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大雪下了一整夜。起床后，窗外白茫茫一片。
“上學注意安全，小心滑倒！”母親叮囑道。
周曉陽叼著面包袋，“嗯”了一聲，急匆匆地穿鞋。
“不然我送你去吧，這么大雪，太危險了?！蹦赣H放心不下，準備拿外套。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周曉陽突然大聲說，面包掉到了地上，還好套著袋子，沒有弄臟。
“好吧，一定小心啊！”母親的話被隔絕在了門內。
周曉陽“蹬蹬蹬”地跑下了樓。
厚厚的大雪，沒過了腳脖，他深一腳淺一腳地邁著步子。
吳嵐背著書包，孑然地站在大門口，仰頭望向天。雪花落在她的臉上，落在她長長的睫毛上，落在她額頭包扎的紗布上。
她喜歡下雪。
雪可以把一切骯臟丑惡的東西覆蓋，只露出潔白無瑕的美好與純潔。
讓人不忍心踩在上面，連步子都變得格外小心。
內心的善良與憐憫被喚起。
柔軟的白色地毯，終究要比堅硬的黑色水泥路面，更值得人心疼。
只是自己，又有誰來心疼呢？
吳嵐的眼前突然多了一雙晃動的手，她扭過頭，看到了周曉陽。
他把面包遞給她，說：“喏，給你的?！?/p>
看到她的手纏著繃帶，周曉陽將面包放到了她的書包里。
“昨晚……你沒事吧？”明明知道有事，卻無法找出最適合最恰當的問法。
“沒事，習慣了?！钡恼Z氣，透露著深深的悲哀。
沉默無語。只有鞋踩在積雪上的嘎吱嘎吱聲。
他突然走到她的前面，她愣了一下，睜大了雙眼，驚訝地看著他。
他用手溫柔地撩起她長長的劉海兒，在額頭的紗布上輕輕吻了一下。
睫毛一眨，水珠就滴落了。
是雪，還是淚。早已不再重要。
那一句“我會一直保護你，不讓你受傷害”才最重要。
因為會下雪，所以這個世界是那么的美好。
丑陋的東西，看不見，就當作不復存在吧。
將悲傷掩埋，將煩惱拋棄。
雪花紛紛揚揚，散落一地的幸福。
四
從高一開學的第一天起，周曉陽就注意到了這個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的女孩，低著頭，安靜地看書，臉上是不悲不喜的平靜與安寧。
長長的直發披肩，齊劉海兒像一排規整的士兵。瓜子臉，瘦得讓人心疼。
紅格子襯衣，有些褪色的衣領上，別著一個粉紅色蝴蝶結。長長的袖子被卷起來，露出白皙的胳膊。
洗得發白的牛仔褲松松垮垮，罩在她的長腿上。帆布鞋雖然被磨得起了毛邊，卻很干凈。并在一起的雙腳乖巧可愛，沒有多余的動作。
她聽到有人打招呼后，身體會有輕微的顫抖，然后露出一抹淺淺的友好的微笑，沒有多余的言語。
周曉陽挨著她坐了下來，他不知道為什么。只是覺得，這個女孩，很神秘。
“你叫吳嵐？”
“你怎么知道的？”
“喏，你的通知書上寫著呢?！?/p>
“哦。”
“吳嵐，霧嵐，山間的霧氣，好獨特的名字。”
“你呢？你叫什么？”
“周曉陽。”
“曉陽，清晨的陽光，多么美好?！?/p>
她學習很好，很刻苦，排名總在前三，這讓他很羨慕。
每次自習課的時候，他總是坐不住，一會兒轉轉筆，一會兒東張西望，她卻每次都低著頭，認認真真地寫作業，仿佛外界發生的一切都打擾不到她。
他會將頭湊過去，突然對她做一個大大的鬼臉，然后哈哈大笑。
她卻面無表情，長長的頭發遮住了側臉。
他曾經懷疑她是木頭做的，就用手去捏她的手，她突然叫了一聲“疼”。
他才發現她身上的淤青和傷疤。
原來自己一直都不懂她的傷悲。
那之后，周曉陽對吳嵐變得格外好，總是將早飯分給她一半，給她帶好多她從來沒有吃過的特產。她剛開始委婉地拒絕了，她不想無緣無故接受一個陌生人的好意。周曉陽說，只要你教給我題不就行啦。就這樣，吳嵐在課間耐心地給他講題，他將零食喂到她的嘴里，她的臉上漸漸有了甜甜的歡笑。
其實很容易就能滿足的。
一個草莓味的棒棒糖，一句天涼了注意保暖，一杯熱氣騰騰的水，一個溫暖人心的擁抱，一張充滿愛意的祝福賀卡……
簡單的幸福潛伏了很久，終于露出了水面。
貪婪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流著眼淚享受這突如其來的幸福。
這久違了的幸福。
吳嵐卻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值得周曉陽喜歡。
他高大，帥氣，陽光，愛笑。學習不是最好但也不差，體育超棒，籃球隊主力。家境富裕，父母寵愛，老師欣賞，女生暗戀。
被明亮陽光照耀的美好男生，身旁總是籠罩著一圈又一圈金黃色的光暈。
而自己，除了一張比較精致的臉蛋和比較好的成績外，什么都沒有。貧窮、殘破不全的家庭，遭人白眼與漠視。
黑暗中成長的脆弱的干枯花朵。
正是因為觸手可及的都是黑暗，所以微笑或者面無表情，都無所謂了。
反正不會有人看得到。
“我這樣的人，死了都不會有人在乎?！?/p>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嘴唇就被一根手指擋住了。
“噓，別瞎說，”周曉陽捧住她的臉，“我在乎?！?/p>
我在乎。
堅定的眼神，認真的語氣。瞬間融化了內心的所有疑惑與猶豫。
還有什么好怕的。
五
鑰匙插進鎖孔，就開啟了一扇通往地獄的門。
吳嵐提心吊膽地走進家，祈禱父親不要再喝酒，不要再打母親，不要再摔東西。
很安靜，異常的安靜。
父親坐在沙發上，抽著煙，煙霧繚繞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看來是酒醒了。吳嵐忐忑的心放下了。
她看向父親，佝僂的身體，花白的頭發，不再年輕，不再健壯。
歲月何時磨平了他當年的棱角？
曾經叱咤商海躊躇滿志的他，曾經永不停歇追求卓越的他，從小到大一直被她引以為驕傲的自豪的父親，現在到了哪里？
現實的手無情地扇了他一耳光。
他就再也沒有站起來。
吳嵐記憶里的父親不是這樣的。
那時候，他在書房里看很厚很厚的書，吳嵐偷偷地溜進去，雙手背在身后，攥著一手心的糖果。爸爸，你也學習學累了，該休息了，吃點糖果補補腦子吧。小孩子單純的想法，在父親的眼里，卻一點也不可笑。有的是那最樸素的關心與呵護。他會將她抱在腿上，教她認字，他用粗大的手指在書頁上滑動，一個字一個字不差地，教給她。滿是溫柔耐心的語調。
曾經在一個下雪天，父親騎著單車送她去少年宮學舞蹈，路面很滑，一不小心，車子就翻了。他沒有顧自己身上沾滿的雪水，而是跪在地上，將她身上的雪拍干凈，還一直用急切的語氣問“摔疼了沒有”。那時候他的眼神充滿了擔心。她看著父親沾著積雪的零亂的頭發，還有帶著黑色泥水的臉，不知是疼還是什么，突然哇哇大哭起來。
還有一次放學的時候，天突然下起了暴雨，沒有帶傘的吳嵐站在教室外面，看著同學一個一個被家長接走，心里滿是焦急。正在這個時候，穿著雨衣的父親推著車子跑了過來，頭發濕淋淋的露在外面，褲子和鞋也都濕透了。他從懷里掏出一把雨傘，遞給她。還好沒有弄濕，父親嘿嘿的笑了。他將車子掉了一個頭，轉身的一剎那，吳嵐的眼淚噴涌而出。
還有更小的時候，吳嵐在幼兒園被男生欺負了，放學后，父親看到她一臉鼻涕眼淚的樣子，立馬走到男生的跟前，教訓了他一頓。
她永遠也忘不了，當時父親的樣子。
高大又偉岸，像一個英雄一樣，充滿了正義感。
在她的心中，父親就是她的英雄。
她曾經以為，父親會保護她一生一世。
看來她錯了。
地上的煙頭沒有規則地散落一地，吳嵐拿著掃帚和簸箕，謹慎地打掃著。
“都給我滾！你還待在這里干什么！怎么不和你媽一樣滾！”父親的咆哮又開始了。
她感到自己的臉上被什么東西燙了一下，落在地上。
是一截冒著紅色火星的煙頭。
她沒有說話，默默地彎腰撿了起來。
父親一揚手，簸箕被打翻了，撞在茶幾上，像敲鑼一樣的聲音。
吳嵐的心顫了一下，隨即又恢復平靜。
她將簸箕拿起來，看到了一張被煙灰覆蓋著的紙條，一張不大不小的紙條。上面是母親的字跡。
——我無法忍受這個家了。嵐嵐，怪我沒有能力把你一起帶走。你要保重。
拿著簸箕的手一顫抖，繼而重新發出敲鑼一樣的聲音。
吳嵐沖出去，將門摔得震天響。
樓道里回響著“有種就都別回來”的怒吼。
你怎么能離開呢？這個家少了你，就更不像家了。
你忍受不了父親的虐待，將我丟下。
你要我如何保重呢？
如果一個人的悲傷可以兩個人來分擔，至少可以減輕一半吧。
你卻殘忍地將另一半悲傷也拋給了我，我又該怎樣去承受？
吳嵐跑下樓的時候，不小心踩空了，她的身體失去了重力，像滾雪球一樣摔了下去。她艱難地爬起來，踉踉蹌蹌地挪動著步子。
外面的雪還在下，大片大片的雪花被風吹到她的眼睛上，看不清前方的路。
她跑出院子，邁出大鐵門，來到馬路上。
車輛很少，行人也很少。這么冷的天氣，怕是不會有人出來吧。
一家人應該是坐在桌子前面，享受著熱氣騰騰的午餐，美味佳肴，歡聲笑語。
曾經的吳嵐，又何嘗不是這樣呢？那時候，一家三口也會一邊看著電視，一邊吃著母親炒的菜，父母會詢問她今天在學校里過得好不好，學習上有沒有遇到什么困難，同學之間相處得融洽不融洽，老師布置的作業有沒有按時完成……很多很多問題，她總是“嗯嗯”的敷衍著，眼神一直瞟向電視機里的動畫片。現在，她多么想再聽聽這些俗套的問題啊，她一定會認真回答，每一個問題都認真回答。
如果還可以重來，她希望回到小時候。
回到父親酗酒之前。
回到母親離家之前。
回到那個充滿了親情關心呵護有愛的家。
那才是真正的家。
又是一陣大風，雪花打在臉上，生疼生疼。她穿著單衣就出來了，卻一直沒有感覺到冷。她沿著馬路奔跑，腿突然傳來一陣痛感，任何傷都比不過母親的離開更痛了吧。
公交車站牌前，吳嵐遠遠地就看見了穿著紅色羽絨服的母親，提著一個包站在那里，很顯眼。
母親竟然穿了那件紅色羽絨服，那是吳嵐在母親生日那天送她的，吳嵐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攢下那些錢，為此吳嵐餓過很多次肚子，見到想買的東西都沒有舍得買。當看到母親眼中喜悅的神情時，吳嵐笑了。沒有什么比那一刻更幸福了吧。
母親曾說過，女兒是自己的貼心小棉襖。
是不是穿上那件紅色羽絨服，就像永遠沒有離開一樣呢？
“媽——”吳嵐不顧一切地跑了過去。
母親驚訝地扭過頭，眼眶中盈滿了淚。
“媽，你不能走??！”吳嵐抱住母親的腿，眼淚像沒有關的水龍頭，嘩嘩地噴涌而出。
“至少你走的時候，也該想想我??！你看我的衣領上，還一直別著小時候你送我的那個蝴蝶結，我每天都擦它，擦得和新的一樣。我連睡覺的時候都放在枕頭邊，只要一睜眼，就能看到?？吹剿?，就像看到你一樣，有你在，我才有勇氣承受這一切。要是你嫌疼，我可以用后背幫你擋。但是請你不要離開我，如果你堅持要走，把我也帶走吧。我們去一個沒有拳腳沒有嘶吼的地方，把我也帶走吧……媽……”
從來沒有過的乞求。
乞求施舍給自己愛，乞求能夠把自己帶走，乞求能夠有人要。
而不是像一個垃圾一樣隨手被丟棄在路邊。
公交車來了，母親將吳嵐一把甩開。
“嵐嵐，我要走了，照顧好自己?！?/p>
母親拎著包，快步走向公車。
“媽，你不能走??！你不能丟下我?。 ?/p>
吳嵐在雪地上一步一步爬向母親，死死地抓著她的雙腳。
母親擦了一下眼角的淚，狠下心，用腳將她踹到一邊。
“媽——”吳嵐眼睜睜地看著公交車關上了門，她努力站起來，拍打著公交車的門。
“開開門，開開門，媽媽你不能走??！”
車一邊開，她一邊跟著跑。雪花越來越大，覆蓋住她的眼，她的鼻子，她的嘴巴，她的整張臉。
看不清了，看不清母親在車上滿臉是淚的樣子了。
她永遠也不懂，這離開，需要多么大的勇氣。
母親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媽——媽你不能走啊——”
吳嵐跪在地上，望著漸行漸遠的車，失聲痛哭。
她的背后，周曉陽靜靜地站著。
他想沖上去，抱住她，對她說，別哭。
可是雙腿像被釘在地面，動彈不得。
也許總會有一個人，用自己的悲傷，來反襯另一個人的幸福。
讓那個人，懂得感恩，懂得知足。
只是，為什么要用這么殘忍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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