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暇的時間打大多被我用繡圖打發,一連繡了幾日困乏的厲害,晌午我躺在涼椅上小睡一會兒。入夏天氣燥熱,屋里的窗戶皆敞開通風,卻依舊沒有星點涼意。清風吹來一絲幽香,回身卻對上一雙眼睛。
心下一陣溫暖,等了這些日,總算等到了。我剛要張口,卻被她一手掩住,她轉身將門窗關上,幽幽坐到一旁的圓凳上。我借機打量她,嫩白肌膚上的容貌清麗,其下是一襲淺藍色宮裝,青絲綰成的發髻緊致盤在頭頂,發間插著幾只鑲嵌藍粉寶石的珠花,看上去應是在宮中得臉的人物。她亦盈盈看著我,半晌,低聲對我道:“素聞葉姑娘舞跳的好,卻也沒聽過連畫,也畫的好。”
我起身來到與她對面的圓凳上,輕聲笑道:“姑姑未曾見過筱筱握筆,怎知我的畫也好呢?”
她笑了笑道:“姑娘手底下的人近日來畫在宮墻上的畫還少嗎?姑娘這招拋磚引玉就不怕宮中有人清查,查出姑娘與外面的關系?”
我抬手拎起桌上的粉綠梅紅亮黃福喜小瓷壺,倒了兩杯茶,一杯遞給她,她接過后放到身前的桌面上。我拿起另一個杯子,仰首喝下,輕輕凝住她道:“姑姑來此,是要清查,還是。。。”
她笑,俯身過來,明亮的眼眸投來的視線刺眼:“姑娘的用心大可明著說出來。知道那個字符的人,只有閣里的人。”
我就知道他們會找到的,心中喜悅,亦仰首輕聲對她道:“林肅平,林副閣主身負重傷,現人困在云都附近的一座齋月山莊里面。山莊的主人南冬,是一位舞師。山上還住著她的弟子。閣下盡快通知閣主救出他,小心柳方中。”
聽到肅平的名字,她眼中一閃而過的驚異并沒有逃過我的眼睛。她定定看著我,聲音多了一些焦慮:“姑娘到底是何人?”
“梅山木青雨,與肅平被困沫水灣時,我受了劍傷,被柳方中救起,被他以肅平的性命相要挾,我得以葉筱筱的身份出現在莯國國主與蘇妃的婚宴上。獻舞之前,我與肅平一直住在齋月山莊里面。肅平一直昏迷不醒,我已有兩個多月沒有見過他,不知他現在病情有沒有惡化。肅平先前將木節交給我,已便我與閣中聯絡,只是逃亡路上,被我弄丟了。我想來想去,也只能以這種方法聯絡你們。”
她面上已看不出情緒,待我說完,便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我不知道她到底信我多少,畢竟木節已不在我手上。屋里的寂靜,以及關門堵窗之后的悶熱,漸漸使得屋里氣味兒混濁,一呼一吸間,鼻梁及臉頰上的汗水便悄無聲息的滾落下來。
一陣轱轆捻地的聲音越來越響,不知又有哪位小主被指了過來,還是宮人們送來彥楚賞賜鐘答應的財物,我只等著那聲響經過院門又漸漸遠去,直至聽不到。那時她應該會想好布署,回應我的話。
只是那車馬徒然在院門停了下來,車轅停歇的咯吱聲響過后,有人走進院來,腳步沉穩。
身前的人,亦聽到車聲,面色瞬時凝重,近身過來低聲對我耳語道:“姑娘放心,我會盡快稟報閣主,救出副閣主,亦會設法救姑娘出宮。彥楚此人城府極深,姑娘小心應對。”說罷掀起里側床邊墻上的木窗,翻身躍了出去。
“葉姑娘在么?”
此時尖細的嗓音已從院內傳來,立馬令我抽回神來。想來他是見著房門窗戶緊閉,以為我在午睡便用了八成的力氣,這么大動靜即便睡熟了亦會被他驚醒。
抬手拭去臉上的汗水,喝了口茶,我開門走了出去。
錦繡藍衣的公公抱著一柄拂塵已躬身站在院里,方正的臉龐,瘦高鼻梁的兩邊,是一雙精明略顯混濁的三角眼。這張臉見過一次,是殿宴當晚站在彥楚身后的宮人。見我出來,他輕輕走了過來,旋即躬身對我道:“皇上有旨,宣葉姑娘即刻前往西林館。”
我不由心中暗驚,彥楚果然不會輕易放過我。好在公公依舊稱我為姑娘,事情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糟。我輕輕壓了壓情緒,盡量使自己看起來沒那么驚訝,溫聲對他道:“公公可知皇上召見筱筱何事?若是要筱筱于御前跳舞,也好準備一番。”
他略打量了我一番道:“皇上遣了老身來宣旨,并未告知叫姑娘做什么,姑娘趕緊隨老身前往罷,遲了若是皇上怪罪下來,姑娘與老身都擔待不起。”
看來,從他這里是問不出什么來的,我頷首道:“公公請。”
公公側身令我先行,我走出院門便見一輛雙輪人拉車停在那里,小太監已拉開了車簾。我回身欲詢問公公,卻見他依舊站在院中,側對著我,似在凝視一間房門。察覺到我的視線,公公側首凝著我道:“皇上體恤姑娘夏熱難耐,特意遣了車送姑娘過去,請姑娘上車。”
人拉車兩面直楞車壁,繞以紫紗,似一座涼亭,人坐在車里,外面亦看的見的。我頷首扶過小太監的臂膀上了車。車內一股子香氣濃郁,應是先前載過的女子留下的。我不由心中一緊,彥楚用此車載我前去,是何用意?方才公公看的屋子,正是我住的那間,他的神態,難道已察覺到那位宮人的到訪?
走了差不多兩炷香,方到西林館。西林館四面環廊,三面臨水。多間屋殿參差入水,環抱形成的幾泡水面,遍植荷花,散養紅魚飛禽,垂柳脈脈,清風徐徐,是個清涼的好地方。
這所院子沒有過多裝飾,環廊也只采用耐潮木材,沒有宮中其它游廊上常見的書畫,挑檐極高出挑尖細,仿若展翅翩然欲飛之靈鳥,白墻灰瓦,綠水清荷,紅魚鴛鴦,一片人移景動,景潤人心,迷亂了現實與夢境。
跟在公公身后,穿過游廊盡頭的青石平臺,垂首步入略顯黑漆的內堂,跪拜。龍涎香自兩側表皮熏黑的神鳥銅籠中絲絲縷縷飄浮而來,四五個黃釉福祿團花琺瑯瓷缸中的冰塊已化成半缸水,殿內異常清涼,絲毫感覺不到夏暑之熱。
身前墨色光滑石磚鏡面般映著明黃刺繡錦文桌擺的影子,長長兩條三角下擺玄色緞帶上的云紋暗繡皆看的清。御案上堆滿奏折,其后是坐在龍椅上一身玄色輕綢龍袍的彥楚,正在批復奏折。
因著廂房格外悶熱,連日來我多以輕質薄料的衣裙加身,可在這冰涼的殿內,只覺著源源不斷的涼氣從膝處沁入體內,激得我冷汗一陣又是一陣。
我躬身道:“民女見過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彥楚之若未聞,我亦不敢動彈,保持躬身跪在地上的姿態,額上的冰亮漸漸麻入腦仁,扎得慌。
身后房門已被輕輕掩上,嘎的一聲,再沒有旁的聲響。
手額溫度漸同地上石磚一般,閉上眼睛,只覺得這安靜特別催人入眠,即便周身冷的厲害,依舊忍不住困頓。
然而就在我赴會周公之際,渾厚的嗓音含著些許疲累,緩緩從額上飄了下來:“誰派你來給朕跳舞的?”
一個激靈,我睜開眼,余光見到龍袍的一角已停在我身前。我輕聲回道:“回皇上,南相。”
突然而來的朗聲大笑,回聲浮蕩在殿中的各個角落,響聲足以擊穿耳膜,震得我又一個激靈。
笑聲戛然而止,他卻是沉吟道:“直起身來。”
我依言起身,依舊垂著頭,輕輕看著月白裙上繡著的一束杏花,不與他對視,交疊在身前的雙手已麻木地失去知覺。
然龍涎香的氣息漸漸將我裹住,濃烈的竟有些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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