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年封存的記憶

　　一

　　今天星期六，下午上完課后就可以休假一天。春雪像往常一樣回家了，走在那條巷子里時，她算著自己的時間。離期中考試還有三個星期的樣子，這里的每一天都不可以虛度。她又計算著晚上那幾個小時的時間：做飯、檢查晚風的作業、自己的功課、洗澡……

　　還沒進家門，春雪就感覺到了不一樣，門口的垃圾袋子好像在用挑釁的目光看著她，她知道，一定是媽媽回來了。春雪沒有急著回去，而是先把垃圾袋子帶回樓下扔掉再進的門。

　　廚房里，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在炒著菜，她披著長長的卷發。很多見過春雪媽媽的人都會說：“你媽媽好年輕啊!看上去只有三十歲！”每當這時，春雪只是笑一笑，就不再多說什么。

　　“媽，你今天怎么回來了？”春雪喊了一聲。

　　“春雪你回來了，你爸今晚也回來吃飯，今天我做飯，你去做你的事。”媽媽好像很忙的樣子。

　　春雪回房間坐著，突然間改變了原來的習慣，她反倒覺得無所適從了。她躺在沙發上，望著天花板，不知道該是什么心情，也許，她習慣了晚飯只有她和晚風，喜歡上只有兩個人的家。

　　吃飯的時候，爸爸說：“春雪，你現在上高中，時間抓得緊。我跟你媽說過了，不能耽誤你的時間，她以后就不上夜班了，晚飯讓媽媽給你和晚風做。”其實爸爸也很年輕，只是常年在商場上打拼，有些許不和實際年齡相符。即使是這樣，春雪依然覺得，爸爸是很帥氣的，一如她第一次見他的樣子。

　　“是啊是啊，我早就不想值夜班了，誰家孩子自己做飯吃啊!從今以后我晚上給你們做飯吃，想吃什么提前說好啊!”媽媽跟著說道。

　　春雪沒有做聲，她只是吃著她的飯，表示默認的意思。晚風用筷子敲著碗，身子往后一靠，嘟囔著說：“那以后我不是吃不上姐姐做的飯？我想吃姐姐做的！”

　　春雪笑了笑，爸爸說：“姐姐總給你做飯，你什么時候給你姐做飯啊?”晚風很不樂意地夾著菜，他說：“也沒見你給媽媽做過飯啊!”一家人都笑了，媽媽說：“這是實話！”

　　二

　　今天寫作業的時間比以往都早，春雪寫完作業后準備去洗澡，她總覺得，媽媽回來不是一件單純的事，卻又說不出是為什么。她正這樣想著，媽媽就進來了，然后順手關上房門。

　　“春雪啊，媽想給你買雙鞋，明天你放假，有沒有空一起去？”

　　“……明天我想整理筆記，就不去了，媽，你眼光好，帶晚風一起去吧，他也想買雙鞋，我暫時可以不買的。”春雪預感這不是媽媽要說的話，一定有別的事。

　　“那也行，快考試了吧!抓緊時間是對的。”

　　“是啊!”在媽媽沒有說真事前，春雪是不肯領情的。

　　“晚風也快考試了，你在他前面考，考完了抽空給他復習一下沒問題吧!”媽媽終于說正事了。

　　“要是考完了也沒什么的，他是我弟弟嘛!”就算是知道媽媽的真正想法，春雪也從來不會拒絕。媽媽對她，從來沒有平空的好。

　　“那這段時間你有空還是幫他檢查一下功課，他這孩子，總不用功！不像你，多聽話呀!”

　　“哪有……媽，我去洗澡了。”

　　那些多余的話，春雪從來都不想聽。她只是一直在維持著表面的和諧，媽媽喜歡晚風，這是很明顯的事，她從來都沒奢望過媽媽會改變一點。倒是爸爸，一直都沒有偏袒過誰，對她和晚風都是一樣的好。就算媽媽的偏愛如此明顯，春雪也從來沒有因為這改變過對晚風的喜愛，她喜歡這個可愛的弟弟，不會因為任何人改變，她愿意給他復習給他檢查作業，只是很不喜歡媽媽的這種方式，像是互相利用了一樣，所以她寧愿不要鞋，至少在心里，她覺得對晚風還是公平真誠的，雖然這些那個小家伙兒還不懂。

　　關掉燈，春雪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吊燈的余光那么黯淡，在黑夜中卻還是那么讓她感到安慰，正如樓下巷子里那熟悉的聲音。

　　“明天晚上，去廣場溜冰！”這是春雪今晚的決定。

　　三

　　當夜幕漸漸降臨時，廣場上開始有了稀稀疏疏的人群，有牽著手的情侶，有帶小孩兒的家長，還有像春雪一樣一個人在廣場上出沒的人。路燈開始有了光亮，春雪一個人坐在長廊里，等著天空漸漸黑下來，黑到她喜歡的程度。

　　春雪從書包里拿出飲料來喝，看著不遠處一個年輕的媽媽牽著幾歲的小孩子在廣場邊散著步，春雪想到了多年以前的自己。小時候的她總是愛在吃完晚飯后牽著媽媽的手去河邊散步，記憶中的媽媽沒有長長的卷發，而是用一根頭繩纏起的秀發，她總喜歡扯著媽媽頭上的頭繩……沒有被誰看著，春雪卻不自覺地撇過頭去，然后緊咬著嘴唇，還好沒有風，不會有什么東西不小心從眼睛里掉出來。

　　夜黑了，春雪換上溜冰鞋。她像風一樣飄動在廣場上，她可以選擇倒退著，可以選擇前進著，還可以選擇變換著，姿勢那么靈活。每一次她很不開心的時候，她都會一個人跑到這里來溜冰，記得第一次溜冰是在她初一的時候。那時候她完全沒想過要學溜冰，因為沒有人教，因為害怕摔倒后有人嘲笑，她一直都不敢學。

　　直到有一次，她一個人跑到離家不遠的角落里哭了出來，越哭越大聲，那里人煙稀少，卻看到一個跟她差不多大的男生。那男生戴著帽子裹著圍巾，腳踩一雙溜冰鞋，在那條不寬的路上任意自如地滑著，好像很輕巧的樣子。他身后的圍巾在風中飄揚著，真像漫畫里的人物。春雪望著他哭，那男生慢慢地滑到了她身邊……

　　從那以后他們算是認識了，他說：“我不開心的時候就會一個人跑到這里來溜冰，這樣我可以什么都不想，我會一直溜到我忘記了那些煩惱為止。”“你可以教我溜冰嗎？”春雪第一次請求別人，他也是第一次教別人溜冰。春雪從沒想過自己會愛上溜冰，也從沒想過自己會這樣認識一個朋友。那個寒假，春雪學會了溜冰。她現在會的所有姿勢，都是幾年前那個男生教給她的。只可惜她從來沒見過那個男生長什么樣子，他一直用圍巾圍著臉，實際上從那個寒假以后，春雪就似乎再也沒有見過他了。“不知道他現在還好不好，去了哪里，如果能看到他溜冰該有多好！”春雪這樣想著：“如果他現在也在溜冰，會不會記得當年的自己呢？”

　　因為一直記得他不開心的時候會溜冰，所以春雪一直在自己難過的時候來溜冰，今天的她，心情很不好。她有些想離開這個家了，對媽媽的抵觸情緒越來越嚴重。“不，她才不是我媽！”一個強烈的聲音在她心里呼喊著。

　　四

　　春雪七歲那年，爸爸媽媽帶著她去城里探親，那時村里交通不方便，爸爸媽媽托一個進貨的司機稍他們一段路。春雪看著那個破舊的車子，怎么也不肯進，后來還是不得已被抱進了那輛車里。車開到中途時春雪開始大哭，她覺得車里不舒服，感覺這個車掉了一個什么重要的東西。爸爸媽媽開始安慰她，說沒什么事的。實際上，那輛車從春雪大哭開始，就像一個跛腿的瘋狗一樣在馬路上失去了方向，不到六秒鐘的時間，那輛破舊的車就從馬路上溜了下去，跌下了好幾米高的荒涼地帶，又撞到了亂石堆上。那輛車毀了，車上的人也沒了……

　　一個美好的童年也就這樣終止了，春雪醒來后就被爺爺奶奶帶回村里去了，聽爺爺說，是爸爸媽媽用身體護著她她才僥幸活了命的。爺爺只講過兩次，講的時候他都會摘下眼鏡去揉揉眼睛，春雪總是躲在門后面聽著，然后一個人跑回房間里去偷著哭。

　　那時候，每當夜幕降臨，春雪看著天井上的天空漸漸變黑，就會想起爸爸媽媽，七歲的她還不懂堅強，還好有疼她的奶奶，好多個夜晚，春雪都是在奶奶慈祥的聲音里帶著沒干的眼淚睡著的。有一天，爺爺奶奶對她說：“雪兒，你舅舅來信說，要接你去城里住，我們琢磨著，你去城里肯定更——”話還沒說完，春雪就哭了起來，嘴里喊著那句所有小孩都愛喊得那句：“我要媽媽……我要媽媽……”只是，別的小孩每次一哭完，都會有媽媽來哄，而春雪，再也看不到了。那天晚上，兒孫三個都哭得不成樣子。

　　不久后，舅舅真的開車來接了，春雪躲在房間里怎么也不肯出來，奶奶說：“雪兒乖，快出來吃飯，吃完飯就跟舅舅一起進城里去！”春雪就是不去吃飯，她想著，只要她不去吃飯，舅舅就可以晚點帶她走。

　　最后，春雪還是被帶走了，臨走前奶奶對她說：“去了舅舅家要好好聽舅媽的話，以后她就是你媽媽了……”春雪哭的很厲害，她使勁兒在車里喊：“我要爺爺，我要奶奶……”可是她聽不見爺爺奶奶的聲音，現在記憶里，連爺爺奶奶的樣貌都變得模糊了，只記得那時從車窗里看到的他們比平時蒼老了許多，只記得那個時候，故鄉的油菜花開的很盛很艷麗。

　　春雪滑得更快了，也許再快一點，她就可以不去想那些事。

　　五

　　如果不是當年那場意外，春雪應該會在那個小鄉村長大，那個有爸爸媽媽陪伴有爺爺奶奶疼愛還有油菜花開的小鄉村。那樣的生活，應該很美也很美滿。現在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一直都不是。

　　廣場上的人漸漸散去，春雪才停下來。她一個人在走廊上又坐了一會兒，這條走廊空蕩蕩的，她注意到走廊的那頭，也有一個人獨自坐著。春雪捏著手里的飲料瓶，猜想著那頭的那個人，會不會也跟她一樣有滿腹的心事。他好像穿著黑色的衣服，跟夜色快融成一體，看不清他的臉。想到這里，春雪覺得自己真是有毛病，何必去猜測一個不會再遇見的陌生人呢！時間不早了，也該回去了，從這個廣場騎自行車回到家，大概要半個小時，春雪喜歡這種感覺，只有離家這么遠的地方，她才不會碰到認識的人，也更不會被“媽媽”發現。

　　也許是溜冰溜累了，也許是暫時忘記了那些傷心事，春雪今天晚上很早就睡著了，樓下巷子里依然有那個熟悉的聲音，只是今晚的春雪，沒有聽見。她很快睡著了，回到那個童年的小鄉村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