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自己方才辛苦付出的感情得不到任何回報,我心內氣憤,倔脾氣瞬間上涌,立馬狠狠橫了方鐘延一眼,“我就不走,除非你給我想要的答案!”
“你還想要什么答案!”方鐘延啞然一笑,顯然是明知故問。
我走近他,直直看進他空洞無神的冷眸之中,挑釁地說:“你知道。”
方鐘延冷笑一聲,“那就對不起了!”
還沒說完,方鐘延就一把抓住我往門外推,我被這意外之舉弄懵了,直到快被推出門外才慌忙地抓住了門框,死死不放手。
于是,一場關于力氣的較量拉開了帷幕。我一邊死死抓住門框,一邊用兩只腳奮力往門內擠,臉漲得通紅。方鐘延并沒有因為我是女的而稍有懈怠和退讓,似乎使出了所有的力量,以致被他抓住的胳膊被推搡得生疼。
承受著雙手被門框勒得刺痛還有胳膊上疼痛的雙重感覺,我突然生氣極了。搞什么!憑什么要這么對一個好心相勸的人,絲毫不留余地!悲怒之下,我更加不服氣,有點不依不撓,漲紅了臉,抬起右腳就向前狠狠踢了過去,接著左右開弓,像個瘋子一樣扭來扭去。如果此時有人圍觀的話,那個滿臉憤懣,死死抓住門框,雙腳不停踢來踢去,身體不斷扭動著反抗的女人,一定很可怕,還很猙獰。
也許是被我又踢又扭又擠的舉動給震住了,在僵持了十分鐘后,方鐘延終于喘著氣放松了力道,緊緊抓住我的手臂也不再用力。感覺到他力氣的減弱,我也不再踢打。于是,兩個使盡力氣的人各自保持著自己糾結的姿勢,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半晌,方鐘延終于笑著松開了我,那種笑是自嘲的笑,是無奈的笑,是哀慟的笑。我站在門口,愣愣地看著他又轉身坐在床上,繼續一言不發。
幽暗的夜色已潛入房間,房內沒開燈,只有一彎新月的清淺光輝射入窗內,灑在空無一物的地板上。我蹲在門邊,環抱雙臂,手上深紅的勒痕隱隱作痛。
“從我出生開始,我那個所謂的爸爸就從沒有抱過我。他整天整天的不回家,可只要一回來就會渾身是傷,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在我的印象中,他的臉上從來都是青一塊紫一塊。他打我,只要一回來就打,也打我媽媽,說什么都是我們母子倆連累了他,害得他不自由。后來,他干脆不回家,只是會每月派一個小混混給我媽送點錢補貼家用。所以,那個時候,雖然媽媽整天以淚洗面,但知道他并沒有完全不負責任,心內還天真地幻想著有一天他能回心轉意。當我長到三歲,漸漸懂事了,整天吵著要爸爸的時候,他卻突然帶了個女人回來,明目張膽地在媽媽面前出雙入對。雖然年幼,但我本能地感受到媽媽的傷心和委屈。之后,我便從來不叫他,他一生氣就打我,有一次竟然想把我丟進水中淹死???”方鐘延突然地哽咽住,似乎說不下去。
他終于愿意向我傾吐心中多年的郁結,我有些不知所措,完全沒做好準備,等意識過來后,我試探性地問道:“然后呢???”
方鐘延走了過來,在我的旁邊站住,然后一屁股坐下,靠住墻,仰頭看著天花板。
“然后?然后有一天,他突然抱起剛滿4歲的我來到一個偏僻的地方,教我怎么偷東西???”方鐘延冷笑一聲,“當時我居然還高興得不行,因為他在教我,在關心我,終于想起了我!他讓我不要告訴媽媽,于是我偷了一次,兩次,在第三次的時候被抓住。我永遠記得媽媽當時悲痛的眼神,含著怨,存著恨。于是,在大鬧了三天三夜之后,媽媽義無反顧地帶我離開了這座城市。”
說完這些話,方鐘延仿佛承受不住似地低下了頭,壓抑地抽噎著。我有些心疼,他記憶里的這些傷痛我完全不能想象,那是怎樣一個破碎的家庭,又是怎樣一段悲慘的童年???
我想安慰他,于是攬過他的頭輕輕抱住,“說出來就好,這些事都過去了,你總不能記一輩子,一直耿耿于懷下去。”
方鐘延掙脫了我的手,突然憤恨地說道:“你以為事情就這么簡單?你不明白!不明白!他害我失去了最愛的人,就是這里!他恨我不認他,恨我!所以才會害子毓從那么高的山上跌落!我恨他!恨他!”說到最后,方鐘延不可抑制地狂躁起來,臉上青筋暴起,兩只拳頭攥得緊緊的。
我很驚訝,也很慌亂,伸手握住他的右手,“鐘延???鐘延,你冷靜一下。”
突然,方鐘延看向我,反手抓住我的雙手,眼中噙滿淚水,聲音壓抑而輕柔,“你不知道,不知道,他怎么會如此恨心,就因為和他吵架說了幾句惡毒的話,他便將責任推到子毓身上,害得子毓在驚慌之中???”只一瞬,他又變換了一種惡狠狠地語調,“我發過誓,今生不論生死再也不會見他!你說,我如何能原諒他!我永遠記得子毓臨死之時那哀怨不舍的眼神???”
“我從來不知道這些事,可是,你爸爸根本不是故意的呀???”世間之所以有恩恩怨怨,說明沉浸其中之人有感情,有愛、恨、嗔、癡。方鐘延之所以不肯原諒自己的父親,也正暗示了自己真實的感情——他就是我爸,血緣關系無法改變。
“你不用勸我,把事情跟你說清楚,只是想讓你打消勸我的念頭,如果你再說勸我的話,就滾!”方鐘延根本聽不進我的分析之詞,又恢復了一臉的冷酷無情。
“門口相斗”時我已試出方鐘延的力氣之大,如果再來一次,我根本不可能那么幸運。所以,為了留下來,唯一的緩兵之計只能是再次的沉默不語。
于是,在大年初四晚上一個簡陋的平房內,我和方鐘延肩并肩地靠著墻,聽著窗外不時響起的煙花爆竹之聲,還有偶爾閃進窗內的一抹煙火之光,靜默不語。
這樣下去根本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只能是浪費時間,可開口相勸已不可能,但就這樣什么也不說卻也是全無用處。
自己深愛之人被自己的父親害死,這種恨是否和徐父對我的恨是一樣的?我突然在方鐘延父親的身上找到了同病相憐的感覺。我們都是間接的罪人,背負著一個人的恨???但就是因為太相像,我才越加同情他。我體驗過這種被人不予接受和原諒的感覺,它很苦澀,也很荒涼,更加無可奈何。不管他到底有沒有為一個無辜生命的消逝而自責,但被自己的兒子一直懷恨在心,多少是不好受的,這么多年,一個人游蕩在街頭,打打殺殺,夜深人靜之時他肯定是有所牽掛,異常寂寞的。
“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也許,我能做的,只剩下講故事,“有這么一對戀人,他們相識于大學,男孩對女孩一見鐘情,可女孩卻一直對他沒有感覺。為了追到這個女孩,男孩出動了家中所有人,對女孩窮追不舍。終于,在家庭的溫暖攻勢下,女孩答應了男孩。正當他們沉浸在愛情的甜蜜中時,意外卻發生了。那是一個晴朗的夏日,男孩的媽媽突然很想女孩,想過去看望她,女孩很高興地答應了。可她萬萬沒想到,阿姨卻在來的路上發生車禍,車毀人亡。”嘆了口氣,我抬眼望向窗外。
“發生這樣的事,女孩很傷心,如果阿姨不是想過來看自己,就決不會遇上車禍。雖然,她不是害死阿姨的直接罪人,但阿姨卻因她而死。如果你是那個阿姨的丈夫,會原諒這個害死自己妻子的女孩,并且讓她繼續和自己的兒子交往嗎?叔叔很生氣,將全部的過錯都推到女孩身上,不僅斷絕了和女孩的聯系,還堅決反對兒子再和女孩在一起。后來,他們一家干脆離開了那座城市,消失得無影無蹤。”再次向人說起我的故事,原來可以這么平靜自然,仿佛故事的主人公,并不是我。
一直將頭埋在雙臂中的方鐘延靜靜地聽著我講述的故事,沒有絲毫反應。
我扭過頭,“你覺得這個女孩可憐嗎?”
方鐘延仍舊沒有答話,仿佛睡著了。
我輕笑,“人真的很奇怪,越是關系親密的人,只要一出了問題就會非愛即恨。也許你會在心里發笑,這個女孩和你的父親能比嗎?其實你根本不敢承認,你清清楚楚地明白父親沒有殺人,一切都是意外。你甚至可憐他,可憐他一生是個混混,有可能你還抵觸他,為自己是他的兒子而羞憤。可是,你看看你母親,我從她的眼淚中已經看出,她其實早已原諒了你父親。因為,他畢竟給了她一個這么優秀的兒子,可你又為什么還要這么耿耿于懷呢?還是,你根本從心里就鄙視自己的父親,厭惡到不愿承認是他的兒子?如果是這樣,那你根本就不是我印象中的方鐘延,只是一個連死人也不放過的狹隘之人!”
“你有什么資格說我?別以為會講幾個大道理就隨便揣摩別人的心!你什么都不懂!”大概是戳到他的痛處,方鐘延終于開口說話了。
我定定地望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因為,我——就是那個女孩,所以我有資格,我要代表你剛剛死去的父親說話!”
聽完這句話,方鐘延的身體輕輕抖了下,眼眸輕閃,顯然是吃了一驚。
我低下頭,擺弄著自己的衣角,“我很明白,有些事不是對與錯那么簡單,人要是有心結了,什么道理都講不通。叔叔不是恨我,而是恨自己,恨自己竟然不能恨我!因為,我畢竟沒有任何錯。想起一句話:‘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一個人如果有了心結,至少說明他還在乎,他還沒有麻木不仁,也沒有癡傻瘋癲。你有沒有想過,你父親心中可能也有心結?即便他是個整天搶人東西的小混混,還可能把很多人打到殘廢。可你畢竟是他的兒子,哪個父親會愿意與自己的兒子接下心結,老死不相往來?除非他真的是個大奸大惡之人。可是,你覺得他是嗎?”
話音剛落,身旁的方鐘延便哭了出來,那種男性特有的內斂和壓抑。
“我不出去,不去看他,是希望他還能像小時候那樣滿身是傷的站在我面前???我就是要恨他!恨他不爭氣!恨他害死子毓!我活著就是為了恨他!”
壓抑的抽噎從肩膀處傳來,我徹底明白了問題的關鍵——他不是恨,是不相信,不敢面對,甚至恨自己的軟弱。竟然會這么快就原諒的自己那‘混蛋’般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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