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邂逅（二）

　　這一睜不要緊，卻把他膽子都嚇破了。

　　只見少年之劍已指向他印堂穴。他再沒多想，撒了刀，滾開了去?？偹惚Ｗ×诵悦?，卻在地上留了泡臭尿。

　　原來少年心知劍壓刀時惡漢必定凝神戒備，此時攻擊定然不易。于是故意劍削刀背，放松了惡漢的警覺，待劍快要觸碰護手之時突然挺起直取眉心。若不是綠衣女子不由自主的一喊，此招只怕已經得手。

　　但這動作雖只瞬息之事，倘若敵人有了警覺，化了這招也是輕而易舉，屆時敵人乘勝追擊，少年處境定然被動危險。是以這招若沒有十足把握是萬萬不敢施展，這少年的膽識、魄力確實值得佩服。

　　卻說惡漢丟了砍刀，而少年已搶了上去又要展開攻勢。惡漢心知再戰無益，卻思量不出脫身之法。

　　這少年適才追擊，身子一躍而起，此時已身在半空，卻見眼前黑黑一物迎面撞來，定睛一看，是張桌子。

　　原來那惡漢為求逃跑，便掀起身旁那方方正正的木桌，以求阻擋少年視線，自己好從后門脫身。

　　少年想得仔細，若是一劍劈開木桌，這劍雖是寶劍，但要一舉劈成兩半也是不易，到時劍留在桌內，再要拔出追擊，惡漢恐已逃了。

　　他思量定了，雙足一踏，竟如履平地，凌空又翻了個身，躍過桌去。

　　那惡漢剛搶到門口，本想一鼓作氣奔他四五里，好叫少年追不到。卻見藍光一閃，少年已站在他面前。

　　他這回確是驚呆了，萬萬想不到這少年竟會凌空翻身的功夫，一害怕，雙膝撲通一聲跪了下去，一顆大腦袋一上一下不斷敲著，嘴里討饒：“好漢饒命！英雄饒命！”

　　少年寶劍一晃，直指惡漢喉骨，喝道：“像你這樣禍鄉害邑的惡霸，怎么饒得！”

　　惡漢不敢停下磕頭，嘴里仍不住道：“少俠！英雄！小人家中還有高堂老母，若折了性命，只怕老母無人贍養。此番若性命得以保全，小人回去定當痛改前非，再也不做為惡之事。求好漢饒命！”

　　果真是出來打家劫舍，欺男霸女，事先都要養好嘴上功夫，刀上功夫倒是次要的。

　　少年有所動容，心道：“若不殺他，恐怕他本性難移，又去為禍鄉里，若殺了他，又怕他家中真有老母，也跟著餓死。”正這遲疑之際，卻見那惡漢突然一躍而起，便如一只青蛙一般撲上前去，右手直取少年雙目！

　　少年一驚，急忙蹲了下去，惡漢沒有擊中，從少年頭頂躍過。沒想到這少年卻從惡漢身下挺劍刺了上去，直穿小腹。惡漢一陣劇痛，“啊”一聲，便倒了下去。

　　少年死里逃生，心中不住罵道：“賊人賊子，卑鄙無恥！我好心要留你性命，你卻使這下流手段要來害我，死了活該！”他心里罵了感到不夠痛快，還要吐一口口水，卻又覺得不妥，便咽了下去，走上前拔劍。

　　這劍留在惡漢腹里，給他存了一口氣。少年彎下身，便要拔出，卻聽見那惡漢斷斷續續地說道：“想我在十……十二……十二連環塢，也是堂堂……堂堂一名教頭，今日……今日竟敗給你這毛頭小鬼，我……我……”話未說完，便斷氣了。

　　少年曾聽師父說過，這十二連環塢乃是長江上的水賊幫派，其中雖也不乏英雄好漢者，但平素燒殺淫掠，官府與武林正道多次圍剿，卻總給十二連環塢那十二條連環大船擋了下來。又聽說十二連環塢總舵主韓霸生平貪好美色，便有人主張進獻美女一批，讓這些美女伺機手刃韓霸，屆時十二連環塢群“蛇”無首，自可輕易擊破。但這些美女去后了無音訊。三日后，卻見江邊漂著三條小船，小船上橫七豎八躺著一絲不掛的美人，正是那些獻給韓霸的美女。一旁絹書：

　　多承厚愛，榮幸之至。神女操之過急，眾兄弟盛情難卻，歡娛之下，折損貴禮，心有感傷，存憾可惜。謹以此書，以表感激!

　　這其中所謂“神女”，實際暗指**，晚唐李商隱有詩：“神女生涯不是夢”。這其中羞辱之意昭昭，可謂氣煞十路英雄豪杰。

　　少年拔出劍來，又從懷中取出一塊白凈棉布，擦拭劍上血跡。那綠衣女子已盈盈走來，道個萬福：“適才多謝少俠出手相助，未敢請教少俠大名。”

　　少年將劍送歸劍鞘，轉過身來，作揖還禮，抬起頭來，卻見那女子一雙水靈妙目正注視著自己，又覺得這女子著實嬌美不可方物，竟不知不覺看得癡了。

　　綠衣女子瞧著奇怪，怎么這少俠呆呆站著不說話？便輕喚一聲：“少俠？”

　　這時少年方才回過神，結巴道：“哦……哦，在……在下秋玄英?！?/p>

　　這名說出來，綠衣女子卻微微覺得不妥。古稱秋為白藏，冬為玄英①。這少年姓秋卻名玄英，當真奇也怪哉。但綠衣女子也不好表示疑問，道：“承蒙秋公子相救，小女子蘇秋月，來日定做報答?！?/p>

　　秋玄英道：“嗯，‘平湖秋月’，姑娘好名字。姑娘莫非是杭州蘇家之人？”

　　蘇秋月微微一笑，道：“蘇南歸正是家父。”

　　秋玄英作揖道：“原來蘇大俠正是令尊，失敬！失敬！在下龍泉神劍山莊弟子，此次奉命外出，恰遇那無知莽漢非禮行止，出手相助原是分內之事，談何報答不報答？”

　　蘇秋月還禮道：“原來秋公子是神劍山莊弟子，敢問尊師何人，它日好再行上門答謝?！?/p>

　　秋玄英道：“恩師秋衡，相救一事姑娘切莫掛懷?！?/p>

　　那蘇秋月微一沉吟，道：“請恕小女子直言。這秋衡大俠總管鑄劍爐，擅使渾厚沉重之大劍，武功路數決不似公子的這般輕盈巧妙。”

　　秋玄英笑了笑，道：“實不相瞞，在下武功實乃莊主師伯傳授?！?/p>

　　蘇秋月怔了怔，道：“素聞神劍山莊鑄劍與劍術并居江南第一。秋衡前輩為鑄劍爐總管，而秋祖英莊主乃是神劍山莊劍術第一人，公子并習兩者所長，無怪如此……如此……”說到后來，竟想不出如何來形容。

　　秋玄英呵呵一笑：“在下武功雖說傳自師伯，但師父授我鑄劍、藏劍、賞劍之道，師徒關系也是有名有實，姑娘今后……”

　　蘇秋月會心一笑，道：“公子放心，小女子定然不會在外亂說?！?/p>

　　秋玄英揖道：“姑娘言重了。”

　　浙江龍泉盛產瓷器、寶劍。世人均道龍泉所產寶劍皆非凡品，其中又以神劍山莊所產為最。而神劍山莊劍術亦是享譽武林，江南四大山莊，二大世家以神劍山莊為尊。這“神劍”的名頭絕不是吹出來的。

　　不過話再說回來，這少年名秋玄英，而神劍山莊莊主名秋祖英，這二人姓名如此相似，莫非是父子關系？且似神劍山莊這般武林名門，師徒關系嚴格，決無武功由師叔師伯傳授的說法。蘇秋月也是恍然大悟，待要開口追問，卻又及時收住，嘴巴剛一張開便又合了上去。畢竟她這般的大家閨秀，冒然詢問十分無禮。

　　但秋玄英聰明至極，看蘇秋月欲言又止的樣子便猜中了七八分，微微一笑，道：“我自小無父無母，無名無姓，打從滿地爬的年紀便生活在莊內，莊主師伯疼我憐我，賜我姓名，又傳我武功，我很感激他……”說到這，竟哽咽了一下，滿臉神傷。

　　蘇秋月有所動容，知道觸及到少年心事，只覺萬分不住，道：“秋公子，對不起，引你傷心了?！?/p>

　　秋玄英道：“不干姑娘的事，姑娘沒問我，是我自己想說的?！鼻镄⑼低得榱艘谎?，心里念道：“你出生在名門望族，自小有父母憐愛，盡管同情，又如何能真正了解我的內心？”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蘇秋月還待安慰兩句，卻聽得亭外一銅鈴般的女聲叫道：“小姐！小姐！”自是蘇秋月的丫鬟。蘇秋月心想莫讓這丫鬟看到亭內狼藉模樣，便盼快些脫身，好叫丫鬟安心。于是朝秋玄英施個禮，道：“秋公子，時候不早了，小女子只怕得早些回去，免叫父母記掛，它日得空，便請到敝舍坐坐，好讓我們略盡地主之誼?！?/p>

　　秋玄英還禮道：“一定！一定！姑娘慢走。”

　　蘇秋月微微一笑，轉身便要離開。這一笑當如四月桃花，真把秋玄英看得心旌搖曳。不知覺竟叫道：“姑娘！”蘇秋月只道秋玄英還有話講，卻聽得秋玄英說道：“你我姓名里都有個‘秋’字，當真好生有緣！”

　　方才二人互道姓名，這個“秋“字誰都不曾注意。秋玄英情不自禁叫住蘇秋月，實際沒有什么話講，純粹不由自主的反應。但畢竟叫了出來，也不好直說，便想到這無關緊要的問題。蘇秋月萬萬想不到這秋玄英會突然說出這話來，一時不知如何應答。紅了臉，趕忙走了。

　　如今夕陽已落剩半個頭，天際渾都染紅了。這古道上的光輝也漸漸暗了下來。

　　秋玄英望著蘇秋月踏過的土地，暗自癡立。

　　這少年情竇初開，見到年紀相仿的漂亮女子，難免魂不守舍。但他忽然想到什么，嘴角流露出一絲笑意，便即走了。

　　天空，慢慢迎來了月色。

①《爾雅?釋天》：“春為青陽，夏為朱明，秋為白藏，冬為玄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