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漏五更寒。
1
也許八歲之前我是沒有記憶的,又或者說,八歲之前的記憶,我不愿意再想起。那時,躲藏,隱忍,哭泣是我記憶的全部,我至今不明白為什么娘要無休止的躲藏,多年后,我才明白這一切都拜那個喚作“父親”的人所賜。
“木林寺”我抬頭望了望這三個大字,望了娘一眼,她的目光也許是流連也許是悲哀,眸光似水。“娘,以后我們真的要住在這里,不用再東奔西走了么?”“對啊,歆兒,我們不用再躲了,”兩行清淚已經沿著娘的臉頰緩緩流下。我忙為娘拭去眼淚。“娘,你不要哭。”“乖,歆兒,娘不哭。”“娘,你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那我天天笑給歆兒看好不好?”“好。”
漫天星斗此刻,熠熠生輝,叩響了大門,出來一個老爺爺,那笑容很親切。“女施主,老衲早已為你們準備好客房,安心在這里住下吧。”“多謝主持。”“叫老衲悟醒即可。”“悟醒爺爺,我們可以在這里住很久么?”“當然,你叫歆兒吧。”老爺爺的眼角堆疊了大堆皺紋,笑的格外燦爛,親切的如同親人一樣。
睜開眼明媚的陽光慵懶的打在身上,揉了揉眼睛,只聽得見號子聲,推開門出去,只見一堆武僧在習武。不遠處,站著一個和我一般年紀的男孩,身著一身烏色布衫,烏黑烏黑的眼睛卻有掩不住的銳氣。我跑了過去,“你叫什么名字?”一陣沉默,簌簌的風聲,吹落幾片葉子,他攤開手掌,靜靜落下了一片綠葉,也許就是那時也覺得世間還有這般有趣的人。就在我以為,他不準備回答我時,“墨濯”兩個字飄進我的耳朵。“那我們一起去偷學他們練武吧。”當我說完這句話,拉起他就跑到了正院中。回頭一看,他瞪著眼睛看著我:“女孩子不應該學武的。”“你怎么跟小大人一樣啊,難不成你不敢學啊,怕悟醒爺爺打你。”“切。”只是一個字,然后就專心致志的偷看了起來。
春日和煦的陽光打在兩個乳臭未干的少年身上,兩個小小的影子,清晰的呈現,給春日帶來一絲青春的氣息。
就這樣過了三天之后,我只是模糊的知道,墨濯沒有家人的陪伴,他只身一人住在木林寺已經八年。那之后我們熟了起來,掏鳥窩,打水仗,還時不時在悟醒爺爺臉上畫圈圈,悟醒爺爺只是笑笑也并不生氣。偶爾也相互切磋所謂的武藝,在別人看來只是小孩子在打架而已。日子緩緩流淌,如同一條河流走過了四季變換,花落花開。
2
"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髕腳兵法修列……”每當這時我會一動不動的盯著他。“你盯著我看什么啊。”“小濯你的樣子好認真哦,還有你為什么要學那么多東西啊,會不會很累啊,很有趣么?”他頓了頓:“你一次問我這么多我怎么回答啊,而且,你就像個瘋丫頭一樣,也該學習了啊。”我索性跳上了圓桌,擺動著腳丫,“那我也要學習,你學什么我就學什么。”墨濯撲哧笑出了聲,然后把厚厚的一摞書搬了過來。我張大了嘴“你該不是學這么多吧。”“對啊,而且還有古琴。”我撲通一聲摔到了地上。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歆兒你喜歡這幾句么。”“對啊,奔放豪邁,不失韻味。”“盛唐的年代,意氣風發啊。”“小濯,我希望以后女子也可以進朝為官,誰道女子不如男。”那時,我們十四歲,年少的意氣風發,年少的放蕩不羈。
3
月光皎潔,我抱出素琴緩緩撥動琴弦,《殤麒》的旋律早已熟記心中,山之巍峨,水之潺潺緩緩滑出,“哀哀殤麒,歸本無依,鳴鳴斯鳩,花本無淚。”身后響起了小濯的聲音。“你的《殤麒》真是越來越出神入化。”“你的《高山流水》不也堪稱絕唱么。”繼而無語。提弦,身上披了一層銀紗,撒下一地沉醉,淡淡的梨花的清香飄散。側過頭,小濯手握酒杯,“共飲一杯如何?”“好。”清風旖旎,觥籌交錯。
山光悅鳥性。
睜開眼,晨曦微露,遠方泛著魚肚色的天空層層堆疊,站起身,聽到清脆的琴音,久久回蕩。聞聲而來,看到了悟醒爺爺。小濯則站在一旁陶醉著。如此純凈的琴音,必是潔白無瑕之人。琴聲戛然而止。"濯兒,歆兒,你們是不是一直在偷學武功。”我一聽,心里一驚,猶豫著該不該承認。“悟醒爺爺,我們確實偷學了。”我看著小濯,繼而羞愧的低下頭。偷偷觀察著悟醒爺爺的神色。面色平靜,緩緩張開了口:“讓我看一看你們學到了什么。”說罷,縱身而起,身形之快,我騰空躍起,小濯側身躲閃,衣袖飛揚,樹葉簌簌搖動。一切終歸平靜。“哈哈,兩個有悟性的小家伙,學到不少啊。”“那,爺爺,我們可以繼續學么。”我們神色緊張的看著悟醒爺爺。他甩甩衣袖,邊走邊說:“今天和大家一起練習吧。”就這樣,我們終于得到了許可。
一年,白駒過隙。
“歆兒,我們可以回家了。”“娘,真的么,我們的家在哪里。”歆兒你回去就知道了。我們也該和方丈告別了。”告別。
研磨,提筆,“月舞云袖,沉璧月光,蒼山負雪,浮生未歇,韶華向遠,流云萬千,一夢,千年。”落款,玉歆兒。
4
是的,我的名字是玉歆兒。當今靖山王爺的私生女。靖山王爺的正室是南康公主,容不得與他人共侍一夫,故我與娘東躲西藏。十二載,任韶華東流,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靖山王爺深感愧疚,所以接其小妾與女兒回家。一時成為美談。
來到王府的第一天,娘顯得很高興。并不是因為奴仆成群,并不是因為錦衣玉食,并不是因為從此不盡榮華富貴。皆因那人。娘對著鏡子將發髻一次次盤起,久不濃妝的她戴上了金色的步搖,流蘇閃動,著錦緞,佩美玉,那是娘最美的時候。也許是因為他的緣故吧。
女為悅己者容,此話不假。
十年顛沛無人知,一朝富貴天下聞。
一身紫袍映得一室生輝。娘面頰微紅,朱唇微動,眉睫輕啟,全然一副嬌羞的摸樣。男子一步步走來,捧起娘的臉目光悲愴:“婉兒,這十幾年讓你們娘倆受苦了。從此以后,我們一家人,不離不棄。”娘眼中盈滿淚珠,用力點了點頭。我站在一旁面無表情的看著這家人團聚的畫面仿佛與我全然無關。這個男人,這個生我卻不要我的男人,在拋棄我和娘十幾年后才相認,我恨他。
娘一把摟過我“看這是歆兒,她長大了,多像你啊。”他摸著我的頭,和藹的笑著,我倔強的扭過頭不去看他。他的目光似乎有那么一絲悲涼。娘拉著我的手說:“歆兒,快叫爹。”我甩開她的手跑開了。“歆兒。”“別怪孩子,是我對不住你們,讓你們吃了那么多苦。”
一株嬌弱的梨花在春風中擺動,搖曳著纖細的身姿。王府的春色,太美,只是美的拘束,讓人窒息。遠遠的一身淡粉色的紗衣映入眼簾,由遠及近。步步春風,極盡端莊。“娘,你看這里有梨花。”我快步跑了過去。頭上的流蘇隨著身體劇烈的搖動。一頭撲進娘的懷抱。“那株梨花是你爹在娘離開的那一天親手栽下的,如今也長大了。”我回過頭,那分明是一株梨花,倔強而剛強的在天地間努力的生存。如同爹和娘的愛情。說話間,紫色的袍子映入眼簾,我低下了頭。他拍拍我的頭,含情脈脈的望著娘,也許這就是,至死不渝。我緊緊拉著娘的手。娘笑呵呵的說:“都十五歲的孩子了怎么還這么害羞啊,他是你爹啊。”我怯怯的躲在娘身后。他給我的印象不無美好,但是對于這個十五年后出現的人,我一時難以接受。“歆兒,別怕。看爹給你帶來什么好東西。”他拿出一塊潔白的玉佩在我面前晃了晃。玉佩上一株梨花嬌艷挺立。背面是:歆兒。他親手將玉佩佩戴在我的脖子上。我望了望娘。她的脖子上一模一樣的玉佩,襯得面色紅潤。他笑的燦爛:“歆兒,這是屬于我們一家人的。”
家人。十五歲以前是模糊的概念。白玉無瑕,如同此刻我的內心。呼之欲出的一聲爹,被一個聲音打斷。
“靖山王爺。恭喜家人團聚啊。”來人是一襲藍色宮裝的太監。“多謝公公。”“只是,好景不久啊。圣旨在此,靖山王爺玉靖聽旨。娘慌忙拉著我跪下。“戊嗣十五載,烽煙捷報,邊疆告急,外寇入侵,今封靖山王爺為副將帶兵出征,擇日啟程。欽此。”太監獨有的尖細嗓音將每個字深深刺進鼓膜中。內心狠狠的抽搐了一下,再看娘臉色煞白。“靖山王爺,還不快謝恩。”他深深拜倒,“臣,謝主隆恩。”
“你真的要走么?”
“軍命難違。婉兒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如果我能活著回來,我們,再續天倫。”
娘已泣不成聲,爹緊緊的抱著娘,雙鬢的白發,依稀可見。我偷偷轉身離開。
5
“郡主,您要去哪?別亂跑啊。”
“我會回來的。”策馬一路疾馳。
木林寺。三個大字古樸而滄桑。踏著熟悉的石階路一步步向前。伸手推開大門,咯吱一聲劃破這寂靜的寺廟。伸手摸了摸落滿樹葉的石桌。坐了下來。抬頭看看了大樹,斑駁的陽光從縫隙撒下。遠處一個身影走近。“悟醒爺爺。近來安好?”依然是那慈祥的笑容:“呵呵,好啊,有空回來啊。”“對啊,悟醒爺爺,怎么沒看到小濯。”“他啊,在你們離開的三天后也有人把他接走了。”“什么!那他有沒有說去了哪里?”“沒有啊,不過他留下一封信,可能猜到你會回來。”我接過信,打開。
“月舞云袖,沉璧月光,蒼山負雪,浮生未歇,韶華向遠,流云萬千,一夢,千年。
焦尾贈你。是醉、是夢、是醒。任前塵飛過,吹得楊柳落。落款,墨濯。”寥寥數語,果然是你的風格。
“悟醒爺爺,焦尾現在何處?”“隨我來。”
它靜靜躺在那里,略顯古老的琴身撫摸上去卻是柔滑。十指壓弦,緩緩彈奏,“青山不減,白發無端,不堪回首長安。遙憶故人何處也?馬鳴風蕭,悲鴻影下。風起沙迷,縱然,金戈鐵馬,手中還有一縷牽掛。只盼歸田卸甲,鷓鴣銜來二月的花。望盡天涯,剎那芳華。”一曲終了。我背起琴,拜別悟醒爺爺。翻身上馬向集市奔去。
6
鞍韉。轡頭。長鞭。
“郡主,你買回這么多東西啊。可是王爺不需要哎。”我一句話也沒有說,徑直走到中廳。他和娘正靜靜喝茶。我一跨進中廳他們望向我。我將琴卸下。對他說:“爹。”他的手一抖,顫巍巍的站起來,“歆兒,你說什么,再說一遍。”“爹,請你帶我去見皇上。”“你說什么。”他的神色突變。娘也拉著我:“歆兒你要干什么?”“去求皇上。”“沒用的。歆兒不要去。”“我有辦法說服皇上,爹娘我不想看到你們再度分開。”
天子坐明堂,重重金鑾殿。
“皇上,我愿代父出征。”
一時喧鬧聲起。“皇上,小女不懂事,臣這就帶他回家。”
“皇上,我父年事已高,我愿代父出征。”
“真是奇女子。那么你,憑什么代替你的父親呢?”
“皇上可找一武將,與在下比試武藝,若在下贏了請皇上允許我代父出征。”
“準。”
驕陽似火。人頭攢動。
遠處一身黑色勁裝,做抱拳狀。“郡主,得罪了。”
“歆兒,你怎么可以這樣呢?你叫為娘怎么活啊。”“娘,女兒決意已去。明早出發。”
雙親站在門邊,一夕間,如同蒼顏白發。“戰鼓震蒼穹,血染戎裝又何妨?爹娘,待兒歸來時,共賞天邊月。”
7
錦旗十萬陣前隨風飄動,回首望帝都,一別,不知何年。
主帥身著烏色鐵甲,目視前方。浩浩蕩蕩的大軍從帝都出發。風雨兼程。
次日,我進帳參見主帥。“末將拜見將軍。”“玉副將不必如此多禮。”抬頭,是一張熟悉的臉。
“小濯,你。”“玉將軍,行軍作戰不能摻雜私人感情,請叫我將軍。”“你小子,怎么當了個將軍啊。”
“說來話長,還是先商議作戰對策。”
兵貴神速,此話不假。六日后到達陣前,士氣大振,英勇作戰取得大捷。
烽煙起,一通戰鼓引得四方涌動。
邊塞的夜空一望無垠。舉杯空對月。“玉副將怎么在此喝酒。”“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啊。”
“歆兒,我向你借了樣東西。”
“什么東西?”
“打了勝仗后再告訴你。”
呼喊聲,充斥在每夜的夢中,邊塞的號角震天響。折戟沉沙,馬革裹尸。
一將功成萬骨枯。
戰爭持續了三個月,雙方力量漸漸懸殊。勝利在望。
“將士們,必勝,沖啊。”
烏色的身影率先沖向前陣,廝殺聲,戰鼓聲,一聲號角劃破長空,烽煙起。沙迷。
8
將軍百戰死。
凱旋班師回朝。轉瞬半年。
“你從我那里到底借了什么啊。”
“喏,這個啊。”他從懷中小心的掏出。我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得到的啊。”
“就在木林寺你和醉的那天。”
“你太狡猾了。”
兩個人影追逐著夕陽,奔馳而去。
再不見,烏衣年少。
再相見,盛世榮光。
后記:后來我才得知,墨濯是皇上的小兒子。因遭歹人毒害,未遂。于是一個月大時被送到木林寺。后皇帝命人將其接回。也就是十五年后。
塞上烏衣年少,換誰遺世的笑。
自小佩服木蘭替父從軍的慷慨豪氣,因而才有了我筆下這個替父從軍的女子。堅強亦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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