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秒速五厘米

　　天空中的烏云跟隨我跑著，不快也不慢。它一直懸掛在我的頭上，使得我渾身不自在。我在不知不覺中加快了步伐。我用兩分鐘跑完上山所需十分鐘的路程，我站在山腳，發現頭上的那朵云還在，而我尋找的十一與劉瑩則不知在哪。

　　盡管我覺得她們不會出事，但我還在奔跑著，尋找她們的身影。一分鐘不到的時間，就能讓她們遠達我看不見的地方，我實在摸不透這是為什么。

　　小沙洲并不大，但持久跑著也是很累人的。我一直奔跑，跑到碼頭，跑到村莊，漸漸從開始的跑變成了快步，最后變成慢走，不知不覺，我竟然到了樹林前面。

　　我對小沙洲了解甚少，只知道它可以燒烤，還有那樹林很大。以至于我并不知道樹林里究竟是什么情況，里面會有什么。我曾在網絡上看見別人對它的描述，而這些描述好壞參半。有人說里面有鬼，有人說里面是一個童話世界。

　　四周開始變暗，走在樹林里的我感到有點麻，越往深處走，光線越弱，在最外緣看見的樹干是棕色的，而現在看見的已快變成黑藍。腳踩著與腳踝齊高的落葉，發出歘歘的聲音，不時還夾雜著遠處傳來的動物鳴叫。如果有人說這里要么是天堂要么是地獄的話，我更加相信這里是一個地獄。樹木交叉錯開著，我走向這，繞到那，兜兜轉轉，一直走著，待我驚覺過后，才發現自己迷了路。原本擔心她們，卻變成眾人擔心我了，也許時刻還未到，他們還沒發現我失蹤。我想，既然迷路已成事實，索性就走走吧，實在出不去，還有手機。我想，如果手機沒有信號，我死在這，未來的日子又會怎樣呢，爸媽一定很傷心吧，阿川老賢張宇杰就少一個宿友了，班上還失去一位盡職的副班長。大家一定會很傷心吧。只是傷心過后，還會剩什么呢。

　　一聲動物尖叫像是抽了我一拳，我對自己說，我一定不能死，我要活著，因為我活著。

　　走了好長時間，長到我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對外面的人來說，我度過的時間很短，可對我來說，這時間卻像是拉長的橡皮筋，越來越長。我獨自在這蕭索寂寥的樹林里走著，像是度過了一個無人的世紀。我越走越深，也不知是樹太繁茂，使得光線射不進來，還是天已經開始黑了的緣故，四周濃厚的黑暗開始瘋狂助長孤獨的生長。我忽然覺得這里成為了我的世界，這里成為我背后的一條路。我的皮膚開始泛冷，在這悶熱的天氣里泛冷，在我的世界里開始泛冷。我想，我是不是要死了，原來這就是死的感覺，還好，我死在我的世界里。

　　正當我以為我要死了的時候，我看見眼前有一個湖，

　　我忍不住靠了一聲：原來天堂在地獄深處。

　　那里光線四溢，但不太亮。斜斜抬頭一看，勉強能看見些許天空。我掏出手機，原來才過了五分鐘。遠處小湖泛著綠光，我依稀看見兩個身影，如果我沒猜錯，那一定是劉瑩和十一。

　　憑著光線，我看見我右手邊有一條小道，小道上沒有多少落葉，想來每天都會有人清理。

　　我躡手躡腳走到小道上，想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繞到兩人的身后。當我把身子挪到距離那兩人七米的時候，我終于看見她們的模樣，果真是她們兩個。她們靜坐湖邊，看湖面一言不語。我在原地坐了下來。

　　時間是個小偷，偷走靜坐在那的三人的年華，魚兒不知撲通了多少條，湖邊的人還是沒有講話。我覺得她們不會比我早來多久，所以我等她們開始講話，講完后我再過去。

　　我想，應該準備下雨了吧。

　　時間帶有鮮明的惡意，緩緩流逝著。

　　我看見十一的嘴動了，開始講話了！

　　“十三，干嘛鬼鬼祟祟的，以為我發現不了你啊?！?/p>

　　竟然被發現了。我靦腆著臉說：哈，哈哈。沒想到你竟然發現我了，我怕你們出事，所以就跟著你們，你是怎樣發現我的。

　　十一說：我就不告訴你。

　　劉瑩轉過頭，笑了笑：來這坐吧。

　　我站起身來，來到劉瑩身旁坐下，說：你們聊，你們聊，當我不存在就好了。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那句話成為了湖邊的最后一句話。天空飄落一片小雨，打在劉瑩臉上，她騰出抱著雙膝的手，伸向空中，接著一片又一片的小雨滴。

　　嗯。她說。你知道櫻花瓣飄落的速度嗎？

　　我怔了怔，有些東西映上心頭。

　　我說：我不知道。

　　十一說：我也不知道。

　　劉瑩抬起頭望著天空，那是45°的仰望，我覺得她一定很傷心，可她笑了笑對著我說：櫻花瓣飄落的速度，每秒5厘米。

　　我想起六年前看過的一部動漫，名叫秒速5厘米。這部動漫分三部曲，在不同時間講著幾個人的故事。故事的內容，我忘了將近一半，倒是一些臺詞被我記了下來。那是一部十三歲的我所看不懂的動漫，一部講愛情卻又不止愛情的動漫。到了現在，我依然覺得我還沒真正領略它的內涵。在往后六年的日子里，我再也無法找到有什么電影、小說、電視劇或者其他動漫能比它讓我感到更加真切。雖然我告訴自己，我沒看懂，那種真切可能是虛幻的，但我依然相信我的感覺，它就那么直白地告訴我，它是如此真切。

　　劉瑩說：這是一部動漫，叫秒速5厘米。

　　我點了點頭，說：我知道，我看過。

　　她說：那你剛才怎么不知道櫻花飄落的速度？

　　我說：我等著你告訴我們。

　　十一說：這動漫講了什么，我可是資深漫迷哦。

　　劉瑩說：回去給你視頻，這一時半刻說不明白。

　　我說：得了吧，十一，還資深漫迷呢。

　　十一說：可能我看過卻忘記名字罷了，哼，看你奈我如何。

　　我想了想，說：

　　這動漫分三部曲，第一部叫櫻花抄，也是我最喜歡的。兩個體質不好的轉校男女成為了好朋友，一直一起玩耍，他們深信能一塊上同一所中學。小學畢業后，女孩轉校了，他們的相信就此破滅。女孩說，我會給你寫信的。女孩寫給男孩的第一封信已是搬家后的半年，他們就這樣一直書信著。男孩從那些信中想象著，不知為何，她覺得女孩總是一個人。初中某年，男孩也要搬家了，不再是想見就能搭幾個小時電車便能見的距離。他們相約3月4日晚上七點在女孩家的車站相見。出發之際，下著大雪，男孩沒想什么，毅然踏上了旅程。電車在風雪中緩點，緩點，甚至在雪中荒野停留了兩個小時。

　　當男孩希望女孩早已回家時，當他拖著沉重疲憊的步伐來到車站時，他看見女孩，獨自在車站等到十一點十五分的女孩。窗外呼呼的風雪像一匹奔跑的狼，而車站里的他們笑了。時隔長久，他們終于相見。他們在漫天風雪中行走，在一棵落盡櫻花的樹前停駐，當形似櫻花的風雪飄落漸慢時，他們親吻。那一年，他們十三歲。

　　劉瑩笑著說：給你這么一說，我覺得這動漫根本就不能看了，實在不想看了。

　　我頗感窘迫，但找不到地洞鉆進去，只好硬著頭皮說：既然這動漫用動漫來表達了其中的內涵，那就不是我用百來字的概括便能表達的。我只是盡量不帶感情地說了一下大概劇情。

　　十一點了點頭，說：確實沒看過。

　　我說：那我說幾句第一部結束時男孩的獨白吧，相信你一定想看的：

　　那一瞬間，我仿佛知道了永遠、心靈以及靈魂的所在

　　仿佛將十三年間的一切都分享給了對方

　　這之后的下一瞬間是無比的悲傷

　　因為明里的溫暖她的靈魂

　　我不知該如何珍藏帶向遠方

　　...

　　我沒有跟明里說把寫給她的信被風吹走了的事

　　我覺得那個吻之后萬物都煥然一新

　　我真心希望能獲得守護她的力量

　　懷著這份心意

　　我一直靜靜地凝視著窗外的風景

　　十一哇了一聲，說：我想看了。

　　劉瑩笑了笑說：我看這動漫時只有十五歲，剛開始看時，最喜歡的是第一部。只是不知不覺中卻發現自己戀上第三部，不再喜歡第一部了。

　　我不明白，問道：第一部不好嗎？美好的兩小無猜的愛情。第三場我忘得七七八八了，反正當時覺得很沉悶，沉悶你也喜歡?。?/p>

　　劉瑩說：十五歲那年，我答應班上一名追求我兩年的男生，他是我的初戀。那一年是初三，我們一起努力著，堅信我們會上同一所高中。后來，我們考上同一所高中，一直相愛著。身邊的朋友都說我們是學校的模范夫妻。我們就這樣過著，一天天過著。我們也為未來做計劃，大學畢業后的他出去工作，我也出去工作，等我們有孩子了，我就全心照顧這個家。買個單位，一家人平淡地過日子。我們，毫不猶豫地...這么想著....

　　我說：這不挺好的嗎？

　　劉瑩說：世上有什么會是一帆風順的？原來那個我們，只有我而已，我還一直對別人說，我們堅信著，努力著，現在想起來，還真感到有點好笑。大學前的一個月，他向我提出分手，他說他要去北方讀書了，當初他跟我說，他報的是卅城大學，沒想到他竟然騙了我。他說，他高一時就這么想著，想著去北方讀書，見識北國風光。

　　我對他說，你為什么不告訴我，我可以跟你一起去的。他說，他想要自由，一個人去看整個世界。

　　我笑了，原來他要一個人去看整個世界。

　　我問他，你知道我一直也想去看這整個世界嗎。他說他知道。

　　我問他，你究竟喜歡過我嗎。他說，喜歡，從初一到現在就一直喜歡著。

　　我問他，那你為什么要跟我分手。他說，喜歡一個人，其實不一定要在一起。我要一個人去看整個世界。

　　我和他就這樣分開了，當我報考卅城大學時，我以為我和他會像那對年幼的小孩一樣，當我驚覺過后，才發現我與他是第三曲的人生。

　　原來我與那男孩的想法達到驚人的一致，我深知，從那以后，我們無法相守，擋在我們面前的是巨大龐然的人生，阻隔在我們中間的是廣闊無際的時間與距離，令我再也無能為力。我知道，他很快就不會喜歡我了。

　　我沉默著，不知說什么。當我聽著別人故事的時候，我仿如那人，經歷了他/她所說的事，我不知是否做到了感同身受，我不知是否能理解他/她的心情，橫亙在我面前的，是別樣的人生。

　　十一拍了拍劉瑩的肩膀，說：沒事，有我在。

　　劉瑩望著湖面，好久才回過神來。她說：第一曲勾起我太多回憶，它只存在于青春的小時候。對我來說是美好，卻覺得那么不現實。如今的我，領略到的，卻是第三部的現實與無奈。

　　十一說：第三曲講的是什么。

　　劉瑩對我說：你來說吧。

　　我回憶著那消散許多的記憶，說：第三曲講的是小男孩與小女孩長大的故事。那一年，他們27歲。男主角收到一條短信，那是交往三年的女生發給他的短信——我喜歡你。故事在男主的回憶中接近尾聲，從13歲到27歲的一幕幕或快或慢流動著。女主要結婚了，無名指上的戒指訴說著一切。男主走在小時候上學的路上，那時，女孩總是比他先跑過電車軌道，飛馳的電車阻擋著男孩的前進。當電車駛過，男孩看見的，是女孩撐著扇轉身的甜美笑容。

　　風吹起了漫天櫻花，它們以5厘米的速度緩緩飄落，男主與女主在電車軌道上擦肩而過，當他走過電車軌道轉過身來時，女主也轉過身來，就在心與記憶即將沸騰的瞬間，特快列車擋住了二人的視野，隨著通行燈滴答亮起，電車消失，女主已去。男主笑了笑，轉過身走了。

　　劉瑩笑了笑，說：寧十三，別說了，給你這么一說，韻味全無，我讀點臺詞好了。

　　我無奈說道：我的文學水平就這個樣，況且這是七年前看的動漫。

　　劉瑩說：嗯。

　　只是簡單地生活著悲傷到處累積

　　被陽光曬著的床單洗涮臺的牙刷

　　還有手機的通信記錄

　　曾交往了三年的女生發來這么一條短信我依然喜歡著你

　　即使早已互通了一千次短信心與心間大概也只能靠近1厘米

　　過往數年間，我只是想著先往前走想要觸摸遙不可及的事物

　　以及幾乎可以稱作是威脅一樣的回憶從哪里涌出來都不知道

　　只是不停地工作著意識到時才發現那漸漸失去彈性的心很是痛苦

　　在某個清日的早晨我察覺到曾經如此真切的情感

　　就這樣干干凈凈地消失殆盡

　　感覺到自己已經不行的時候我辭去工作

　　十一說：感覺好悲啊。結束了嗎？我覺得沒那么快。

　　劉瑩說：還有的。整部動漫在一段兩人共同的獨白中結束，隨后片尾曲冉冉響起。

　　男：昨天我做了一個夢

　　女：很久以前的夢

　　男：在那個夢里，我們還只是13歲

　　女：那是一個鋪滿雪的寬廣庭院

　　男：民宅的燈火一直延伸到看不到的遠處

　　女：堆積的深深的雪只有我們走過的痕跡

　　就那樣

　　男：覺得總有一天會再一起看櫻花

　　女：我和他毫無迷惘地...

　　男：一直這樣想著。

　　十一喔了一聲，說：意味好深長哦，我明白你先前的話了，別太傷心，天下的男人都是混蛋，你還有我。

　　我的嘴角輕輕地抽動了三下：天下的男人都是混蛋，那我呢。

　　十一很干脆地說：當然是混蛋啊。

　　劉瑩笑了笑，說：對，混蛋。天下的男人都是愛欺負人的混蛋。不就是一個男人嗎，我不需要男人，我只要十一就夠了。

　　我默默地在心里把劉瑩遷移到敵對陣營。

　　十一搭著劉瑩的肩說：這就對嘛，沒有男人的生活多逍遙自在。

　　我的嘴角又輕輕地抽動了三下：都是腦殘劇惹的禍。

　　十一詳裝憤怒說道：難道全世界的女人都要結婚嗎？不結婚的都死了??？不結婚的都是腦殘劇惹的?。磕X殘劇我從來不看，我只看動漫，我是資深漫迷。

　　我鄙視她說：資深你個頭，連5厘米都沒看過。

　　十一不理我，對劉瑩說：劉瑩，第二部講的是什么。

　　劉瑩說：不說了不說了，自己回去看吧，第二部可能就是我大學四年的縮影。

　　我迫使自己想起第二部的劇情，原來一個人逼迫一下自己，就能做到一些原以為做不到的事。當我花費許多腦力想起第二部劇情的時候，十一開始丟出一連番讓我說劇情的話。我實在不耐煩了，丟出一句連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會說出來的話：喜歡著女孩的男孩被一個同校女孩喜歡著。

　　說完這話，我就明白了劉瑩說的是什么意思。

　　從前，我夢見自己掉入了大海，當我準備溺死的時候，我醒了過來。

　　從此，我看見喜歡的蔚藍大海，當我準備接近的時候，我醒不過來。

　　劉瑩很傷心嗎，如果她說不傷心，似乎很對不起她的過去。如果她說很傷心，其實她也不是特別傷心。無論她感覺如何，日子依舊向前走著，她一定會告訴自己，不要傷心。

　　我問她：你傷心嗎？

　　她說：我也不知道，只是到了某些時候，被按捺住的記憶會不住地往外涌。

　　我問她：某個什么是什么時候。

　　她說：我也說不清。

　　我問她：例如呢。

　　她說：現在。

　　那句話后，劉瑩好像還說了些什么。當我需要記憶力的時候，它卻離我而去。它是在幫我，還是在害我，或者說，它根本就沒有任何態度。我一直堅信著這個世界最后還是要依靠自己，無論是父母，還是朋友，愛人，都是你路上的同伴。你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就必須一個人走下去，最后一個人離去。所以我不太明白，為何有些感情是那么刻骨銘心。是因為我沒有經歷過嗎？抑或是我身邊就存在著這樣的感情，當它安然在那的時候，我絲毫沒有發覺。也許某天我回首的時候，它會很自然地走了出來，一口一口地把我吞噬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