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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下著雨,淅淅瀝瀝。
與肅平逛花燈會的那日,路上也這般下著雨。大家沒帶雨具,衣衫很快被雨水打濕,也不知是誰先帶的頭,一個個邁大步子鉆進路旁的草亭。那日的雨也似今日這般穿了線,透過蘆葦桿捆扎搭成的亭頂一滴滴漏下來,落在藍衣上,深了一片。嘴角掛著笑容的他,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連著他面前連綿的雨水似都凝了霧氣般迷蒙。
不知是不是因為下雨的緣故,記憶中被肅平箍在懷中的溫熱,暖暖的,繞著周身,匯成一脈安逸凝聚在心頭。即便是在事情已完全失去控制的今日,有了這片溫暖,總不會使我太過絕望。
嗩吶敲鑼打鼓之聲,越來越近,人群熙熙攘攘的歡笑聲中,是迎親的花轎直進院門,停在屋前。
冬香托住我的手,她右手撐著一把大油紙傘,碩大的傘面足將我們兩個人遮的嚴嚴實實。可她仍舊怕雨水落到我簇新的嫁衣上,將傘整個撐在我頭頂,自己的半個身子漏在外面淋了雨。
“小姐,您還未進轎,放下蓋頭吧,不吉利的。”
她的聲音壓著雨水打在傘面的脆響,柔弱飄來。那天受了杖刑,后來我被移到這里,醒來后見到的便是她。
傘陰透在身上,一抹灰暗,濃濃的油紙味兒夾帶著雨天泥土的濕潮撲鼻而來,刺激了有些困頓麻木的頭腦。我垂首望著身上的大紅嫁衣,吉祥如意甜美幸福紅,覆上層層金蘇繡,繡著吉祥鳥,寓意比翼連枝百年好合。
如此諷刺意味,仿若從心底開出一朵苦蓮,舌根亦泛著苦味。我依言放下額上的蓋頭,由著冬香攙扶走進花轎。待我坐穩,他們便抬我出了這個住了十多日的小院。
今日會是以什么身份出嫁?
身上穿了不知幾層頗為繁雜的吉服,壓在頭上的喜冠層層雕金,額頭上方懸了只金鳳,鳳嘴銜著一條底端鑲嵌蠶豆大小亮白珍珠的長長吊墜,蕩在眉間。今早冬香花了好些力氣為我梳的吉祥如意發髻,配合喜冠插了六支金鏤空雕牡丹花粗簪,重重裝扮壓得脖頸生疼,有些抬不起頭來。妝成之后我看著鏡中的蒼白面孔,唇上似嗜了血,紅的驚人,大概是想提亮臉色,卻越發顯得一幅久病不愈的憔悴樣貌。
大紅蓋頭下,看不到眾人的臉,我只覺,那紅,似要將周邊燒起來。
“一拜天地。”手握住紅緞,綢緞的中間系成大朵錦花,另一頭是我的夫君,翰林院修撰,從六品。是冬香前日打聽說與我的,作為修撰夫人,雖不富余,卻可保我后半生衣食無憂,何況他又是新科狀元,前途無量。她說,娘娘體恤姑娘,特意為姑娘求得這份好姻緣。于旁人眼中,略懂音律的良蘇夫,與我算是媒妁之言,琴瑟之和罷。怕這好姻緣也只是在于別人眼中,其中滋味,也只有自己知道。
“二拜高堂。”司儀拖長的嗓音漠入歡笑聲。身邊圍了好些人,男的,女的,長的,幼的,盡數凝著的歡欣同我手中的紅綢,身上的嫁衣,強烈吞噬著我,連同身上的傷痛,疼得我緊緊抓住冬香的手。她任我這般,左手用力拖住我右臂,度給我些許力氣。一連幾日的雨,腿疾不期而遇的發作使我連站立的力氣都斂不到一起,若沒有她我撐不到禮畢。想到這,心下便是凄涼。
“夫妻對拜。”
耳邊傳來的漫長音調,像是故意捉弄人,拖著調子引了大家哄笑。緞帶的那端輕扯,冬香扶住我躬身相拜,輕碰額頭。
“送入洞房。”
人聲鼎沸,嬉笑歡樂。
我方覺,如若今夜嫁的是肅平,便會是另一番心境,或許我會喜極而泣。肅平于我的那些溫存柔情令我迷戀,亦令我支撐走下去,在受人所質之時,在孤立無援之際。那日于齊水之上放燈,我心中其實還有另一個愿望——同舟共濟,是我所希冀伴侶間的關系,同甘,亦能同苦。
昨夜隆蕪嬤嬤的話仍在耳側,肅平的病情不容樂觀,今日他便離開云都,由柳方中請來的鬼醫莫川送往藥師谷。今日,從某一方面來說,我與肅平,或許做到了上面的四個字罷。即便,騙騙自己也好。
穿過擁擠的大堂,步入右側的耳門,走的緩慢,像是刻意放緩了步子,又或者路本來就不長。身后的眾人相隨,好些,吵鬧著。
眾人擁了我們進了寢室,將什么東西撒到我們身上,亦撒到床上,行“撒帳”之禮。鬧洞房的人不知會想出什么法子折騰良蘇夫,熙熙攘攘的腳步卻是越來越遠,不久屋里便徹底安靜了。
只要挨到良蘇夫出去應付喜宴,我便有機會脫身。朱菲已備好車馬等在后門,只等我從這里逃出去。
突然身上一冷,冷的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腿上一軟險些摔下去。一個有力的手臂輕輕扶住我,拉我坐到床上。
我輕聲道了句謝,那人似輕輕點了頭,并不言語。
撒帳之后便要“坐福”了。床上鋪了被,軟軟的,底下灑了福果,坐在上面臀部的傷尚未好全有些咯得疼。他就在我身側,我依稀能感到身邊床板的重量。
依稀記得那日馬車里桌案上的文書,有一封提到過良姓官員,寫信的人對這位良姓官員很是推崇,想來這位良姓官員距離調任不會太久,難道他就是良修撰?不知他是怎樣答應這門親事的,他與我素未謀面,他或許是見過我的,獻舞那日他應在殿上。想到這便被我否決了,即便見過,今日我已不是葉筱筱的身份,蘇祺為我另起了個名字,沉飛,他不會知情。
身邊的重量輕了,走了嗎?
我不由得松了口氣,新郎是要去酒席上接受眾賓客的賀喜,到時定會被人一杯杯灌酒,直至夜深方能與妻子圓房。現今他去喝喜酒,于我來說,很快便能逃出去,心中不免欣喜若狂。
“請新郎挑起喜帕。”
嬤嬤喜滋滋的聲音自身前傳來。令我猛然一驚,不是從喜宴回來后再挑喜帕的么?
纏了紅綢的挑桿已探進蓋頭來,輕輕一挑,我眼前便變了景色。努力適應昏暗燈光,見紅燭搖曳照亮屋內,滿屋都是燒蠟燭的味道。轉身打量身側的那人,我迎上的竟是一抹探究,與我同樣的探究。這目光我是見過的,如此熟悉,熟悉的令我一時想不明白杵在那里。
怎會是他?
嬤嬤一襲壽喜蝙蝠團圖暗紅水綢衣裙,接下他遞給她的挑桿,將盛了挑桿的托盤送至身后,丫鬟輕巧接過,送了出去。那嬤嬤又端著放了兩個酒盅的托盤,緩緩渡了過來。
他一身正紅疊紋吉服,紫金束冠扣緊束發,長長的兩條紅色發帶底端墜了兩段墨珠流蘇,順過耳后垂落胸前。白皙的臉上,五官清俊,兩道鋒利劍眉之下的墨色瞳孔,燭光下散出一片清亮的光。不同于肅平久病之后的虛弱,他的臉上看不到一絲病弱。我的目光正巧與他相遇,依舊是淡若秋水,平靜無波。
難道方才與我拜堂的,是他?
“請新郎新娘行合巹禮。”嬤嬤臉上堆笑,將托盤端到我們面前。
“為何是你?”我凝著那雙深潭,靜寂,宛若死水。我嫁的不是良蘇夫么?他為何會在這里?
他的目光掠過我臉龐,而后掃過托盤上的酒盅,淡淡道:“這話不是我南某人該問你的么?”
隨著他的反問,我不由得亦問向自己。心底的某個角落突然似涌進一束強光,將周身照的透徹。難道,蘇祺令我嫁人是真,嫁良蘇夫是假,救肅平是真,而我,便是她得到南相送來那株浣水菱蘭必不可少的一步?眼下,說不準她的人已潛入收放聘禮的庫房,將那株浣水菱蘭盜了出來。
我一揮胳膊正巧打中托盤,酒盅里的酒灑出來,面前瞬時溢滿酒香。我不假思索急切道:“是啊,一定是嬤嬤弄錯了,這可怎生是好?我并非有意打擾你與音林郡主今日的喜事,我即刻走,一定是哪里出錯了,你也去找音林罷。方才,就當作罷。”
見我起身,嬤嬤慌忙跪下對我道:“郡主今日大喜,切忌動怒啊。”
“郡主?”
我是不是聽錯了?我定定盯住她道:“郡主?嬤嬤你弄錯了,我不是你說的郡主。”
她連忙往后退了幾步,偷眼看了下我,又看向南相,似在祈求他做些什么制止我。
順了她的目光我回望過去,他依舊是一幅云淡風輕的樣子。
我直起身來從床上離開,我不能留在這里,馬車就在后門,只要我出去,今夜便能離開這里,說不定一會兒朱菲便要來了。昨夜朱菲悄然來找我,說已打點齊全,今日我可放心離開。
我卻想不到腳觸地的一瞬,腿軟了下,又險些摔倒,還好站穩了。向外走去,卻是一股力量扯在身后使我無法向前,回身見他穩坐如初。我再次向外走去,還是被扯住無法走動。
我正要發作,右手卻被他一把握住,輕扯,身子順勢撲倒在他懷中。我慌了神,想要起身,身子卻被他鎖住,動不了。
“你!”
“你要出去也需先看看衣角。”他的聲音自頭上飄來,手環住我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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