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的時候,窗外吹起了大風(fēng)。我之所以知道外面起了風(fēng),并不是說我看見了風(fēng),或者聽見了風(fēng)聲。在我的窗外,根本沒有這么直觀的事情等著你去發(fā)現(xiàn)。
我的窗外什么也沒有。沒有眼睛能看到的東西,當(dāng)然也沒有聲音。但并不是一片混沌。起碼混沌也可以看得見。或者說我的窗外什么都有,但我就是看不到聽不見。我也不討厭這種感覺。我還是可以感受到存在或者不存在的一切。不過我判斷的標準和感受的方式要不斷地隨著窗外的世界更新。
有時候感覺那一扇窗戶隔開的是兩個世界。我在一個自己生活的但陌生的世界里感受著另一個從未存在過但熟悉的世界。這種感覺對我瑣碎的生活頗有趣味。直到窗外出現(xiàn)一兩個路過的行人,我知道,天就要亮了。這是我不喜歡的。但我又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一看見有人出現(xiàn),我就該緊張起來了。
我拉開燈。不管搬到哪里,我都會拆掉屋子里原有的亂七八糟的燈具,然后只安裝一個簡簡單單的40W燈泡。我喜歡燈泡的圓潤透明,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燈絲是怎樣發(fā)光的。而且那種暖黃色的燈光特別富有魅力和內(nèi)涵,讓我可以輕易地把任何一個新的環(huán)境改造成自己想要的世界。
我的燈繩由白色棉線編織成,拉上去極有感覺。這是那些白色的塑料開關(guān)沒法子比的。還有那一聲咔吧聲,沉悶悠揚。像是一位老者的咳嗽,孤獨而厚重。這比那些白色的塑料開關(guān)短暫干脆毫無韻律的聲音要有意思千萬倍。最重要的是你可以在那一聲咔吧里騰出足夠的時間來期待光明。而且你仔細聽,就可以聽見那些并不張揚的光明順著線路緩緩而來的腳步聲。
低調(diào)的暖黃色沉默地飄落在房間的每個角落。當(dāng)然大部分人都愿意用昏暗來形容這種光明。我覺得這對40W的燈泡不公平。更是對光明的一種褻瀆。光明不應(yīng)該是那么刺眼的。光明應(yīng)該學(xué)會回避某些不必發(fā)現(xiàn)的角落。真正的光明應(yīng)該讓人舒服,而且能夠思考更多的問題。
我置身這樣的光明中應(yīng)該感到慶幸。因為這樣的光明并不為人所熟知和利用。但任何光明你也不應(yīng)該長時間地用眼睛去盯著它。否則你會重新陷進黑暗里。我又站到窗前向外看。那個什么都看不到卻什么都可以感受到的世界早已經(jīng)不存在了。馬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多。人多的地方,它就不可能再存在了。天亮了。這扇窗戶又恢復(fù)了自己白日的庸常。很多東西都跟這扇窗戶一樣,白日總是要恢復(fù)庸常的。只有在夜晚或者朦朧中,才變得有趣起來。
我也是這樣。每天這個時候,我都收斂起另一半有趣而且比較珍貴的自己,把剩下的那一半投入庸常的生活中去。我該去上班了。
每次出門的時候,我都要呆呆地望著自己的皮包良久。我總是忘記那里面該裝一些什么東西。比如一些重要的文件或者某一個顏色并不好看的U盤。這些東西經(jīng)常被我落下。而貓糧狗糧甚至一袋洗衣粉一盒**卻經(jīng)常被我裝進皮包里。那樣的時刻我得好好想想。我在哪里上班。我做什么工作。我是否需要一袋狗糧或者洗衣粉和安全套來完成我的工作。
可是我的房間里怎么會出現(xiàn)這些東西呢。洗衣粉是有的。可是我從未養(yǎng)過貓狗之類的東西。我也從未在這間并不適合**的房子里和某個女郎**。確切地說,根本就沒有女郎愿意來我這樣的房子里。除了房東老太太。房東老太太看起來癡癡的,算不得一個女郎。她走起路來像一顆歪脖子老樹,干癟的樹皮蹭的滿地都是渣子。如果她要是心甘情愿地躺在我床上的話,我倒愿意多看她兩眼。我完全可以借著我的40W燈泡,把她變成一個風(fēng)情萬種的女郎。噢,我的女郎躺在床上,等著我創(chuàng)作她的身體。
有些東西總歸是自然而然地屬于某個地方。它的存在與我并無多大關(guān)系。我只是發(fā)現(xiàn)了它。我可以借著它想象一些毫無來由的事情。這并不會給我?guī)硪恍啡ぃ珔s自然而然地讓我著迷。它不是屬于我的東西,只不過長久地存在于屬于我的角落。
天一旦亮起來簡直不成樣子。那種難看可以讓我腦袋立刻清醒起來,然后匆匆提起皮包關(guān)上門。我擔(dān)心又遇見了房東老太太。說實話我真是不怎么喜歡這個老太太。笑起來滿臉褶子,比兇起來還要難看。我遇見她總是躲著走。前天晚上,她一個人搖著大蒲扇坐在門臺上發(fā)愣。我回來后看見她這個樣子就不好意思從她身邊路過了。所以就一直躲在離她十幾米遠的大梧桐樹后等著她趕緊把楞發(fā)完。可她就像一條疲倦的老狗,看樣子要是沒人打攪的話,她可以愣在那里幾天幾夜。
我的樣子比老狗還要可憐,再等下去我就該趴在地上起不來了。我從樹上摳了一塊老樹皮,朝她老人家砸過去。一砸一個準,樹皮調(diào)皮地蓋住她的白頭。她嚇了一個激靈,摸下樹皮朝上面啐了一口,終于挺起身子爬回屋里。我怕她再出來發(fā)愣,趕緊蹬起發(fā)酸的雙腿朝門廊里奔去。
昨天這個時候老太太又在門口發(fā)愣。不過這次是站著發(fā)愣的。我急著上班,等不急她的楞,于是就假裝鞋子上有泥巴,躬下身子邊走邊擦。可是沒想到老太太發(fā)愣的時候身體還在不斷地挪位,我冷不丁一頭撞在她干癟的屁股上。她又一個激靈,揪起我的耳朵大罵,臭小子,走路不長眼睛泥,想把**撞死啊。我本想反抗來著,她又搶過我的皮包翻了一通,然后不滿意地吼道,真是個窮小子,快把房租給**交出來吼,要不然**我要把你掃地出門了。我哪里有錢啊,要不是我一直低聲下氣任人蹂躪,人看著又老實憨厚,不可能連續(xù)拖欠她兩個月的房租呢。
要不是老太太催我交租,我都忘了自己沒錢這回事了。我的錢都到哪里去了呢?我也不知道。我從來就不記得自己有過錢。
我每天唯一要做的苦力活就是擠公車。我最怕在公車上碰上熟人。因為每次夾在洶涌的人群中,我都是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我在公司穿的那么體面,我有那么體面的工作。我怎么能讓熟人看到我這番絕望的樣子。我瞅著自己在車窗玻璃上映出來的輪廓。整齊的領(lǐng)帶像一條被蹂躪過的蚯蚓,歪歪扭扭地癱軟在脖子上。西裝的領(lǐng)口被擠歪,露出了襯衫上那個難看的胸袋。
我的懷里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頗有我當(dāng)年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他的單肩包被死死地夾在人群中,包帶緊緊地在他的肩膀上勒出一條深深的褶皺。不過他并沒有在意。他雙手捧著一個白色的塑料袋。袋子里是騰著熱氣的包子。包子好像很燙手,他兩只手不斷地撥來撥去。一個包子已經(jīng)被咬開,看起來像是牛肉餡的。車子一走一停,人群就像是一片風(fēng)中的稻草,齊刷刷地蕩來蕩去。他的包子里淌出一串湯水,先是流到他手上,燙的他擠了擠嘴角。然后湯水順著他的手滴在我的襯衫上。我穿了一件淺藍色的襯衫,沾上湯水格外地扎眼。可是他好像并沒有注意到我,還是自顧自地吃著自己的包子。我本想叫他注意點,可是這么多人,我不想引人注目,于是就打住了。
堵車在這個城市里就像大街上到處尋找公共廁所的外鄉(xiāng)人一樣常見。在這個城市,我也算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外鄉(xiāng)人。我在這里生活了五年,始終記不得這條日復(fù)一日經(jīng)過的道路的名字。我也很少花心思去記住這一路的風(fēng)景。那些碩大而醒目的廣告牌,那些日日嘈雜的店鋪,那些播放的從陌生到熟悉再到陌生的音樂。所有的這一切,我除了真真實實地路過看到,其余的時間里,我從未想的起來。我可以描述出它們存在于這個世界某一角落的狀態(tài),但我就是叫不上名字。自然,我更是不知道它們存在的目的。
公司的對面有半條河。河邊路過一條街。從我上班的十三樓看下去,街道簡直比銀河系還要遙遠。街道確實比銀河系要遠的多。這本就是個事實。我想把這個事實告訴上司和同事,回頭想想他們一臉茫然的樣子,又覺得很可笑。人們對于自己不理解的事情所表現(xiàn)出來的茫然總是很可笑的。這種茫然在我看來,既淺薄又無知,是一種可笑的可愛。與困惑是大不一樣的。
還有那半條河,并不是一條隨隨便便的河。如果你壯著膽子想要從河邊路過的話,就得想想清楚了。你得抱著像理解自己為何而活的耐心去理解它。要不然很容易就拐進去。拐進去也不見得是壞事。因為你很有可能會變成一只水怪開始另一種新的生活。水怪的生活并不見得比人的生活要壞。但是水怪卻不只人這一種毫無新意的樣子。
我曾經(jīng)就見過一只水怪。是一條狗的樣子。每天上班,我都能看見它拖著那條像大腸一樣濕沓沓的尾巴在河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實在難以忍受路人對它的無視,并把它的尾巴踩成稀巴爛泥。我放下手里的工作,把電腦和一些亂七八糟的文件統(tǒng)統(tǒng)扒拉到一邊,站在桌子上沖著窗戶手舞足蹈。我確信不用喊叫就可以引起那只孤獨的水怪狗的注意。果然,水怪狗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我。它把腦袋擰了好幾個三百六才把自己的眼睛準確地對準我的位置。
那一陣子天空很低。烏云和太陽同時出現(xiàn)。太陽總是想要掉下來的樣子。這都不免讓我擔(dān)心。我覺得這樣的天氣是要提醒我即將發(fā)生某些大事。如此赤裸裸的征兆,除了我之外沒人在意。沒人相信征兆。他們只關(guān)心過去、現(xiàn)在、未來,他們不關(guān)心征兆。
水怪狗說,太陽快要掉下來了,你趕快逃跑吧。
我說,天塌下來也不關(guān)我的事。
水怪狗說,太陽掉下來你就會死。
我說,你不就死過了嘛,現(xiàn)在不是還活的好好的?
水怪狗一臉憂傷,沒有說話。
我說,我不怕死。
水怪狗說,那你跳下來吧。
我問,跳下去就會擺脫現(xiàn)在的生活么?
水怪狗撲棱了幾下腦袋笑著說,你真傻,就跟我身邊的這些路人一樣傻。你不敢嘗試怎么會解脫呢。你們只是擔(dān)心下一秒過的更差罷了。所以你們一輩子都在原地徘徊。就像我一樣,一輩子都注定要圍著這條絕望的河打轉(zhuǎn)。
我又問,那你為什么要圍著這爛河打轉(zhuǎn)呢。
水怪狗說,因為這就是我的生活。
這時候我聽見身邊躥起一陣哄笑。上司不知道什么時間出現(xiàn)在我身后,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的屁股。周圍的同事變成一群喪尸,從四面八方朝我爬了過來。他們把我緊緊地圍堵起來。我的空氣密不透風(fēng)。
你給我下來。上司在對著我的屁股說話。同事們對著上司的屁股開始狂笑。從他們面如死灰的猙獰中,我很難判斷出來他們在笑什么。他們的眼睛像灌了水泥,硬邦邦地叫人看不進去。或許他們在笑上司的屁股。他們灌了水泥的眼睛沒準可以看穿那個蠻有氣質(zhì)的黑色褲襠。他們透過褲襠看到上司光溜溜的屁股縫里夾著一朵玫瑰或者一根香煙。比起我的手舞足蹈和樣子難看的水怪狗,這更值得可笑。
我要從這里跳下去。太陽實在低的叫人心慌。幾乎快要燒著了我的頭發(fā)。太陽在逼著我趕緊跳下去。我只能這樣倉促地與上司告別。操起凳子向玻璃狠狠地砸去。
你還是不要折騰了,你跳不下去的。因為不管你到哪里,不管你站的多高,你永遠都不可能砸開你眼前的這面透明玻璃。我也一樣。我們都一樣。我們沒有一個人能砸開自己的玻璃。我們沒有一個人能這么輕易地解脫。既然這樣,那我們何不在捆縛里好好相處呢?上司竟然對我說出了一番這樣的話。真是可恥。我早就知道,這是一個充滿絕望的地方。人人都在絕望中尋求生存。
但我又能怎么辦呢。我只能乖乖地從桌子上爬下來。水怪狗還在一圈一圈地繞著河岸轉(zhuǎn)。上司拍了拍我的肩膀。她戴了一頭肉色的假發(fā),畫了泥色的眼影,涂了像玻璃一樣透明的唇膏。她有一雙貓眼,還有一嘴鱷魚的牙齒。
她的鼻子上掛著一個40W的燈泡。燈泡正在發(fā)光。我躺在床上,睜著眼睛。
我在意識里進行一場又一場荒誕的突圍。我變成了一只水怪,畏縮地藏在40W的光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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