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高三的忙碌生活仿佛早已成為了很久遠的事情。
頭頂上不停旋轉的電風扇,黑板上永遠也擦不干凈的粉筆痕跡,筆記本上怎么也背不完的枯燥試題,桌子上越堆越高的擋住視線的書,還有越來越逼近的令人窒息的倒計時。
都像一場很久以前放映的黑白電影,久遠到影像都變得模糊,白色的雪花伴著“嗞嗞”的聲音,宣告著這一切的結束。
曾經以為永遠也渡過不了的寬寬的河面,突然一抬腳,就輕而易舉地跨了過去。
曾經以為永遠也看不完的長長的電視劇,在一瞬間,按下了快進鍵,未來得及看清表情弄懂劇情,就已經到了結尾。
曾經以為漫長的青春還有很多等著我們去揮霍,卻在一剎那間醒悟,再也回不到那些時光了。
開始后悔,當初為什么沒有珍惜。
沒有珍惜和他并肩坐在一張桌子上,聽他為自己講數學題時,弄得耳朵微微癢的呼吸;
沒有珍惜一下課后兩人同時沖到老師的左右,爭著搶著問上課沒聽懂的問題時,互相丟過去的白眼;
沒有珍惜晚自習之前的那頓飯,永遠是兩個人一人吃一個面包時,就著水都能啃出的香味;
沒有珍惜在走廊里一人占據一頭,大聲背著政治歷史題時,回蕩交織在一起的混雜聲音;
沒有珍惜上學放學時一起騎著單車,迎著透過核桃樹葉罅隙的陽光,穿行過去時,留下的細碎影子;
沒有珍惜,當初以為習慣了的所有所有。
等到回過頭再看時,每一幕都像是未完成的句點。
等待著,繼續的夢想。
卻沒有了,當時的勇氣。
并排坐在臺階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聊著遠大的夢想,聊著未知的未來。
“今天過得怎么樣?忙了一天,幫著發書填表,都沒有顧得上去看你。”
“不用看我,我挺好的。”
“哦,那就好。”
他還是那么容易相信。因他說過,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相信。
只是自己又怎么能說過得不好呢?徒增他的憂愁,然后看他無能為力的嘆息,又有什么意義呢?
不如就騙他,說自己過得很好,相處得很好吧。
那些痛啊那些難過啊那些悲傷啊,都藏在心里,最深的地方。
不讓你看見。不讓你擔心。
吳嵐拉著鄭蓉蓉的手走進教室,臉上是難得的笑,她們坐在了第二排最中間的位置上,不錯的位置,正對著老師,可以聽得很清楚。
周曉陽和他們宿舍的幾個哥們,都是踏著上課鈴聲進來的。吳嵐看到他用手揉揉惺忪的睡眼,匆忙坐到了最后的空座上。
估計昨天晚上又熬夜了,吳嵐在心里想,隨即拿出書,認真聽課。
緩慢的上課時光,隨著窗外紛紛落下的葉子,一點一點地耗著。
周曉陽正要趴在桌子上補覺,昨晚的游戲打得實在太晚,眼皮已經快要支撐不住了。
“曉陽,你當初為什么要學中文?要知道很少有男生主動選這個專業的,是不是中文系女生多,想泡妹子?哈哈哈……”旁邊的男生笑道。
周曉陽原本無意識的大腦突然恢復了正常。
“去你的,王杰,找死啊!”周曉陽揮一揮拳頭,兇他道。
“發這么大火干什么,開玩笑啦,不過還真是的,中文系的妹子個個質量都這么高,尤其是那個,”王杰伸手指向前面,“那個第二排披著頭發的那個女生,好看,真好看。”
王杰像欣賞一幅美麗的畫,嘖嘖稱贊。
周曉陽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竟然看到了吳嵐低頭做筆記的模樣。
“你小子!雖然你是我的好哥兒們,但是,別想打她的注意!”周曉陽將王杰的頭往桌子上一按,“那女生早就名花有主了,她男朋友,你知道是誰嗎?”
“誰啊?”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周曉陽松開手,得意地笑了笑。
“你啊!”
王杰尷尬地笑了笑:“行行,不打就不打,天下妹子多的是,不在一棵樹上吊死,”話鋒一轉,又說道,“不過啊,真是委屈了她呦,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哎!”
周曉陽狠狠地踹了他一腳。
因有領導視察,早晨七點大一新生要在操場跑圈。
天漸漸冷了,早晨的風越來越涼,周曉陽給吳嵐打了個電話,既充當了鬧鈴的功能,又提醒她多穿點。
“吳嵐,你怎么還穿短袖呢?”鄭蓉蓉一邊套毛衫,一邊看向吳嵐。
“我的長袖給洗了,還沒有干呢,不過我會穿一件厚外套的。”吳嵐笑道,心里頓時暖暖的。
有人關心的感覺,真好。吳嵐心想。
連頭發都沒有顧上梳,就打著哈欠出了宿舍樓。
竟然發現,大家都是一邊打哈欠一邊走路,像是集體夢游,一群人晃晃悠悠地走向操場。
突然,吳嵐感到有人撞了自己一下,扭頭一看,蔣玥玲拿著一瓶開了蓋的果粒橙,橙汁灑了她后背一片,白色的外套上是一片不規則的橙色圖案。
“哎呦,真是不好意思,”故作無辜的表情,“你說這可怎么辦好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
滿臉裝出來的抱歉,要人如何生氣。吳嵐剛想發火,卻被理智硬生生地阻攔了。
“沒事,不要緊的。”吳嵐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哎呀,這多不好意思,都弄臟了,我幫你洗洗吧!”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吳嵐趕緊說道,卻無法阻止蔣玥玲的那雙手。
蔣玥玲硬生生地將她的外套拽了下來。
“我先幫你保管著,洗完了再還給你。”蔣玥玲拿著衣服,依然一副滿懷愧疚的表情,卻掩飾不住眉眼間的得意。
吳嵐穿著單薄的短袖衫,和周圍的人格格不入,風吹過來,她打了一個噴嚏。
就在這時,一件外套從后面披了過來。
寬大的暖和外衣,套在了吳嵐小小的身體外,還帶著殘余的身體的熱度,和那熟悉的體香。
周曉陽將拉鏈幫她拉上,一把抱住她,對著蔣玥玲說:“好好洗,洗干凈點。”
說完,拉起吳嵐長長的袖子,轉身走了。
留下蔣玥玲一臉的怒氣,將衣服往地上一扔,狠狠地踩了幾腳,一邊踩一邊罵。
周圍人紛紛用異樣的眼光看向她,她才住腳,含著眼淚撿起來。
于是跑步的時候,又多了一個累贅。
吳嵐看著前面只穿著一件長袖秋衣的周曉陽,頂著涼風奔跑的樣子,眼眶就漸漸濕潤了。
連個謝謝都忘了說,怎么這么自私,將他的溫暖轉移到自己身上,吳嵐心想。
于是,一個穿著不合體的男生外套的女生,在操場上一邊跑一邊哭。
回到寢室,吳嵐將周曉陽的外套疊整齊放進袋子里,正想送過去,突然想起來他應該還沒有吃早飯,剛才有些著涼,如果喝上一杯熱騰騰的豆漿該多好。
吳嵐為自己這樣的想法感到欣慰,終于可以為他做些什么了。她出了宿舍,到學校門口的早餐車上,買了兩個煎餅和兩杯豆漿。
提著兩份早餐,心里格外開心,想到周曉陽喝下一口熱乎的豆漿,再吃一口香噴噴的煎餅,該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吳嵐,這么高興,是要去哪啊?”班長郭文軒迎面走過來,笑著和她打了個招呼。
“呵呵,買早餐。”吳嵐抬起手上提著的袋子。
“真巧,我也來買。”他還是一臉陽光的笑。
“是啊,你也喜歡這家?”吳嵐問。
郭文軒點點頭。
“快點回去吧,不然早飯該涼了。”
“嗯,好的,再見。”
“哦對了,忘了通知你了,剛才看見導員,說找你有點事。”
“現在?”
“嗯。”
吳嵐和郭文軒道別后,就回了寢室。
“蓉蓉啊,幫我個忙唄?”吳嵐向正在玩手機的鄭蓉蓉說道。
“好啊,說吧。”鄭蓉蓉將手機放下。
“幫我把這個衣服,”吳嵐從床上拿下來一個大袋子,“還有這個煎餅和豆漿,給周曉陽。”
“哦,送到宿舍?”
“對,竹園117,就是一樓左手邊第三個窗戶,你喊周曉陽一聲,讓他出來拿,他的手機不知道為什么關機了,可能是沒電了吧。”
“那你……”
“導員找我有點事,我先走了啊。”吳嵐把東西往鄭蓉蓉的手上一塞,就出去了。
“左手邊第三個窗戶,左手邊第三個窗戶……就是這兒了吧!”鄭蓉蓉小聲嘟囔著。
男生宿舍樓剛粉刷的紅色漆,離近了有一股刺鼻的嗆味兒。
鄭蓉蓉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周曉陽的宿舍,畢竟一個女孩子離男生宿舍這么近,多少說不過去,還有可能被戴個偷窺狂的帽子。
但是為了見周曉陽一面,怎樣都不過分。
鄭蓉蓉清清嗓子,將頭上的粉紅發卡正一正,又掏出小梳子將劉海兒梳整齊,然后用甜甜的嗓音喊道:“周曉陽,周曉陽。”
“喂喂,有人喊你呢。”
“還是一個女的,哈哈。”
正在宿舍換衣服的周曉陽“騰”地一下子跳下床,“肯定是吳嵐。”
他用衣服蓋住自己半裸的上身,看向窗外。
“周曉陽,你出來一下。”一個可愛的短發女生,有些眼熟,但突然想不起是誰了。
“她不是吳嵐啊,你真是有這么大能耐啊,又勾搭一個,啥時候也給我介紹介紹?”王杰躺在床上,調侃道。
“她找我有什么事?”周曉陽一邊穿衣服,一邊疑惑地往外走,剛出宿舍樓,迎面就看見她提著一堆東西站在那里。
“嗨,你總算出來了,”鄭蓉蓉呼了一口氣,“我還是第一次離男生宿舍這么近的距離。”
“哦,你找我?”周曉陽仍然一頭霧水。
“嗯,這個是吳嵐托我轉交給你的。”她將衣服遞給他。
“哦,謝謝。”周曉陽欲轉身回去。
“還有,你還沒吃早飯呢吧?”鄭蓉蓉將煎餅和豆漿也遞過去,“我剛才路過早餐車,給你買的。”
“給我買的?”周曉陽一臉的驚訝,張大了嘴問。
“恩啊,給你的。”鄭蓉蓉笑笑,嘴角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眼睛瞇成一條線,像極了櫥窗里的洋娃娃。
“謝……謝謝你。”周曉陽有些受寵若驚,他看著眼前這個穿著粉紅色針織衫和牛仔短裙,帶著粉紅發卡的可愛得像娃娃一樣的女生。
“不客氣。”女生說完轉身離開。
“等一下,”周曉陽追過去,“你叫什么名字?”
“鄭蓉蓉。”她輕輕地念出這三個字,莞爾一笑。
“鄭蓉蓉,鄭蓉蓉,好好聽的名字。”
周曉陽站在原地,望著她離開的背影,喃喃道。
“你真是有女人緣啊!”
剛一推開宿舍門,周曉陽的臉就被一個枕頭砸了上去。
“剛才是誰啊看著文軒的早餐直流口水,這回你也有了吧,還不是自己出門買的,一小妞兒送來的,你就偷著樂吧!”王杰的語氣里帶著羨慕嫉妒恨。
“去你的!”周曉陽撿起枕頭砸回去。
“這女生對你還挺不錯的,早飯都送到窗戶下面了,好好待人家啊。”王杰說道。
“你再說風涼話我跟你急。”周曉陽沖他呲牙咧嘴。
不過怎么這么眼熟,剛剛看到吳嵐也提著一模一樣的早餐,郭文軒沒有往下多想,繼續啃他的煎餅。
“文軒啊,你說像我這種既不想自食其力,又沒人送飯的人,怎么辦啊?”王杰從床上下來,拍拍他的肩膀。
“你就餓著吧!”周曉陽插嘴道。
“哈哈哈哈……”郭文軒剛喝了一口豆漿,差點嗆到。
“你!讓我吃一口,讓我吃一口!”王杰一把搶過來周曉陽的煎餅,放進嘴里大嚼特嚼。
“你給我吐出來!!!”
吳嵐一邊往教學樓走,一邊心里犯嘀咕:導員找我,會有什么事呢?
敲開辦公室的門,吳嵐走了進去。
“吳嵐來了,坐這兒吧。”輔導員將視線從電腦屏幕轉向她。
“老師,您找我有什么事嗎?”吳嵐坐下后,問道。
“哦,是這樣的,關于申請助學金的問題。”
吳嵐心里咯噔一下。
“我已經大致了解了你的家庭情況,父親去世,母親離家出走,現在住在叔叔家,不過叔叔家的經濟條件也不是很好,況且還有一個三歲大的弟弟需要撫養。學校的助學金是對困難家庭的一個補助,我覺得你有必要申請一下,你說呢?”
吳嵐愣了愣,她沒有想到,傷疤再一次被人揭開,露出鮮紅的血肉。
“這個是自愿的,我們不會強求,因為獎學金的數量有限,申請的話也不一定能夠通過。不過如果你有意愿,就寫一份申請書,開會的時候在全班同學面前念出來,經過投票決定最后的名額。”
要將傷痛重新在身上再次上演一遍嗎?要讓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極力想要抹去的記憶嗎?
吳嵐跌跌撞撞地走出了辦公室。
要將傷疤下血淋淋的一面展示給全班同學,需要多么大的勇氣。
“吳嵐,我把你讓我交給周曉陽的東西都給他了。”鄭蓉蓉看見吳嵐回到寢室說道。
“哦,好。”吳嵐沒有表情地回答,像一具丟失了魂魄的僵尸。
“你沒事吧?”鄭蓉蓉關心地問她。
“沒,沒事。”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真沒事假沒事?導員找你干什么啊?”
“沒事。”吳嵐說完,就開始吃早飯了。
煎餅已經涼了,豆漿也不熱了,不過吃什么對吳嵐來說早已經不重要了,反正都是味同嚼蠟。
現在的她,只在糾結一個問題——
自尊心和金錢,哪一個更加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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