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算命

　　很多年來，小飛一直清楚地記得，在一個夏天的傍晚，他和弟弟小巖在麥場上相互追逐著玩耍；母親在旁邊一邊給豬喂食一邊充滿慈愛的看著他們，并不時(shí)地叮囑他們小心點(diǎn)，不要摔倒了。在傍晚的霞光下，親母留給小飛的印象是高大和美麗的。然而打這以后，這種印象只能封存在他童年的記憶中，成為一種不可求的渴望。直到他十歲那年，他才偶然從母親和鄰居的閑聊中得知，他的辛酸的童年是由瞎子一手造成的。

　　在那個令他始終難以忘記的傍晚，瞎子突然出現(xiàn)在他和弟弟的視線里。出于孩子的頑皮，弟弟小巖把手中準(zhǔn)備丟向他的一截樹枝向瞎子扔去，然后咯咯笑著跑開了。瞎子同樣呵呵笑，他對著小巖打量了片刻，然后對劉紅說：“這個小家伙，將來肯定有出息。”這原本不過是一句很隨意的話，然而瞎子是職業(yè)算命先生，劉紅對他的能力深信不疑。她認(rèn)為，瞎子這樣說一定有依據(jù)的。對此她滿心歡喜，又指著邊上的小飛討好似地問道：“瞎三老爹，你再看看這個呢。”瞎子先是呵呵笑了兩聲，然后看了看小飛。然而當(dāng)小飛看到瞎子的眼睛，他嚇壞了，立刻躲到母親的背后膽怯的望著瞎子。誰也沒有想到，他這一舉動為自己的童年帶來了一場嚴(yán)重的災(zāi)難。

　　盡管小飛的躲避只出于小孩子心靈上的恐懼，而不是厭惡，然而卻讓瞎子覺得自己是個不受歡迎的丑老頭子。他有些無趣，無奈地?fù)u搖頭，然后一聲不響地走了。

　　此時(shí)劉紅一直期待著瞎子說出同樣的話。當(dāng)她看到瞎子一聲不響地走開，臉上的笑容立刻僵硬了。大概是母子連心的原故，小飛感覺到母親的變化。他仰起頭，用小孩子那種好奇的、不明事理的眼神望著母親。在他的面前，母親的臉色忽然變得這么陰沉還是第一次，給他幼小的心靈帶來了很大沖擊，以至于很多年后都沒有忘記這一幕。

　　當(dāng)劉紅看到小飛以那樣的眼神望著她，她勉強(qiáng)恢復(fù)了一絲笑容，溫和地對小飛說：“帶弟弟去玩吧。”此后的幾天，瞎子對小飛的態(tài)度一直在劉紅腦海里揮之不去，并讓她寢食難安。鑒于女人的敏感與多疑，她胡亂猜測起來：也許瞎子從小飛身上看到了什么，只是礙著她的面不方便說出來，所以才會一聲不響地走開。最終，為了破解心中的謎團(tuán)，她像小飛的奶奶那樣，帶了兩斤雞蛋來到瞎子家，讓瞎子為小飛正式算了一次命。后來得到的結(jié)果卻令她更加失望。瞎子說，小飛一生都是勞碌命，沒什么大出息。甚至瞎子還神奇地推算出，小飛將來在娶媳婦上是要費(fèi)一番周折的。

　　瞎子作為原近聞名的算命生，劉紅對他的話奉若神明。當(dāng)她聽說小飛連娶個媳婦都很困難時(shí)，她憂心忡忡，滿懷焦慮。她懇切地向瞎子尋求改變小飛命運(yùn)的方法。瞎子告訴她，這件事情取決于小飛今后是否有出息。如果有出息，娶個媳婦自然不難。這根本就是一句廢話，然而劉紅的心智完全被蒙蔽了。不管瞎子說什么，她都不存一絲懷疑。她很想再問瞎子有什么辦法可以讓小飛有出息，又覺得這有點(diǎn)強(qiáng)人所難，最終沒好意思問出口。后來瞎子又說：“人的一生受多少累、吃多少苦都是命中注定的，順其自然就好。”這本是瞎子安慰的話，卻使她心情更加沉重。

　　在此后的一段時(shí)間里，只要一見到小飛，只要想到他將來的命運(yùn)如此不濟(jì)，劉紅便會禁不住暗暗嘆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兩個孩子只相差一歲，同樣的聰明可愛，同樣的調(diào)皮搗蛋，甚至連長相都很相似，然而命運(yùn)卻大相經(jīng)庭。后來，望子成龍的急切心情激發(fā)了她的聰明才智。她想，既然受多少罪、吃多少苦都是注定的，那么就把它當(dāng)成存款一樣盡快花光，也許小飛以后命運(yùn)就好起來。盡管她對這種方法并沒有十足的把握，同時(shí)也有點(diǎn)不忍心讓這么小的孩子受委屈。可是一想到小飛將來可能連媳婦都娶不上，她便什么都不管不顧了，下定決心讓他從小就吃點(diǎn)苦、受點(diǎn)罪，免得長大以后沒出息，到時(shí)候怪她沒調(diào)教好孩子。

　　打這以后，劉紅在小飛面前漸漸收起了往日那種充滿對孩子疼愛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冷若冰霜的面孔。與此相反，由于她認(rèn)定小巖將來是有出息的，她把原本屬于小飛的那份母愛全部傾注了給他。有一次，劉紅從田地里干活歸來，面對兩個同時(shí)向她撲上來的孩子，她只對小巖做著種種母親對孩子的親昵動作——撫摸著他的腦袋和臉蛋，溫和地說著話——而對于小飛，她好像沒看見一樣，無情地把他撇在一邊，連看都不看一眼。小飛以為母親把他忘記了，他拽著母親衣服的下擺來回?fù)u晃著，同時(shí)不停地喊著媽媽，試圖喚起母親的注意，渴望像弟弟那樣得到母親的愛撫。然而劉紅卻對他板起面孔，冷冷地說：“你都多大了？還這么不懂事！”小飛以為母親并不是動真格的，在她面前撒嬌，扯著她的衣服不肯放手。劉紅一把推開他，訓(xùn)斥說：“去去去！這么大了還粘人。”

　　小飛委屈地大哭。基于孩子依戀母親的天性，他一邊哭著一邊重新向母親走過去。伴隨著哭聲，他小小的胸腔像受到擠壓一樣不停地起伏著。這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使劉紅的心軟了下來，覺得自己的行為傷害了孩子，不免有些愧疚。她換了一副溫和的面孔對小飛說：“你已經(jīng)長大了，不能像弟弟那樣粘人了，知道了嗎？”小飛很懂事地點(diǎn)點(diǎn)頭，漸漸停止了哭。他做出很乖巧的樣子依偎在母親的懷中小聲抽泣著。劉紅憐愛撫地摸著他的腦袋，試圖改變小飛命運(yùn)的決心有一點(diǎn)動搖。沒出息就出息吧，她想，并不是每個孩子都有出息的，他們照樣生活一輩子。

　　她開始盡量克制自己不去想瞎子的算命結(jié)果，并且給予小飛更多的母愛。然而只要她一見到小飛，特別是小飛表現(xiàn)的很乖巧時(shí)。瞎子的那些話好像故意和作對似的，總是時(shí)不時(shí)地鉆進(jìn)她的腦子，不停地拔動著她敏感的神經(jīng)。沒過多久，她又忍不住為小飛的命運(yùn)開始隱憂起來，并常常沉浸在自己構(gòu)筑的悲觀世界里暗自嘆息。為此她感到了精神上的痛苦，很想找?guī)讉€關(guān)系不錯的鄰居聊聊，說說自己的苦惱，聽聽他們的看法，或許能舒緩一下精神上的憂慮。可是她又不希望鄰居知道小飛將來是個沒出息的孩子，這是很沒面子的。最后，她決定就此事問問小飛的父親，讓他拿個主意。

　　在家庭中，她一直充當(dāng)著最高領(lǐng)導(dǎo)人的角色，并以獨(dú)裁的方式統(tǒng)治著整個家庭——實(shí)際上主要是統(tǒng)治丈夫——任何事情，哪怕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是她一口說了算的。如果放在以前，以她的這種性格是絕對不會放下地位與架子去與丈夫商量。然而此事關(guān)系到小飛的前途與命運(yùn)，她也就顧不上那么多了。在一個晚上，等到孩子都睡著了，她真心誠意地、以商量的語氣向丈夫問道：“你說小飛將來要是連個媳婦都娶不上該怎么辦？”

　　由于她的擔(dān)憂，使她的眼神看起來有那么一點(diǎn)作為妻子或女人的柔弱。小飛的父親很少感受到這種溫柔，也難得見她這么民主，以至于他都沒有體察到妻子的沉重心情。

　　“你瞎想什么啊，小飛才五歲呀。”他伸出手臂攬著妻子說，“快睡覺吧。”

　　“你還有心情睡呀。”她推開他的手臂說。“瞎子給小飛算過命了，他說小飛將來沒什么出息。你說我們老了指望誰啊。”

　　“算命打卦，一肚子瞎話。他的話也能相信？就算小飛沒出息，不是還有小雪跟小巖嘛。”

　　“小雪早晚是人家的人，光指望小巖可不行呀。再說了，瞎子給雪梅算得不是挺準(zhǔn)的嗎。”

　　“那是矇巧了。”

　　“萬一小飛的命也讓他矇巧了呢。”

　　“哪有那么多的巧事。上次他說我們家的母羊能下三個羊崽兒，結(jié)果只下了一個，后來還死了。”

　　“那是他沒有用心算，只是隨口說說而已。”

　　“你怎么知道他給小飛用心算了？”

　　“我給了他兩斤雞蛋呢。”

　　“兩斤雞蛋！”丈夫既震驚又氣惱地說：“你就敗家吧！平時(shí)我要吃個雞蛋，跟割你身上一塊肉一樣，送給瞎子倒是大方，簡直是鬼迷心竅了。”

　　劉紅立刻收起剛才的柔弱，恢復(fù)往日兇悍的本性瞪著丈夫說：“你媽也送了兩斤雞蛋，你怎么不說她鬼迷心竅。”

　　“她老糊涂了，你也老糊涂？你就是個敗家的。”

　　“你才是敗家的，你一家子都是敗家的。”

　　說著，兩個人在床上開始動手動腳了。先是劉紅狠狠地踢了丈夫一腳，然后丈夫回敬了一腳。

　　“死東西，你敢踢我。”劉紅使勁推了丈夫一把。她的力氣大的出奇，差點(diǎn)把丈夫推到床下去。即使這樣，她還是沒解氣，在狼狽不堪的丈夫的屁股又補(bǔ)了一腳，把他半個人都踢到床下去了。

　　“又發(fā)瘋了！”丈夫滿臉惱怒，重新回到床上背對著妻子躺下來，再也不搭理她了。他很清楚，以他妻子從不饒人的性格，再這樣發(fā)展下去肯定會鬧得雞飛狗跳、惹得孩子們鬼哭狼嚎的。因此每次到了這種關(guān)鍵時(shí)刻，他總是選擇自動敗下陣來的方式避免沖突的擴(kuò)大。看上去很窩囊，實(shí)際上是很明智的選擇。

　　盡管劉紅沒有從丈夫哪里得到半點(diǎn)滿意的答案，但也得一些啟示：或許瞎子給小飛算錯了命也不是沒有可能。她的心病得到了一些緩解，覺得小飛也不像瞎子說得那樣沒出息。只是她不能確定這種猜測，為了保險(xiǎn)起見。她又心血來潮，在十月份的一個清晨，又讓另一個外來的、真正的瞎子算命先生給小飛算了一次命。

　　那個外來的算命先生與瞎子是老相識，他來到小林村的目的并不是算命，而看望一下多年未見的道友，順便交流一下算命心得，提升一下業(yè)務(wù)技能。很不湊巧，瞎子兩天前帶著外孫女出去謀生了。這位算命先生尋友不著，在村子里打聽瞎子的去向。結(jié)果，他問到了劉紅。劉紅發(fā)現(xiàn)他是個真正的瞎子。確實(shí)，這位可憐的算命先生瞎得非常徹底——他的雙眼像從來沒有睜開過那樣，上下眼皮緊緊連在一起，好像涂上了厚厚的膠水一般，而且整個眼眶像沒有眼珠子那樣深深地陷了進(jìn)去——這種瞎的方式是不可能裝出來的，除非把兩個眼球搗碎。

　　劉紅立刻確定面前的人是個真正的算命先生，技術(shù)肯定比本村的半瞎子更加專業(yè)，算出來的結(jié)果肯定不會出錯的。于是她把算命先生恭敬地請回家里，讓他為小飛再算一次命。

　　這位算命先生最初還有點(diǎn)情愿，他認(rèn)為在道友的地盤上做生意是有失職業(yè)操守的。為了打消他這種顧慮，劉紅說：“我不說出去，別人是不會知道的。先生您就算一次吧，我給你兩斤雞蛋，都是新鮮的。”

　　兩斤雞蛋起到了任何言語都無法起到的作用。算命先生說：“既然大姐這么有誠意，那我只好破例了，不過，僅此一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