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淚與黃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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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經有幾家出版社先后想要出版霍林杰先生的自傳，但是他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寫這樣的一本書。并不是因為當時的他剛過五十歲，而是對于寫自己的傳記一直都是他所難以理解的。一個人回憶往事，把自己的童年，在那其中發生的可笑或是有激勵他人的事情印在紙上，示于世人；或者是第一次的戀愛，在某個小酒店遇見自己的初戀情人；或者是是在成功之前的黑暗歲月……對于像霍林杰先生這樣骨子里依舊保持著中國傳統思想和因其而產生的思想的知識分子來看，把自己的事情拿出來示于眾人，無論初衷是好是壞，這都是一件恥于說出口的事情。個人的情感、不幸、孤獨和痛苦保存在心中，即使告訴他人除了換來幾句無關痛癢的安慰，還能有什么作用了？反而增加了別人的負擔。一個人面對自己的世界和其帶來的慌亂就已經手忙腳亂了，誰還有多余的精力來為了別人的煩惱愁心呢？

　　讀初中的霍林杰先生就已經在心里埋下了根深蒂固的種子，所以無論是在他的博客還是自己的空間里，任何人都不會看到有任何關于他內心想法或者是最近遇到的煩心事情的抱怨。對于他來說，把自己心中的孤獨和痛苦寫出來別人讀著是一件羞恥的事情。那是他還會和朋友傾訴，但隨著年齡的增長當他進入高三的時候他便對此沉默，一切都永遠保留在自己的心里在自己的世界。即使那世界已經兵荒馬亂、幾近分崩離析，在別人看來他依舊面容平靜，無所事事。

　　“我用半輩子的時間來研究從我童年開始就已經意識到的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和每一個人之間存在的隱秘聯系……”

　　午后，他們坐在客廳的沙發里透過兩層玻璃幕墻看著屋外的雪景。雪已經停了，天空澄澈好似東歐人特有的藍色眼眸一般。四下寂靜無聲，壁爐里的火焰閃爍著，霍林杰先生不時把幾塊新柴火放進去，火星四濺。

　　“薩特說‘他人即地獄。’就我所經歷和以此而形成的世界觀人生觀來看，我認同他的這一說法。在小說《孤獨的一天》里人與人之間都是互相傷害和煎熬的。在薩特的基礎上我發現因為人的個體性和人的變化無常與主動性而導致人和人的徹底無法了解，即使親密的人也不可能走進彼此的心底。每一個人都患有‘信任危機’，而這也是每個人必不可少的。矛盾在人的深處，只有通過不厭其煩的交流和彼此反復證明才能讓存在于每個人體內的‘信任危機’暫時的蟄伏。親人、愛人、同事、和孩子的家教之間的相處都是在反復地重復這一過程。那么生活最后無疑也就是在做著一件事情！

　　你一定會被我這樣極端的想法嚇到，但是聯系我的生活，在每一年輕人開始形成自己的世界觀人生觀的時候，我童年的生活好似昔日圣誕惡靈一般糾纏著。我把這些都藏在心里，沒有讓一個人看出來，其實我是一個自私利己和冷漠的人。我穿行在懷抱夢想和相信它們能實現的同學之間，沒有一個人知道我的所思所想，我騙過所有的人……”

　　唐小木靜靜地聽著，因為這個時候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但是他相信此時的霍先生一定需要一個好的聆聽者。他希望自己能勝任這個重要的角色。

　　“可以說，我和蘭波是來自完全不同的家庭的，無論是生活環境還是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蘭波的父母都受過好的教育，他的父親曾是中學的教師后來因為‘文革’而被批斗，80年代過后下海經商，有了自己的公司；蘭波和他母親的關系一直都很親密，他一直會說和母親的關系是像‘平等的朋友’那樣；另外他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我曾經見過他們一次，當時蘭波還沒有把我們的事情告訴他們，所以他們把我當生蘭波的好朋友接待。確實是幸福的一家……

　　年輕的時候我也曾為自己感到慶幸，因為父親并不關心我是喜歡男人還是女人這事，我沒有來自家庭的壓力，但是蘭波不同，他一直都要應付來自父母的壓力。我還記得他把自己的事情告訴他母親后所引發的激烈爭吵，他父親威脅他要與他斷絕父子關系，他母親一直在哭央求他去喜歡女人，他的弟弟妹妹徹底不理他了。那一個月他每天都活在痛苦和煎熬里，也是那個時候他開始酗酒，那是我最害怕的事情。看著那些在地板上滾動的空酒瓶，我就好像看到了父親，回到了黑暗的童年里。那是我絕對不能讓它再次發生的事情，我也不會讓那些再次毀掉我的生活。于是我那段時間一直請假在家里陪著他，幫他走出他父母所帶來的痛苦，毀掉那些酒，讓他遠離那些，但當時我不知道的是他一直在背著我繼續喝。直到我后來發現……當時我非常生氣，憤怒好似重見天日的魔鬼一般使你完全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那段日子我和他都不好過，所有的一切都超出了我們的控制……

　　爭吵驚動了那棟樓里其他的住戶，我一怒之下離開了公寓。那個時候已經是午夜了。十一月的晚上，大街上空無一人，萬籟俱寂，覺得那就是一切結束的時候了。雖然曾經也有摩擦矛盾，但是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情。于是那些在遇見他時就被關進鐵籠里的那些想法都破籠而出，我曾經堅信且希望自己一人孤獨終老的念頭再次充斥了頭腦……他緊隨著我跑了出來，跟在我后面，隔著一段距離。

　　冬夜的冷風漸漸的澆滅了控制不住的怒火，頭腦也漸漸的清醒冷靜下來。”

　　壁爐里的火光在霍先生的臉頰上閃爍著。唐小木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閃爍的淚水。盡管時光流逝，歲月荏苒，但是那些珍貴的記憶卻好似琥珀般被用心的保存起來，成為往后生活里最好的燈塔。因為永遠記住曾經的誓言和最開始時的心跳，因為他們也需要不斷的提醒和重復。

　　“我以為那就是我們的結束，但是他卻沒有讓那樣的事情發生。他拉著我回到我的的公寓，把所有的酒都倒進水池里。我幫他戒酒，他開始從低谷里一步步地走出來。在接下來的時間里他就再也沒有去見過他的父親了，他的父親也不容許家里的任何一個人提起他，即使是他的弟弟妹妹結婚他也不能出席，但是他每個月依舊把錢交給母親。他母親從來沒有放棄過他，一直都希望能把他改變過來。

　　那個時候我剛好寫完了第四本長篇小說《背叛的人》。我通過其中的主人公思考子女和父母的關系，這兩者之間的深層次關系……結果你也知道，許多評論家和讀者都覺得我不應該那樣寫，批評我詆毀親情扭曲父母與兒女之間的親密關系！”

　　“書里面的主人公最后因為忍受不了父母的事事插手和安排他的生活而殺害了他們。這其中最讓我感到震驚的并不是主人公殺害了父母，而是他們之間的那種親情聯系。父母想為孩子好，但卻從來沒有真正設身處地的為孩子考慮過，而是以自己的想法來安排孩子的生活。不僅僅是主人公背叛了父母，他的父母也背叛了自己的兒子！”

　　唐小木依舊清晰的記得自己用了兩個晚上讀了這本書之后的感覺，只覺得背后涼颼颼的，寒意從心底升起。故事最后兒子殺害了父母，這本是天理難容的事情，但是他卻無法去恨那個主人公，甚至也并不憐憫里面的父母……就像小說的名字那樣，他們都背叛了彼此。親情被一廂情愿和盲目的自私行為破壞，血緣中的愛也被彼此的不了解而扭曲成背叛與仇恨。

　　“我曾經和蘭波的母親談過話，她找過我，我也找過她。我希望她能不要再讓蘭波痛苦，她一直都是希望我能離開蘭波讓他去結婚。我和她之間的這個矛盾一直都存在，為了不讓當時正在全心投入一家酒店設計的蘭波擔心，我一直對他隱瞞了這個秘密。”霍林杰先生說。

　　午后似乎有了些陽光，但又總是朦朧不清。森林中的霧氣開始蒸騰，氤氳彌散在樹與樹之間。陽光穿過霧氣，好似神光降臨一般，讓整片白皚皚的雪閃著銀色的刺眼光芒。

　　聽先生講到這里，唐小木想起曾經自己在妻子的父母那里所說的話。那些話在很早之前就已經忘記了，卻不知是什么原因竟然在今天又想了起來。當那些話再次在耳邊一次次的想起，他決定傍晚的時候給妻子打一個電話，向她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