍糧的開支，跟我們耗下去，等待時機。我想啊，諸葛誕的可以選擇的，無非這三條路而已。如今我們要做的，就是想方設法讓他們懈怠下來，然后讓他們的內部產生混亂，這才是克敵制勝的好辦法啊。”

　　說完這話，司馬昭命大軍合圍，把壽春城圍個里三層，外三層。這個工作做完以后，他又派一些老弱殘兵到淮北地區去向當地的百姓討要食物，與此同時，軍中只給軍士們發放大豆，每人只給三升，這就是他們全部的口糧。司馬昭這樣做，是打算向對方表示他的軍中已經嚴重缺糧了。探子把這消息告訴文欽之后，他高興得不行，猜想魏軍這回肯定是快要支撐不住了，于是當天就給士兵們多發了不少口糧，以示慶祝。司馬昭一看對方這么容易上鉤，戲演得就更夸張，故意作出軍中糧食即將告罄的樣子，同時派人出去散布謠言，聲稱吳國的救兵馬上就到。諸葛誕等人聽了信以為真，于是更加不注意節約糧食。士兵們去食堂打飯時，能打一塊錢的，絕不打五毛錢的，這樣沒過多久，城中的糧食就快吃完了。

　　時機似乎已經成熟，司馬昭手下的石苞、王基等人請求開始攻城，司馬昭搖搖手道：“諸葛誕這次叛變，可不是一朝一夕就拍板決定的。他聚集糧草，鞏固城防，對外又連結吳人，自以為足以盤踞淮南了，因此他不管情況怎樣，一定會負隅頑抗。文欽跟他是一路貨色。這倆人到了一塊兒，所謂同惡相濟，一定要把叛亂進行到底，所以他們是不會輕易投降的。所以現在我們要是選擇急攻的話，一方面要損折兵力；另一方面，萬一吳軍真的殺來了，咱們就會處于腹背受敵的狀況，這就是所謂的“自危之道”，不足取。我們反過來看敵城之中的狀況。他們這幾路叛軍相聚在孤城之中，表面上很團結的樣子，其實各懷異心。時間一久，老天就會讓他們自相殘殺的。我們要做的，就是堅守三面，靜觀其變。如果援軍是從陸路而來的話，那么他們的運糧隊一定跟在后面，我們派一支輕騎兵去斷了他的糧食轉輸線路，敵人的援軍便可不戰而勝。外援一破，文欽等人就等著束手就擒吧。”

　　聽了司馬昭這番謀劃，眾將都心悅誠服，表示贊同。在這不久之后，又傳來一個好消息。這次隨同文欽前來救助諸葛誕的，有一位吳國的將軍，名叫全懌。全懌的老子比他有名的多，乃是東吳的名將全琮，而全懌的母親也很有名，她就是已故吳國大帝孫權的女兒孫魯班。就在全懌隨文欽援救諸葛誕的當兒，他娘孫魯班因事犯法，要受到吳主的處罰。于是在這一年的十一月，全懌的兄弟全祎和全儀帶著他們的母親逃出吳國來，投奔了魏國。全懌一看，老娘和兄弟都投降魏國了，他自己還在這兒硬挺著干嘛？于是在當年十二月，他帶著自己手下的一群人，都去投降了魏國。全懌這一走，把全城的守軍都驚著了，他們開始懷疑吳國不會再派援軍來，同時又得知軍糧即將告罄的消息，于是軍心浮動，不可復止。

　　到了第二年（公元258年）正月，諸葛誕和文欽終于守不下去了，他們殺出城來，打算沖破魏軍的包圍圈，可是魏軍的防備甚嚴，他們只得又撤回城中。其實從一開始，諸葛誕和文欽這倆人看彼此就不大對眼，當時只是迫于形勢，這才彼此略作些讓步，勉強還能合作下去。到了這時候，城子眼看是守不住了，于是真的像司馬昭預計的那樣，彼此猜忌起來。有一回，這倆人在議事廳里商討戰守之策，諸葛誕跟文欽在意見上發生了重大分歧。諸葛誕這時候，守也守不住，跑也跑不了，滿心的火正沒處發泄呢，耳聽文欽在那兒叨叨個沒完，一時按捺不住，手起刀落，竟然把文欽給喀嚓了。自己老子被人砍了，文欽那個很猛的兒子文鴦當然不干了，知道老子被殺以后，他馬上率領手下，想要攻到諸葛誕營里，向他尋仇，可惜人少勢微，未能成事。無奈之下，文鴦率領一班部下出城去找司馬昭，投降的條件，是司馬昭得幫他報父仇。

　　司馬昭意外得了一員猛將，心下十分歡喜。他命文鴦圍城兜著圈子喝罵，邀諸葛誕出戰。司馬昭遠遠地看到城上的守軍把弓高高地擎著，就是不肯發射，知道諸葛誕的士兵要么是沒勁兒了，要么就是箭射沒了。于是對諸將說道：“現在可以攻城了！”這一聲令下，頓時三軍涌動，魏軍云梯、沖車齊施，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把壽春攻下來了。城破之時，諸葛誕還想跑，未遂，被人逮住砍了腦袋，夷了三族。這次叛亂，到此時遂告平定。在這次戰役中，司馬昭戰略戰術得當，統籌規劃合理，將他從父兄那里繼承來的軍事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因為這次平叛的功勞，他又獲取了許多的封賞，在這里就不再詳表了。

　　司馬昭的權勢一天天地增大，而高貴鄉公曹髦卻也在一天天地長大。身為曹操這等英雄之主的后人，漸漸懂事的曹髦越來越不不能忍受這種政非己出的現狀，對司馬昭的大權獨攬、飛揚跋扈更是感到超級不爽。他打算召集百官，罷除司馬昭輔政大臣的地位。不過這是件大事，他得先找幾個可信的人來商量商量。于是在某天的深夜，曹髦把侍中王沈、散騎常侍王業、尚書王經等人召集到陵云臺，從懷中掏出一份密詔給他們看，密詔里所說的，都是廢除司馬昭權力的計劃。曹髦讓他們一定嚴防消息外露，等到第二天早上好發動大事。高貴鄉公認為自己這計劃定得挺好，興奮得整晚睡不著覺，可他萬萬沒想到，王沈、王業這倆人剛一出殿門，就風馳電掣地跑去向司馬昭告密了。

　　司馬昭聽這倆人匯報完畢，冷笑數聲，心說曹髦你個小崽子，我正愁找不到借口把你給處理掉呢，想不到你倒先忙活起來了。正好哇，看我怎么收拾你。于是他找來自己親信賈充，讓他調集軍隊，只要曹髦那邊有什么異動，就立即采取行動。話說曹髦這邊兒聽人說司馬昭開始部署軍隊了，知道一定是消息泄露出去，當時嚇得連龍床都濕了一片。可是他轉念一想，事情既然已經這樣了，不如先下手為強，于是親自帶著一班宮里的衛兵去攻打相府（司馬昭當時的身份相當于丞相），聲稱司馬昭有反狀，他要前去討伐。來到相府以后，曹髦又讓衛隊長下令，說要是有誰膽敢妄動的話，就夷他九族。

　　曹髦手里沒啥實權，這倒不假，可他名義上畢竟是皇帝啊，皇帝這么說了，多少得有點效力吧？大家誰也不想嘗嘗被夷九族的滋味，于是相府的衛兵們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出去跟皇帝的人打。就在這時，最受司馬昭信任的那個賈充跳出來向相府里的士兵們怒叱道：“平日里司馬公好吃好喝地養著你們，為的不就是今日嗎？！你們在那發什么楞啊！”關鍵時刻，還真有犯傻的，司馬昭手下有個擔任太子舍人，名叫成濟的，聽到賈充的喝令，大叫一聲，從武器架上抄起一只長矛，“登登登”幾步沖到皇帝曹髦的鸞駕跟前，奮起神勇，使勁刺了進去。這一下夠狠的，曹髦當時正在那掀著小簾兒忙著督戰呢，來不及閃躲，被成濟這一矛戳個對穿，瞬時間，鮮血井噴一般，濺得到處都是，可憐這位高貴鄉公，當場就被戳死在車子里了，死時才剛剛二十歲。

　　那些隨同來攻打相府的士兵，一看皇帝都掛了，于是發一聲喊，全都跑散了。司馬昭召集百官，商量這事該咋樣處理。他巡視一圈，發現仆射陳泰沒有來。這個陳泰是個老臣，性子耿直，在朝中的聲望很高，要是能在他那兒討個主意，這事兒就好辦了。司馬昭于是派他舅舅荀顗親自去把陳泰接到相府，把他請到內室中，向他問道：“玄伯啊（陳泰字玄伯），出了這樣的事，你說我現在該咋辦呢？”陳泰回答道：“當今之計，只有腰斬賈充，以謝天下。”賈充是司馬昭的頭號狗腿，在這次政變中又為他立下大功，司馬昭當然舍不得殺他了，于是繼續問道：“卿更思其次。”陳泰生氣地說道：“但見其上。不見其次。”那意思是說，殺個賈充你還舍不得，要是真的追究責任，那其實就是你的責任，還有什么其次不其次的！

　　陳泰這樣的意見，司馬昭當然是不肯接受的了。他想了半天，最后決定把罪過都推到那個戳死曹髦，救了他性命的成濟身上。他向永寧太后上了一道奏表，這道奏表用通俗的語言翻譯過來，大約是這么說的：“太后啊，這件令人感到萬分沉痛的事情呢，是這樣的。高貴鄉公曹髦他不知聽了誰的妖言蠱惑，于是率領著一隊士兵，揮著寶劍大刀，敲著小鑼小鼓，向我小昭家里沖了過來。當時我害怕跟天子兵刃相接，還特意三叮五囑的，讓我家的護衛們不得跟皇帝的士兵交戰，我說了，誰要是敢違抗軍令，就按軍法從事。可是沒想到太子舍人成濟他不聽命令，擅自殺了過去，把皇帝給刺傷了，最后甚至導致他丟了性命。小昭我聽說啊，人臣服侍君主呢，只可死節，不可變節。出了這種事，小昭我也不敢推脫責任。其實當時變故突生，間不容發，我原本是打算把自己這條命交給高貴鄉公的，哪怕他對我有所誤會，我也死而無悔。可是后來我想，推其本原，他的本意不單是想要對付我，其實他還想危害皇太后您，甚至傾覆咱們曹魏的宗廟啊。小昭不才，被選為輔國大臣，既然在這個位置上，安國定民那就是我最大的責任。所以啊。我轉念一想，我要是就這么死了，可是對您和天下黎民極不負責的表現哇。所以我當時沒有立即把自己綁起來，把自己交給皇帝。不過即使如此，我想做的最多就是向皇帝說明道理，以求消解誤會，哪里會有膽子挨近皇帝的鸞輿呢。可恨那成濟啊，他妄自行動，以致釀成了大禍。我心里那個痛啊，我心里那個悔啊，我心里那個恨啊，真叫一個摧肝裂肺啊。可是現在既然已經這樣了，說別的也沒啥用。成濟干國亂紀，罪不容誅，我已經把他全家綁了，交付刑獄，從嚴辦理，望您批準！”

　　對司馬昭的這段話，我不想作什么評論。什么叫做無恥，相信大家心里都有答案了。我只是對成濟當時那抽風似的耍帥行為感到非常不解。我想，他當時會選擇那么做，無非有這么幾種可能：第一，成濟久蒙深恩，打算以死來報答司馬昭；第二，成濟覺得這是個立功的機會，憑借此事，或許以后可以升官發財；第三，司馬昭事先對他有所交代，讓他安心上路，從此以后他父母的生活問題和孩子的上學問題，他司馬昭全包了。無論是哪一種原因，都不能否定成濟是在抽風犯傻。為了司馬昭這樣的一個野心家去獻出生命，值得嗎？就刺駕這件事情來講，以司馬昭的為人，無論從中獲取了多大的利益，他都一定會找一個替死鬼，借以推卸他自己的責任，而成濟就是這么一個替死鬼的角色了。

　　這件事情的性質，其實無非是統治階級內部的爭權奪利，我們跟老曹家不沾親不帶故，大可不必為那位糊里糊涂掛掉的高貴鄉公曹髦掬一把同情之淚；可是司馬昭的奸詐、狠毒與無恥，在這件事中卻體現得異常明顯。其實在此之前，司馬昭已經在朝中豎立親信，廣布耳目。無論是誰，只要有不利于他的言行，結果往往不是橫遭迫害，就是神秘消失，稱得上是名副其實的恐怖統治。其中，司馬昭尤其著力打壓迫害的，是那些跟曹家有姻親關系，或者對曹氏忠心最甚者，這一點，大家會在后文即將寫到的這一時期那些飽經迫害的優秀士人的事跡上看到。司馬昭這樣做，一方面是想要進一步鞏固自己的地位；然而更重要的是，他已經在為篡奪曹魏的社稷作著準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