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座高山坍塌了

　　小學畢業后，她們很順利的進入市里最好的初中——市三中，因為學校離家里遠，所以她們在學校住宿了。

　　孩子寄宿后，家里清靜了很多，夫妻倆一時竟然難以適應。尤其是陸劍鋒進城，徐柳一個人呆在家里的時候，這種冷清感就顯得特別深重。

　　因為周末才能回家，自然不能一放學就玩弄自己喜愛的樂器了。第一個周末，陸劍鋒便帶她們買了錄音機，這樣，閑暇的時候依然能聽自己喜歡的歌曲，不過這種光戴耳機的消遣方式還是略顯單調，等閱覽室開放、借書證發放下來后，她們會跑到閱覽室和圖書館，看一些小說和散文之類的文學作品！

　　晚自習復習完功課之后，她們還會自己寫點什么，更準確的說，校刊上已經能看到她們的杰作了——這便是從小良好文化熏陶的結果。據她們的語文老師講，教學十幾年來，還沒見過文采這么好的學生，通常一個智商正常并且喜歡文字的人，需要二三十年的文化積累，才會有這么好的文化修養，尤其是她們對修辭的想象力，連他這個經驗豐富的成年人也自愧不如。

　　對于姐妹倆，無論是學習還是生活，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家里，她們都順風順水，平淡而不平凡，充實而不匆忙。有點反常的是，這個國慶節前連續幾個晚上，陸子喬總做一個奇怪的夢，這是一個和白色調的夢，夢里，她的父親面色凝重地和她對視，欲言又止的樣子卻不說一句話，然后默默地走進一個黑屋子，并且隨手把門也關上，陸子喬跟上去使勁敲門，她父親隔著門縫盯著她，卻始終沒有開門，甚至任憑她淚流滿面地從夢中哭醒。

　　她把這個奇怪的夢境告訴了妹妹，并隱隱地擔憂家里可能會有事情發生，陸子欣聽說后，只是安慰姐姐說：“不要亂想，通常夢都是反的，可能是你最近沒休息好，精神壓力大，所以才會做奇怪的夢。”陸子喬想想也是，最近不知咋的她總是犯困，有一次晚自習還睡著了，可即便如此，她還是特別希望十一早點到來。

　　三十號回到家后，姐妹倆看到店里井然有序的商品，還有母親面帶微笑的臉，心里的石頭才算落下來，但是，她們并沒有將這個怪夢告訴母親。晚上，陸劍鋒回來之后，這個溫馨的四口之家，終于又像往日那樣，充滿了歡聲笑語，散發出天倫之樂——姐妹倆爭先恐后地給父母唱最近學會的歌曲，并且不斷鼓動母親或者父親給她們表演。

　　國慶節上午，一家人吃完飯早飯后，陸劍鋒騎摩托車去城里拿貨，跟往常一樣，他會先逛農貿市場的音像店，給女兒買兩盤新鮮的CD和磁帶，然后再去批發市場尋找自家店里缺乏的商品。出門之前，徐柳已經將所有需要購買的商品的名字和數量都記錄在紙條上——自從他們的商店開張后，這是她一直就有的習慣。

　　買完所有的東西時，已經是中午一點的樣子，陸劍鋒開始往家里趕，但不巧的是，天空已經開始下起了蒙蒙細雨。因為雨的緣故，街道上的車輛開始加速，街道旁行人的腳步也開始變得匆忙，陸劍鋒的摩托車，前前后后掛著裝滿商品的塑料袋，塑料袋里，裝滿了他對生活的所有希望和寄托。

　　陸劍鋒歸心似箭，漸漸移出城門口后，他便開始加速，不到三分鐘，他摩托車的車速就已經達到極限，此時，他正要飛速駛過二炮臺一個十字路口，突然從右邊的車道里閃出一輛汽車，于是，他下意識地往左邊拐，這時候剛好迎面也駛來一輛貨車，他躲閃不及，之后連人帶摩托車，被這輛貨車撞飛幾米遠，最后橫尸在馬路旁——這條往日帶他通往愛巢的柏油馬路，今日卻罪惡滔天地將他送進了天堂。

　　雨繼續無聲無息地飄落著，其實早就奏響今日的哀曲，陸劍鋒的血汩汩而出，仿佛要拼勁最后的力氣，完成和家人團聚的使命，可惜還沒流出幾米，就已經被饑渴的大地牽絆。不到幾分鐘，路旁的行人已經將他的尸體團團圍住，剛剛接到報案的警車匆匆呼嘯而來，貨車司機沮喪地蹲在一旁，無奈地聽著行人的說三道四，等待交通安全法的裁決。

　　接到噩耗的時候，徐柳已經準備好豐盛的午餐，姐妹倆也在等待父親的歸來。這從天而降的噩耗，像一塊巨大的石頭，將母女三人的神經撞擊得天崩地裂，幾秒之后，她們才開始嚎嚎大哭。隔壁的大伯問清原委之后，馬上攔住一輛出租車，帶他們趕到二炮臺。此時，天色已經黯淡下來，天空也止住了哭泣，事故現場被圍觀的水泄不通，警察早已在周圍拉上警戒線。這時的警戒線，在她們母女眼里，是一條活生生的陰陽分割線，愛人和父親在里邊邊，她們在外邊。

　　當那慘烈的一幕，真實地呈現在的眼前時，徐柳的大腦一片空白，記憶仿佛一下被掏空。慢慢挪到丈夫的身邊時，她的心揪心的疼，爆發出一種慘烈的嚎叫，沒多久便暈死過去，似乎老公不忍將他拋棄，要拉她一起去陰間相聚。清醒的時候，她又拼命地搜索記憶，她要搞清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才導致今日的命運。

　　令姐妹倆沒想到的是，那個之前還生龍活虎的父親，那個上午出發時還說要給我們帶光碟回來的父親，竟然在短短的幾個小時里，變成支離破碎、血流成河的慘狀，她們走近了才知道是怎樣真實深刻的慘狀，爸爸的臉不再完整了，骨頭突出，脖子幾乎斷裂，血液早已經在她們趕到之前流盡，身上的衣服和褲子也刮破了。

　　陸子欣伸出雙手，卻不知道應該停留在何處，她突然發現，父親竟是那么的脆弱，身上的每一塊肉，每一根骨頭，都仿佛形同虛設，一碰即碎。猶豫片刻之后，他終于抓起父親的手，放到自己淚眼模糊的臉上，心里默默的呼喊：爸爸，你快起來，起來，我們需要你，我們的人生需要你。

　　天性抑郁的陸子喬，似乎更加懂得生離死別的沉重。走到父親面前，陸子喬突然被什么震驚到了，然后就發瘋似地尋找，鞋子、皮包，在她能找著的視線范圍內，她都找回來，鞋子給父親穿上，皮包給父親收好，身上的泥土，她一一拍掉，還有那刮破的衣服，她盡量弄平整，甚至還央求旁邊的阿姨給她買針和線，然后，她又繼續在周圍瘋狂地尋找。

　　路旁的行人都知道，她要尋找的東西，可惜永遠都找不回來。

　　剛剛復蘇的徐柳，揪心的疼，趴在陸劍鋒身旁痛哭，聲音驚天地泣鬼神，讓人忍不住落淚。聞訊趕來的親朋好友，在和警察交涉之后，把陸劍鋒的遺體放到棺材中，運回家里。早就哭成淚人的陸劍鋒父母，看到棺材里兒子的尸體已經是面目全非，萬分悲痛。他們一邊對著兒子痛哭流涕，一邊還不斷拍打著棺材，意圖將兒子驚醒，眾人連忙把他們拉到房里寬慰，盡量不讓他們看到兒子的慘狀。

　　看到這一幕，上有老下有小，徐柳突然醒悟過來，現在不是她悲痛的時候，她應該振作，至少暫時要振作，白發蒼蒼的父母，需要她照顧和安撫，年紀輕輕的女兒，需要她的撫養和培育，未來的路，還要她親自摸索前行。于是，悲慟的情緒緩和了不少，但是仍然抑制不住的抽噎。她恨他，恨他就這樣把她遺棄，恨他把所有為完成的事情，都毫無征兆的遺留給了她。她感覺自己肩上的擔子，突然重了。

　　喪事期間，姐妹倆回憶起很多關于父親身前的美好往事：記得父親每次進城買貨，都會帶回她們喜愛的光碟，買她們喜歡的零食，最驚喜的是那次托運回來的鋼琴和古箏；周末的時候，父親總是按時接送她們上音樂班，然后帶她們去公園溜達；最瀟灑的就是，父親一口悠揚的笛子，總是在閑散的黃昏后準時的奏起，那笛聲高亢、悠揚，響徹整個云霄。

　　想起慈愛的父親從此沒了，想起這個一直為她們保駕護航的父親真的走了，姐妹倆真的想掀開棺蓋，把父親從里邊拉出來，或者自己也跟著鉆進去。可恨的一場人間悲劇，徹底結束了這個家庭的幸福生活，讓她們母女的生活突然進入另一個世界，在這個失去陸劍鋒的世界里，同時真真切切的上演著人間三大慘劇，年邁的父母老年喪子，溫柔嫻淑的妻子青年喪夫，多才多藝的女兒幼年喪父。

　　陸子喬經常會想起那個神秘的夢，她相信，那一定是命運給她最后的機會，只因為她不夠聰明，沒有足夠重視上天的警示，才會導致父親事故的發生，于是，無數個夢里，她在跟父親懺悔，無數個夢里，那個生離死別的場景不斷的上演，她奮不顧身地替父親擋住龐大的貨車。在她的潛意識里，父親的死，都是她的罪過，這個心結，一直讓她寢食難安。

　　本來就安靜如水的陸子喬，在失去父親之后，顯得更加冷若冰霜，整個人流露出來的氣質也開始變得憂郁。在學校，她每天復習功課之后，就靜靜的聽音樂，看一些中國或世界名著，似乎從這些名著中，他可以找到關于人生和命運的答案。正因為如此，她的思想開始變得成熟，卻也愈發悲觀，在她的日記中這么寫到：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人和物，終究敵不過命運的嫉妒、推殘和拆散，最后都會成為虛幻的過往，所以，遠離幸福吧，就當一切都沒發生過。是的，在她的世界，已經開始遠離了童話，一場騰空的災難，將她從天堂帶到地獄，關于命運的思索，也在她的心中開始慢慢滋長。

　　而陸子欣則不同，她天性溫暖，向陽而生，是那種狂風壓不倒，冰雪壓不服的女孩子。這次巨變，沒有讓她失去生活的信心，反而讓她更加堅強勇敢，在她的日記中這么記錄：那個偉大的人走了，但是，他依然住在我心里，我相信，他一定不希望我在頹廢沮喪下去，所以，我一定要開心快樂的生活。的確，她是那種敢于和命運拼搏的女孩子，是那種苦難和病魔見了都會繞行的女孩子。在她的觀念中，如果她感覺到命運的壓迫和殘忍了，她就一定會喝命運抗爭到底，絕不低頭。

　　自從陸劍鋒離世后，他們的家庭音樂會，就從來沒有進行過，就算有歌聲和琴聲，也充滿了滄桑和哀怨。徐柳的歌聲，已經不會再經常唱起，偶爾響起來得時候，明顯比以前多了思念和憂傷；而陸子喬的自彈自唱，也在無形之中，變得憂傷悲涼，仿佛風雨一下子就把她吹得千倉百孔；也許唯一風格沒變的是陸子欣，她的歌聲還是那么甜美動聽，古箏聲也還是隨音樂本身的節拍而變動，命運和坎坷，似乎不能在她的世界留下痕跡。

　　徐柳也開始發現，姐妹倆截然不同的性格，相比起來，陸子喬的憂郁讓她無形之中隴上一層陰云。這個聰明的母親，開始有意改造陸子喬的個性，可是幾個月來幾乎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