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獻給我最懷念的某人

　　車廂過了很久才安靜下來，廁所和過道都擠滿了人，向前望去黑壓壓一片。

　　我說，我們被困在里面了。

　　萌萌說，沒關系，像孤島一樣，多安全啊！

　　這時，一個女人用帶著安徽口音的普通話說，先生，我兒子能在你旁邊坐一下嗎？

　　我看著那個男孩，烏黑的臉頰透著紅，直勾勾的看著我，我對他說了一句，那好，放我旁邊吧。

　　女人笑了笑對男孩說，還不謝謝大哥哥。

　　男孩沒有說話。

　　此時，火車鳴起了汽笛聲，車輪在腳下轉動，車站一點點離開。旁邊的紅色火車早就使了老遠。我想，我們太寒酸了。

　　蒙蒙看了窗外一眼說，哇，火車動了。

　　這時，細細的雪從外面飄進來，從現在算起，我們要在這個綠色鐵皮盒子里呆上十六個小時。窗外是冷的，里頭悶熱，記得小時候喜歡跟著爸爸媽媽坐火車，爸爸會將我抱起來扔進窗子里，然后把我放在角落里逃票，這些都習以為常的事情，至今想起來還會有些興奮，但長大后，自己來做卻難受的很。

　　對面座位的男人拿出裝在鐵盒子里的雞爪和幾瓶酒來喝，然后大聲的聊天。香味飄滿車廂，坐在地上的人也拿出自己帶的東西，頓時“百花齊放”。他們的孩子在車內來回走動，有的在人頭旁邊很響的小便。

　　過了一會兒，蒙蒙對我說，你為什么不做動車，動車又方便又快，最主要的是不用擠。你看，你見過哪輛動車有人是順著窗子爬進去的。

　　我說，這個沒辦法了，票是我朋友幫我買的。

　　蒙蒙說，真看不出來，不過也沒關系，這里也挺好的，我就不喜歡坐快車。太快了連外面的東西都看不清。其實我是挺喜歡這種慢悠悠的感覺的，反正我是習慣了。你好像也很習慣。哦，對了，你是干什么的？

　　我說，我是寫書的。

　　蒙蒙哦了一聲說，作家啊，我挺喜歡作家的。哦，你別誤會啊。我是說我也想當個作家，在家里打打字就能拿錢，想想都特別舒服。

　　我說，其實挺累的。

　　蒙蒙說，我就感覺挺好的，你別把人家的幻想都打破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知道夢想嗎？不要說不現實，其實挺現實的。

　　我說，我知道。

　　蒙蒙說，哎呀，不跟你說了，剛剛外面的梯田都沒有看清。說著，她拿出手機來拍。

　　我問，你是做什么的？

　　蒙蒙說，我還是大學生，放假了出來玩的。你知道廬山嗎？我這次就是去那里的。

　　我說，我知道，等我辦完事就可以帶你去。

　　蒙蒙說，真的阿，反正我也沒人陪。不過要等你多久，你去干什么，要不要我陪你去。其實你別怕，我這個人自來熟的，見到人就喜歡跟他交朋友。

　　我說，我去接一個人。

　　蒙蒙哦了一聲。

　　這時，朋友又跟我發了一條短信說，上車了么？

　　我回信說上了，回來后我帶佳佳來接你。

　　朋友說，算了，別讓她看到我蓬頭垢面的樣子，等我理干凈再見她。

　　我說，那好。

　　朋友說，好了，手機是借的，說不了那么多，等接到了再告訴我。

　　我放回了手機。

　　蒙蒙啊了一聲，說內存不夠了。便把我的手機拿走了。

　　這時火車已經行駛到了郊區，窗外是一大片的農田，戴著草帽的農民在田與田之間的小路上行走。高大的電線桿矗立在道路邊，連接著遠處的電線。

　　上海沒有什么山，所以遠方的景色盡收眼底。細微的雪被風吹的一邊跑。白色的大棚上積了許多軟綿綿的的白雪。但依舊有陽光從云端傾瀉下來。

　　此刻沒有什么事情可做，我努力的將我的童年回憶了一遍。

　　記得在五歲時的那場大火后，有一些人從小弄堂里搬走了，這是家中有一些資本的。但對于許多人來說，能夠在這里租一套便宜的房子很不容易，因此不會輕易搬走。

　　那時我快要去讀幼兒園了，而媽媽不知道聽誰說不能輸在起跑線上,不停的督促我學習。

　　我們家門前有一大塊空地，也是弄堂里的唯一一塊。每天中午陽光滿滿地照到這里時，我就要搬出我的小桌子和小椅子在陽光下背乘法口訣。

　　過了一些日子，一個胖胖的中年女人在我們家門前的空地上搭了一個棚子，百幾張桌子和幾條長椅開了一家湯圓店。于是我就在胖女人的湯圓店里寫作業。

　　胖女人每天都向路過的鄰居笑著招手。我一直在旁邊看著，她就沒停過。

　　當時我們弄堂里的人都喜歡吃她煮的湯圓。每天早晨一打開門就有人來吃，不需要招牌也能吸引許多人。

　　那個時候媽媽對我說，假如我每天寫五十個生字，做二十道算術題就能吃一碗芝麻湯圓。而整日里笑瞇瞇的胖女人總會多給我一個肉的。

　　但是麥子不用做題也能吃，并且是肉的，因此我好羨慕他。于是我總是去找媽媽問我為什么不能吃肉的。而媽媽總會告訴我說，乖，明明，你只要多做題，媽媽也讓你吃肉湯圓。

　　于是我又加大了工作量，整日奮筆疾書。我做的算術題和寫的生字已經塞滿了我的小書包。一個星期后，我的努力終于感動了媽媽吃上了肉湯圓。那個時候我感到我好幸福，幸福的要哭出來。我挪了挪我的小屁股，將湯汁一滴不剩的吃光了。

　　我吃完后去找麥子，想跟他說我也吃上了肉湯圓。沒想到麥子對我說他爸爸剛剛帶他去吃了巧克力湯圓，肉湯圓根本不算什么。

　　當時我聽完就崩潰了。我原以為肉湯圓已經是最高等級的了，但是麥子由告訴我一個更牛逼的。

　　后來我才知道原來弄堂外開了一家新式湯圓店，里面不但有巧克力的，還有抹茶和核桃的。

　　其實去年的時候我去吃過一次，卻覺得沒有胖阿姨的湯圓好吃。過了一段時間那家店就關門了，聽說是被查出色素超標了。

　　那時胖女人的湯圓已經成為了經典。弄堂里的人每天早晨起來都會習慣的去吃一碗湯圓。我們幾個小伙伴通常是一起去的，一人占一張桌子。麥子總喜歡爬到桌子上唱歌：我的熱情！好像一把火！燃燒了整個沙漠！胖女人也總會笑呵呵的把它抱下來，麥子想要揮拳打她。但胖女人的力氣很大，一下子把麥子給制服了。此后麥子再也沒敢亂來。

　　等到幾個月后，一起玩耍的小伙伴走了一大半。聽說是要去市中心上幼兒園了。亮男孩是最先走的。那天我們都去送他。他爸租的客車將它們的家具都裝走了。他坐在車里，對我們招手，并喊著，嗨，我要走了，我爸叫了大卡車，你們要想我。然后卡車怒吼一聲就冒著黑煙開走了。

　　我們一起目送亮男孩離去。有幾個男孩都哭了。

　　后來小伙伴們一個個走了。

　　那天下午，我和麥子送走了最后留下的眼鏡男孩。弄堂里終于完全沉寂。我們站在路口，落日余暉給弄堂的石板路鋪上金黃。

　　麥子反常得沒有說話。我向眼鏡男孩招過手后轉頭問，麥子，怎么了？

　　麥子說，來，陸明，跟我來。

　　他將我拉到那天夜晚我們登上的屋頂。

　　我問麥子，到這里來干嘛呀？

　　麥子站在我的身前，他的身體擋住了落日。他嘆了一口氣說，都走了啊！

　　我說，是啊！

　　麥子又說，陸明，你會走嗎？

　　我說，可能吧。

　　麥子說，陸明，其實我想了很久。我們一定會走的。我爸爸都和我說了，我們要去別的地方讀書，但是我還有一個理想。

　　我問，什么理想。

　　麥子說，我要征服世界。

　　我長大嘴巴哇了一聲。

　　麥子繼續說，所以我不想走，但男兒志在四方。所以我要在這里建一個基地，每過一段時間回來一次，下次回來我就會是一個英雄了。

　　我說，好好，你要帶著我去征服世界，這樣我們就有很多湯圓吃。

　　麥子搖了搖頭說，不行，不行，你就想著吃。我們要做英雄，英雄你知道嗎？就是很厲害的人。

　　我的嘴巴又長大了一倍。

　　麥子說，小朋友，你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

　　我使勁點頭。

　　金色的陽光打在麥子身上，我感覺麥子變成了金色，成為了上帝。

　　我激動的問，上帝，那這個基地叫什么名字。

　　麥子回頭興奮地回頭對我說，我叫他三號城區，但是我還沒找到一號和二號，不過可以這樣叫著。

　　我問，那我可以做什么？

　　麥子回頭看著我的眼睛說，你要做我的手下，一輩子都是。

　　我看到金黃的陽光落下了一大半，黑夜從我們的身后侵襲了過來，天邊出現了一明一暗的壯闊奇景。

　　麥子說，但是我還是好喜歡這里，嗚嗚嗚嗚。我要懷念這里，我要懷念你，和你們。

　　我說，麥子，你別說了，我都哭了。

　　麥子過來捶捶我的背說，你個混蛋，你哭什么哭，只有我能哭。

　　我立即停住說，好。

　　此時天已經暗了大半，有幾顆明亮的星子漏了出來。

　　那天麥子真是傷感，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一個人可以憂郁成這樣。但他的光芒還是閃到了我的眼睛。我想我太崇拜他了，不但崇拜他的強壯，也崇拜他強大的理想。我一直很欣賞那些能說出牛逼的話的人。我曾遇到許許多多的人聽到別人說這種話就會發笑。我總弄不清他們在笑什么，但我那時想每一個嘲笑的人都長著一張欠打的臉，應該給他來上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