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倒退的記憶

　　　十一

　　　大雨一直在下。

　　　周曉陽在考場上，看到了吳嵐紅紅的眼眶。心就一陣疼。

　　　雨下了三天，隨著狂喜的沖出的學生，停了。

　　　周曉陽卻看不到吳嵐如釋重負的表情。

　　眼前是一片廢墟，倒塌的樓房，露出了鋼筋水泥，像一幅沒有血肉的軀殼。吳嵐和周曉陽并排坐在空地上。

　　　“你以后打算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

　　　“住哪？”

　　　“叔叔家。”

　　　黃昏下的對話，簡單得不能再簡單。

　　　之后是巨大的沉默。

　　　悲傷像夏日蒸發的水汽，擴散在四周。

　　　夜幕逐漸低垂。落日早早回了家，只留下一抹赤紅的霞掛在天邊。

　　吳嵐是愛這美好而又凄涼的黃昏。

　　兒時的黃昏，不論哪一個季節，黑暗總是像一只無形的大手，驅趕著她。

　　哪怕手上沾滿過家家用的泥巴，哪怕用紅色磚頭磨“辣椒面”正火熱，哪怕躲在安靜的墻角等待捉迷藏的伙伴喊放羊，都會不顧一切地急急忙忙往家跑。

　　仿佛黃昏是那么的恐怖，慢一步就會被黑暗這個張牙舞爪的怪獸抓到它的老窩里飽餐一頓。

　　那時拉著好友的小手，顧不上被風吹起的裙擺，沒注意地上的石頭，就那么猝然地摔倒了，膝蓋被磕得流了很多血，她的眼淚瞬間淌了出來，卻還是一瘸一拐地奔向家的方向。

　　那時候，是真正的家。

　　是充滿了向往充滿了愛的家。

　　是最安全的地方。

　　一抹淡淡的殘陽，如血般，像愛的熱烈奔放。

　　常常呆坐在窗前，幻想有一天白馬王子會從天而降，踏著沾染了夕陽紅的云彩，拉起她的手。

　　可那時的她，還是一個留著蘑菇短發的女生，穿著肥大的校服，抱著一本書在窗前大聲地朗讀。

　　黃昏靜悄悄地來了，先在書頁上投下漸漸暗淡的光線，字跡變得模糊不清，周圍像籠著一團黑色的煙霧，凄涼的暮色便壓了過來。

　　吳嵐踏著斷壁殘垣，深深淺淺地邁著步子。

　　走到一個大洞前，看到被連根拔起的梧桐，還有成群結隊搬家的蟲蟻。

　　它會痛吧，它會哭泣吧，它被運往一個未知的地方，對于年邁的它來說，那是多么大動干戈傷元氣的事情。

　　　又是多么無能為力的事。

　　　吳嵐突然覺得自己就像腳下的螞蟻，輕輕一捻，就會變得粉身碎骨。

　　　十二

　　每一個年輕人都有故事，每一個年輕人都有夢想和追夢的力量。

　　那是充滿熱情的時光，為了心中的一個目標流著汗拼著勁，如同火焰一般的生活，拋棄了一切幻想，只來燃燒自己的生命。

　　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夢想有時是那么的脆弱不堪一擊，只一串數字便可以毀滅之前的無數念想。

　　當你發現一切努力都已白費，上帝似乎不怎么垂青于你，幫你關上了門，還輕輕地鎖住了窗戶。

　　你被關在一個閉塞的屋子里，像被黑暗籠罩時的壓抑，像黃昏襲來的兒時的恐懼感。

　　仿佛時光倒流，你回到了那個顢頇可愛的年紀，對一切都寵辱不驚，因為你不懂，活得簡單而且自在。

　　曾經每天清晨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喊過的豪情壯語；

　　曾經望著滿天星辰站在走廊里背著政治課本被風吹過的孤獨；

　　曾經一圈一圈沿著跑道努力讓頭腦變得清醒的奔跑；

　　曾經以為一切都會如火焰般熱烈燃燒。

　　但如今看到的只是一團燒焦的柴草。

　　燒成灰燼的渣滓被風一吹，就輕而易舉地飛啊飛啊，飛到了眼里。

　　流出了淚。

　　　想象之中，吳嵐的高考，發揮失常。

　　　而周曉陽的成績，卻是意料之外的高分。

　　　周曉陽眼神中的驚喜，在看到吳嵐一臉憂傷之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無論你考得好與壞，我都要和你上同一所大學。”

　　　“別這樣，離開我吧，沒有人愿意和我在一起，我是個掃帚星，別人都躲我躲得遠遠的，我到哪里，哪里就會有災難。”

　　　“不，我能考成這樣，都是因為你啊！我和我媽約好了，如果高考考到她想要的成績，我就能一直和你在一起。”

　　　所以你寧愿讓我誤會，讓我一直以為，你早就離開了我的世界。

　　　所以你寧愿自己把苦把委屈往肚子里咽，也不希望我因為你母親，再受到更多傷。

　　　因為你說過，你會一直保護我的。

　　　你一直都在。

　　　飯桌前，母親笑得合不攏嘴，不停地往周曉陽的碗中夾菜：“曉陽啊，真是辛苦你了，你看你過完高三，都瘦了一大圈，多吃點昂！”

　　　周曉陽乖乖地把菜吃完，終于說出了那句一直想說的話：“媽，改天我能不能把吳嵐帶回家吃頓飯？”

　　　母親正在喝湯，突然一下子嗆得直咳嗽：“咳咳咳，我都說了多少次了，不準你再找她！”一反剛才的笑容，臉上全是緊繃的肌肉。

　　　“你怎么說話不算話？”周曉陽將筷子重重地放在碗上，“你說我要是高考考好了，就能永遠和她在一起！”

　　　“那是怕你不好好復習，隨口一說的，你也太天真了吧？和那個丫頭在一起？哼！門都沒有！”

　　　不屑的態度，鄙夷的表情。

　　　瞬間摧毀了他的一切幻想。

　　　深深的被欺騙的感覺，從腳一直到頭，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像是跳進了一個早就設計好的精致的圈套，美味的誘餌，全是美好的假象。

　　　當揭開微笑的美麗面具后，是一張垂涎欲滴的血盆大口。

　　　我還能相信什么？

　　　“啊——”一聲怒吼，周曉陽將桌子掀翻。

　　　碗筷破碎的聲音，響亮地回蕩在客廳中央。

　　　十三

　　　無論是老師還是同學，都說周曉陽瘋了。

　　　考那么好的成績，不報清華北大，而是選擇了一所普通的一本學校。

　　　腦子進水了吧。

　　　只有他知道，因為那里有吳嵐。

　　　于是在最后幾分鐘，將母親讓他填的志愿，偷偷地改了。

　　　說好了會在一起，就一定會的。

　　　他的母親，在教育處鬧個不停，主任一臉無奈地說，早已經過了改志愿的時間了，她才絕望地離去。

　　　下臺階的時候，險些昏倒在地。

　　　青出于藍勝于藍。

　　　她終究敗給了她的兒子，親生兒子。

　　　十四

　　　從霧靄迷蒙的晨曉，到余暉四射的黃昏。吳嵐一直望著窗外飛逝的風景，一行行翠綠的樹，還有那方不屬于故鄉的天空，澄澈透亮，大朵大朵的白云仿佛觸手可得，一切的一切都承載著她的無限希望與憧憬。

　　　火車不疾不徐地向前開去。周圍的一切都在向后倒退。倒退的樹，倒退的房子，倒退的白云。

　　　倒退的記憶。

　　　越遠越好，離那些悲傷的記憶。

　　　越遠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