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左一排房前,一個中年婦人提著水盆正要進門,嘲笑說:“喲,誰這么沒彩啊!”
韓漠喊:“站??!這位大媽,你怎么潑我一身臟水?”
婦人忙把盆往房門里一放,挽起袖子指著他鼻子罵:“哎,你這小哥,可不能誣賴好人。我幾時潑你了?不要看我婦道人家好欺負,你打聽打聽這長樂坊里,誰不知道我顧大嫂最公道最和善?我怎么能潑你?誰潑你了,你找他賠衣裳去,冤枉我們孤兒寡婦的有什么意思!”
韓漠:“我……”
婦人索性哭了:“哎呦呦,沒天理了!我孤兒寡婦的,大早上開門就被人誣賴,要我賠他衣裳喲!這樣的棉袍,他是成心要我倒灶臺、賣家什,那也賠不起喲!哎呦呦,我孤兒寡母的,以后怎么過??!我冤枉啊,我被人冤枉?。‘敿业陌。阍趺淳妥吡耍粝挛夜聝汗涯傅氖畮啄晔苋似圬摪 ?/p>
鄰居們開門,探頭出來看。
韓漠低著頭溜了。
都出了坊門,還能聽到那婦人的哭喊。韓漠郁悶:“我就這么一件棉衣!誰冤枉??!”
有人走來向他拱手:“這位官人請了。”
韓漠忙還禮問道:“您是……”
那人:“官人,你前幾日來醫館找在下問藥的?!?/p>
“哦,鄭大夫?!表n漠看看他身后的醫館,想起來了。幾天前,他還在成親王府臥底的時候,趁一次出來辦事,拿著春秋閣燈臺上找到的花瓣,找了三家醫館詢問,大夫們都說不認識。這是其中的一位。
鄭大夫壓低聲音:“差爺,借一步說話?”
“好?!表n漠有點不好意思,當時怕大夫們不說實話,他說自己是官差,在秘密辦案。
鄭大夫的醫館剛開門,已經有病人來買藥。鄭大夫吩咐徒弟招呼,然后把韓漠請進內堂。
他先讓韓漠把棉衣解下來架在火爐旁烤,自己去把桌上一摞書搬開,取出最下面的那本書,翻開一頁,雙手捧給韓漠。
韓漠接過來,見書頁上是密密麻麻的繁體字,頓時眼睛疼,不過最大的幾個字倒能看清。他讀了出來:“黃斑海棠?”
“正是!這是小人先祖的手札。先祖原是前朝軍醫,曾隨軍到過東遼之地高麗國,將沿途見聞、風土人物都記了下來。那日差爺走后,小人又查閱了先祖手札,才知道您手里的那幾片花瓣就是這黃斑海棠。正愁不知如何稟告,今日卻在大街上巧遇。真是……”
“老天有眼?!?/p>
鄭大夫指著書上的幾行字解讀:“差爺請看,此花毒性巨大,一般植于盆中,防其流毒于土地之中。另外,此花離枝半日便敗,毒性也減低,是以雖大行于當地,而不見于中原。”
“盆栽?那這花到底長什么樣子?”
鄭大夫翻了一頁,韓漠看到了一幅插圖。
鄭大夫說:“若摻在燈油里用作迷藥,只幾瓣就能致人昏迷十幾個時辰。然后花瓣隨燈油燃盡,神不知鬼不覺。”
韓漠感到離真相越來越近,高興地問:“先生,這書能不能借我幾天?”
鄭大夫拒絕得很干脆,“此乃先祖遺物,恐有不便?!?/p>
韓漠十分懷念復印機。
鄭大夫從書桌上拿來一張紙:“此是小人臨摹之圖,十足相似,請差爺帶去。”
韓漠忙把書合上放好,雙手接過摹本看了一遍,折好放到袖子里,拱手:“多謝先生仗義相助。”
鄭大夫忙還禮:“不敢當。”
“我還有事,這就告辭了。他日自然有人答謝先生?!?/p>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差爺不必掛懷。”
穿著烘干的棉衣,韓漠高高興興地從醫館出來。這個圖和那幾片花瓣,已經足以證明薛仁貴的清白。楚衡完全沒必要造反了。他正想回客棧,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楚衡,就看到不遠處,成親王府的人正拿著畫像滿街地找人。
韓漠扭頭就跑,背后好像有人喊“大哥”,他跑得更快。跑出五條街道,確信沒人追上來,他才靠在一戶人家的墻上大口喘氣。抬頭一看,竟然是鳴珂曲王家。
肩頭被人拍了一下。韓漠不敢動了。結果羅致出現在身旁:“大哥,叫我好找!”
韓漠松了一口氣,回頭親熱地笑:“賢弟,你怎么在這兒?”
羅致笑道:“小弟剛到京城,剛見了楚衡公子。他說你定是來了王家,還可能有麻煩,所以特地來尋。剛才在街上看見你,我還喊了幾聲,你走得急,我又差點追丟了。”
“是嗎?我沒聽見?!?/p>
“人群熙攘,也不出奇。”
韓漠笑:“我眼睛有點近視,沒看見你,對不住了?!?/p>
羅致忙作揖:“不敢,不敢。大哥怎么跟我這樣客氣?之前都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錯怪你是無義之人。我真是該死,還請大哥見諒?!?/p>
韓漠謙虛地一笑,知道楚衡肯定沒告訴他厚賞的事。
韓漠又看了看王家大門,“我出來是要拜會一位朋友。呶,就在這座宅子里。既然你來了,一起去吧?!?/p>
羅致笑道:“好?!?/p>
韓漠到門口,對看門的小廝說:“阿依姑娘回來了嗎?麻煩你通報一聲,韓漠來拜望。”
那小廝向他們行禮,“官人有心。別找她了。阿依這賤人偷跑了!不知是跟了哪個小白臉,連她新豐賣馬的那表叔都不知她去了何處。我家媽媽氣得一晚上都沒吃下飯,說就當沒這人。她住的房子已經給了別的姑娘,衣裳首飾也都分了。您吶,別費心了?!?/p>
羅致見韓漠張口結舌的樣子,問:“大哥?你要見的‘朋友’是教坊的歌妓?眼下這等情勢,不妥吧。還是回客棧吧?!?/p>
小廝以為他們沒錢,態度就變了,說:“就是。兩位官人還是趕緊回去吧。今兒我家卓妍姑娘出閣,呆會兒有不少公子老爺們來,實在不方便招呼兩位?!?/p>
羅致最恨被人小覷,隨手拿出塊銀子往地上一扔:“前面帶路。”
小廝馬上眉開眼笑,撿了銀子,卑躬屈膝地把他們請了進去。
王家一派喜氣,到處掛著紅幔。不少客人和同行姐妹都來參觀卓妍姑娘拍賣會。王媽媽喜上眉梢,起勁地給人們敬酒,又發表了一通演講,??腿藗兛犊饽?,價高者得。
一個珠光寶氣的土財主叫:“卓妍姑娘呢?快請出來相見吶!”某劍俠一拍桌子,喝道:“哼!鄉野癡漢,忝逢盛會,竟敢對卓妍姑娘造次?”鄰座的中年書生也對那土財主不屑地一笑。土財主訕訕閉嘴。王媽媽笑道:“官人們切莫動氣,不要傷了和氣。我家卓妍蒙各位如此厚愛,真是受寵若驚,正在樓上梳妝,一會兒就下來給各位獻歌。各位略坐?!?/p>
羅致和韓漠坐在后排,有點不自在,說:“大哥,我們走吧。”
“來都來了,多坐一會兒吧。”韓漠唉聲嘆氣地望著原先阿依住的房子。
羅致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問:“大哥,莫非那房里有何不妥?”
韓漠沉重地點點頭。
羅致以為跟薛王爺的案子有關,警惕起來。
侍女們歌舞娛賓。一曲舞罷,客人們嘆為觀止。那中年書生略一拱手:“媽媽,快請卓妍姑娘歌舞一曲吧。”王媽媽還沒回答,就聽到一聲怒吼:“老奴無禮!竟敢對我家夫人造次!”
一嗓子把眾人震得都安靜下來。大家往外張望,見院子里來了個面目猙獰的大漢,身后跟著四個丫頭和十幾個小廝,抬著許多精致的箱子。
羅致看那個大漢身形魁梧,二目如電,雙拳有力,暗想:“煙花巷中還有這等高手?此地果然蹊蹺。”他想著,看了韓漠一眼,韓漠沉思著,心不在焉,羅致以為他淡定從容,自愧不如。
中年書生不忿:“謝某在滄州幾代行醫,薄有家聲,今日應邀前來,并不敢辱沒卓妍姑娘。你家主人又是何人,敢做卓妍姑娘的夫婿?”
大漢不屑地冷笑:“在下樸永泰。我家主人名號,你一介村野巫醫,不配問!”
中年書生氣得說不出話:“你!”
座中劍俠大怒,拔劍沖向樸永泰。眼看劍到面前,樸永泰才輕輕一閃,順勢一拳打到劍俠肋下,打得他橫空飛起,狠狠撞到墻上。
“好!”羅致一聲喝彩,把韓漠驚醒,問怎么了。
客人們懷疑羅致的立場,都回頭瞪他。
王媽媽躲在柱子后叫道:“諸位官人,諸位官人,千萬別傷了和氣!”
劍俠很羞愧,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起來,出門走了。
樸永泰對王媽媽叫道:“奉我家主人之命,來接夫人出閣,聘禮在此,馬車在外,還不去請夫人上車?”
王媽媽賠笑:“哎喲,涂小官人有心了。只是,樸大爺,我家卓妍實在高攀不起。”
樸永泰喝道:“我家夫人何在?”
王媽媽忙道:“在二樓梳妝!”
樸永泰對身后的丫鬟說:“去請!”四個丫鬟答應一聲,一起上樓。
謝大夫敢怒不敢言,低聲罵道:“摧花辣手,可恨可惱!”
一會兒,那四個丫頭從卓妍姑娘房里出來,扶著欄桿對樸永泰喊:“夫人不見了!”
樸永泰一把揪住王媽媽:“我家夫人呢?”
王媽媽腿都軟了:“老身不知!當真不知!”
樸永泰又一把把她推開:“去給我找!找到了送到我們府上。若找不回來,爺爺把你扔進護城河里喂魚!”
王媽媽哭了:“是是是!快找!快找!”王家的仆人亂成一團。樸永泰又藐視了一圈在座的客人才走,連聘禮一起抬走了。
王媽媽抹了眼淚,笑著安撫客人們:“諸位官人不必驚慌。來人,奉青梅花蜜酒!”她這么淡定,以至于韓漠懷疑卓妍姑娘是被她藏起來了。
碧桃和其他丫鬟端出杯盤酒壺給客人們倒酒。韓漠說不喝,謝大夫道:“兄臺,此酒可是卓妍姑娘親自煮的。今日難見美人面,若連美酒都不飲上一杯,你豈不是白來了一趟?”韓漠笑了笑,還是不喝。
客人們飲了酒,都嘖嘖稱美。謝大夫突然扼著喉嚨叫了句“有毒”,話音剛落,他就向后倒去。韓漠和羅致跳起來沖過去,見他臉色紅漲,已經氣絕身亡。
羅致驚訝:“黃斑海棠?”
韓漠更驚訝,他怎么知道?顧不上多想,韓漠拿起謝大夫的酒杯一看,果然殘酒里浸著幾片花瓣,其中一片有淡黃色的斑點。
王媽媽、丫鬟、客人們愣了片刻,旋即跟沒頭蒼蠅似的亂跑,現場一陣大亂。
韓漠一把抓住給死者倒酒的丫頭碧桃,大喊:“都站?。×_賢弟,堵住大門,誰要出去,格殺勿論!”
羅致高喊一聲是,飛身跳到大門口,將門一關,拔劍相向。
客人、王媽媽、丫頭、小廝們都被他喊懵了。土財主指著韓漠問:“你……你……你是何人?!”
韓漠說:“我們是官差,奉密令查案。都回自己座位上去?!?/p>
鄭大夫也在客人中,站出來作證說:“不錯,他的確是官差?!表n漠才看見他,沖他點頭致意。
全場人都安靜下來,各就各位,聽候吩咐。韓漠見客人們一個都沒少,離死者最近的兩個客人都面如死灰,不像兇手。他轉頭問碧桃:“是你下毒?”
碧桃嚇哭了:“不,不,不是!不是奴婢……”
王媽媽小心地說:“差爺,這丫頭膽子小得很,雞都不敢殺,怎么敢殺人呢?”
韓漠:“酒是誰煮的?”
王媽媽:“酒原是昨兒個卓妍調的,丫頭們剛拿到火上溫了溫?!?/p>
韓漠:“在哪兒溫的?”
王媽媽:“廚房?!?/p>
韓漠押著碧桃,說:“帶我去看!”
王媽媽連聲答應,領著他去廚房。看著韓漠煞有介事地檢查,王媽媽深深地覺得流年不利,忍不住哭了:“哎呦,這怎么話說的,都怪那個姓樸的天煞孤星。他家主子涂小官人看上我家卓妍,非要來娶,我舍不得我這心頭肉啊。我家卓妍也乖巧,出了這么個點子,叫我廣發英雄帖,來個斗財招親,還怕把他斗不倒?哎喲,我卓妍肯定是被嚇得逃婚去了,也不知道躲到哪個姐妹家了?!?/p>
廚房里一目了然,沒什么特別。韓漠問:“酒杯里的黃斑海棠是怎么來的?”
王媽媽:“……”
碧桃緩過神來:“海棠?是!謝大官人最愛海棠,每次溫酒,都叫奴婢放兩片海棠花瓣,次次都沒事,不知今天是怎么了……嗚嗚嗚嗚嗚嗚……”
韓漠:“你從哪兒摘的海棠?”
碧桃眼淚汪汪:“在姑娘房里的窗臺上?!?/p>
韓漠:“卓妍姑娘?!帶我去!”
王媽媽忙把他帶到二樓一間廂房,碧桃指著窗臺上一盆海棠花:“呶,就是那盆?!?/p>
韓漠從袖子里掏出圖紙一對,一模一樣。難道兇手是她?“這花是卓妍姑娘種的?她人呢?”
碧桃:“回差爺,這是阿依姑娘種的,平常都不讓人動的。昨兒媽媽分東西,我家姑娘見開得好,就留下了?!?/p>
“阿依?”韓漠糊涂了。
外面有人撞大門,“開門吶!有喘氣的沒?趕緊過來開門吶!”
羅致喝問:“什么人?”
“嘿!我把你個狗奴才!公子爺的聲音你都不認得?開門!”
王媽媽囁嚅地對韓漠說:“差爺,是魯國公府程虔宗公子來了。他平日里也挺疼卓妍的。”
韓漠回過神來,收起圖紙,說:“來得好。有程公子做主,這件人命官司攤不到你們頭上。你呆會兒請他進來,把這盆花交給他,說是薛家用得著的證據,然后派人去報官。我們兄弟是奉密令行事,不便與程公子相見。怎么跟他說,你掂量著辦吧。有后門嗎?”
王媽媽:“是!是!老身明白!碧桃,快,送兩位官人出門?!表n漠下樓,沖羅致一招手。碧桃帶路,送他們從后門出去。王媽媽這才去敢去開門。大門都快被拍散了。
離開兇案現場,羅致笑道:“大哥,你幾時成了官差?”
韓漠一笑:“業余的?!?/p>
羅致說:“這謝大夫不知跟什么人有仇?!?/p>
“是意外。”
“意外?”羅致想了想,又自言自語:“這煙花之地怎么會有黃斑海棠這等毒物?”
“對了,你怎么認識黃斑海棠?”
“哦,小時候見母親種過。這花可以入藥,也可以制成毒藥,點滴即可殺人。我們之前在河東遇到的刺客,用的就是這種藥?!绷_致說。
韓漠停住腳步,想阿依跟梅家……有什么關系?
羅致不知道他在想啥,還奇怪他怎么不關心解藥了。
肚子叫了兩聲,韓漠才想起來還沒吃飯。羅致建議回客棧,韓漠有點躊躇,他看見前面有一家飯店,說:“先吃飯吧。餓了。呵呵。”
韓漠說著就走了過去,到門口一回頭,發現羅致原地不動,看著一對沿街叫賣燒餅的母子發呆。
孩子很小,衣服單薄,牽著母親的裙子哭:“娘,餓?!薄?/p>
年輕婦人挑著擔,流著眼淚哄他:“乖,寶兒乖,等娘把炊餅賣了,給你買菜饅頭吃。”孩子哭著點頭。
婦人擦擦眼淚,一邊走,一邊沖著腳步匆匆的行人喊:“三個雞蛋一文錢,兩個炊餅一文錢!三個雞蛋一文錢,兩個炊餅一文錢!”
在嚴寒中,她顫抖的聲音低不可聞。看到羅致向她走來,她眼睛里有了希望,放下擔子:“官人!三個雞蛋一文錢,兩個炊餅一文錢!都是熱騰騰的!您買幾個吧。”
羅致看看他們:“這位大嫂,你孩子這么餓,為何不拿兩個炊餅給他充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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