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就像秋去冬來,雁字南飛,在大地上鋪就了一張大面積遷徙的網(wǎng),讓每一個出門在外的游子,沿著崎嶇曲折的紋路,帶上憧憬和懷想,回到最初的溫暖之中。
兩天后,方鐘延趕上了春運的末班車,從H市出發(fā)回了老家。可青早在前一天就撤離了,現(xiàn)在估計已經(jīng)在家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了。其實,可青自有她的煩惱,年年回家都沒見帶個把男朋友回家瞧瞧,她的老爹老娘從她工作后的第一年春節(jié)起就開始嘮叨,如今恐怕更是催得要命,只要看看我老爸老媽的架勢就明白了。俗話說,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這話用在可青一家人身上,估計要變成太監(jiān)急皇帝更急。可是,可青不是皇帝,她老爹老娘更不是太監(jiān),干急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于是負(fù)負(fù)得正,到了后來,她老爹老娘壓根就不再緊追不舍,各人開始心照不宣,都在暗地里想辦法,倒也使可青得以歡歡喜喜地在家過個安穩(wěn)年。
該走的人,如風(fēng)一般陸續(xù)飄走了。如今這座城市剩下的,大概都是如我一般,孤單影只,身在異鄉(xiāng)的人吧!
艷陽高照,大年三十。
從昨天晚上開始,老爸老媽就不停地給我打電話,盡是告訴我一個人的除夕夜需要準(zhǔn)備些什么東西,買些什么菜,做些什么好吃的,聽得我一個頭兩個大,只能小雞啄米般干巴巴地不停點頭。其實,我哪里有什么心思弄飯,一個人多沒勁,倒不如直接去外面吃方便??磥?,陽奉陰違是免不了了,我還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想干嘛干嘛吧!
中午,約上幾個同樣沒回家又無事可做的公司同事以及不太相熟的朋友,一同在城市游蕩,相互取樂調(diào)侃。走了十幾公里的街,逛了不知多少家甜品店、大型商場還有風(fēng)情街,走到后來大家都已動彈不得,只好尋了個就近的飲品店歇歇腳。在一片祥和喜慶的新春氛圍中,我們一行人聽著店內(nèi)舒緩的音樂,喝著能帶給人刺激的冷飲,有說有笑地商量計劃著晚上再戰(zhàn)時要到達(dá)的路線。原來,幸??梢匀绱撕唵?,只要幾個陪在身邊的朋友!
如此直到大年初三,我和一群異鄉(xiāng)之人幾乎玩遍了這座城市每一個角落,也陸續(xù)收到很多新年祝福的短信,有可青的,也有許卓的,竟沒有方鐘延的。我這才意識到,從他回家到現(xiàn)在,連一通電話都沒有打給我,現(xiàn)在居然連短信都不意思一下。所幸,我能為他想到的唯一解釋就是——他是個從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可是,我這次的估計完全錯誤。
除夕深夜,我剛回到寓所就接到一個陌生電話。
“你好!請問是何見月嗎?”
我很木訥地回了聲“是。”
“我是方鐘延的姐姐,有件事情想請你幫忙???”
接著,這位自稱是方鐘延姐姐的人向我講述了一個故事,一個關(guān)于拋棄與再婚的故事,一個關(guān)于童年創(chuàng)傷的故事???
當(dāng)我坐上開往另一座陌生城市的火車時,望著夜色中一片蕭瑟蒼茫的平原,峭骨嶙峋的山石,靜默不語的一彎新月,方佳柔的話又回蕩在我耳邊。
“其實,我并不是鐘延的親姐姐,他媽媽也不是我的親生母親,我們只是組合家庭。”
“他爸爸是當(dāng)?shù)赜忻男』旎欤阽娧铀臍q的時候離婚了???”
“除夕之夜,他爸爸的幫派與人血拼,不幸被打死,尸體已經(jīng)在家停放了三天,可鐘延卻不愿回去看他最后一眼,更不肯以兒子的身份向自己的父親行孝?!?/p>
“我知道你現(xiàn)在和鐘延正在交往,也許你的話他能聽進(jìn)去。我???實在是不想再看到阿姨整天以淚洗面的樣子???”
“你一定要勸服他!拜托!”
??????
我從來不知道方鐘延的身世,而他也一次未向我提起。我清晰地記得昨晚聽到這個故事時的驚訝和愕然,在你看不到的陰暗角落是否都隱藏著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就像房間里終年照不到陽光的角落,陰暗潮濕,甚至透著股霉味,你看不到它,因為它將自己掩藏在陽光的背后,在極力偽裝,戴上面具的背后。原來,我竟絲毫也不了解他,即使——我們已經(jīng)是名義上的男女朋友。
方鐘延,你到底掩藏著一個怎樣的故事?
熟悉的天還是藍(lán)的,不熟悉的風(fēng)景卻明明白白地告訴我,腳下站立的這座小城市,是方鐘延生父一生未離的地方,而在城市的某個角落里,還有方鐘延的呼吸有節(jié)奏地響起。
來接我的,是方鐘延的媽媽林伯母和一個大概三十左右的漂亮女人。走近后,那位三十左右的女人朝我點了點頭,微笑示意:“你就是見月?和我想象中的一樣,淡雅脫俗。”
怔了怔,意識到這位和我說話的人可能就是方佳柔,我忙微微一笑,迎了上去,“你就是佳柔姐?”
果然,她點了點頭,上前一步緊緊抓住我的手。
一路上,林伯母的情緒并不穩(wěn)定,兩只眼睛紅腫如棗,一看就是哭了好久。聲音沙啞,想必是哀慟所致。坐在她身邊,我有點手足無措,腦袋如一團(tuán)漿糊,一時不知該說什么。也許于林伯母來說,這座傷心之地也是她多年未踏足之處,再次睹物,難免傷情,曾經(jīng)被自己極力壓制的感情,如今也決提而出了。
車終于停了。四處一看,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條舊巷子的入口處,方佳柔扶著林伯母也下了車,淡淡朝巷子深處一指,“他就在這條巷子里。”
可是,我到底要如何勸他呢?一個連自己母親的話都不聽更不體諒的人,怎么可能聽我這個半生不熟的,戀人?是的,我一點自信也沒有,從他這么幾天蜷縮在一條黑巷子里獨自苦惱傷憤也不找我尋求安慰中,就可以看出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有多低???
所以,我猶豫了,低著頭站在巷子口,望著對我抱滿希望的方阿姨和方佳柔,不敢上前。
一眼看穿我的猶豫和顧慮,方佳柔拉住我的手,輕聲問道:“怎么了?你在擔(dān)心?”
抬眼,我輕聲道:“我怕我沒本事勸回他???”
沒想到,聽出我不自信的林伯母走了過來,也拉起我的手,看了看方佳柔,意味十足地說了句:“你一定行,從我第一次看到你的那刻就知道,你一定能勸回他?!?/p>
我迷惑不解,為什么說我一定行?但時間等不及過多的疑慮,我只好點了點頭,一步步朝巷子深處走去。
看得出,這是一條歷史悠久的老巷子,依稀殘留著文化大革命時期激進(jìn)的標(biāo)語與口號,色彩斑駁的青色墻壁默默無聲地佇立在那里,向我們訴說著幾十年前歷史迷霧中的紛飛往事。
很顯然,這是一個典型的城中村。
按照方佳柔的指示,在巷子的盡頭,我找到了方鐘延的所在之處。那是一處地勢突出的高地,接連著隔壁大學(xué)校園里的一座高山,山上濃密的樹葉早已凋落,只剩下無數(shù)光禿禿、枯干的枝丫肆意伸展。和斜逸出的枝丫作伴的,是一棟簡陋陳舊的老房子,只有一層,還保留著不少農(nóng)家院舍的布置陳設(shè),院子里如今也只剩下赤裸裸的黃土地和幾株蕭條干癟的枯木,竟分不出是個什么樹。我無法想象,方鐘延會在這個簡陋的農(nóng)舍里呆上三天,這所小屋又與他有著什么樣的關(guān)系,種種疑問都只有親自問他才會明了。
走進(jìn)院子,又走進(jìn)大開的屋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木制的八仙桌,還有兩把老式的靠背椅,地面很干凈,老式鐘臺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滴答聲。正當(dāng)我打算再走近時,一種玻璃砸向地面的聲音突然在隔壁廂房響起,同時傳來的還有低沉地吼聲,“我說過!你們再來十遍也沒用!我絕對不會替那個人戴孝!都走!統(tǒng)統(tǒng)都走!”
這句冷酷無情、寒意瑟瑟的話嚇住了我,認(rèn)識方鐘延這么久,他幾乎從沒對誰表現(xiàn)出什么仇恨,更不曾真正冷語對人??涩F(xiàn)在,他卻這樣對待一個已經(jīng)逝去的人——自己的生父!驚慌之余,我?guī)е唤z緊張小心翼翼地朝那扇緊閉的門走去,扭動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門被反鎖了。我又試探著輕輕敲了下門,軟聲道:“是我,見月,你開開門吧!”
好一會兒,房內(nèi)都沒有動靜,我又輕輕敲了兩下。這時,他開口說話了。
“你走吧,我現(xiàn)在不想見任何人?!?/p>
舒了口氣,既然肯說話就說明還有回旋的余地。我立馬接住他的話頭,小心翼翼地說:“我是你女朋友,今天來只是想見見你,真的,你開開門吧!”
這一次,房內(nèi)霎時沒了聲音,就在我以為勸說失效時,一聲門鎖被擰開的聲音響起?!爸ㄑ健币宦?,一股濃重的酒精味撲鼻而入,站在眼前的方鐘延眼窩深陷,滿身酒味,他撐住房門一角,有氣無力地看著我。我連忙上前一步,扶住了搖搖欲墜的方鐘延,把他拖回房中唯一的大床上。就在我準(zhǔn)備起身的時候,他卻突然一把抱住了我的腰,醉意朦朧地喃喃道:“不要走,你不要離開我,你說過的,你永遠(yuǎn)是屬于我的,我的???”
如果說,我天真地以為他口中所說的“你”就是自己,恐怕連我自己都不肯相信。沒有一刻我比現(xiàn)在更清醒,他口中的“你”另有他人,會是那個曾經(jīng)交往五年的女朋友嗎?他們之間又究竟因何而分手?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徐希遠(yuǎn)之于我一樣。
一直等到方鐘延迷迷糊糊地睡著,我才轉(zhuǎn)過快要僵掉的身體,搬動他的雙手,安置他睡下。隨后,我給方佳柔打了個電話,簡單說明了這里的情況,表示現(xiàn)在根本沒法展開我的勸說工作,只能等他睡醒再說,但我保證一定會竭盡所能,解開他心中的結(jié)。
在方鐘延睡覺的這段時間里,我仔仔細(xì)細(xì)打掃了一遍房間,收拾起滿地的啤酒瓶,處理掉地上難聞的嘔吐物,將整個房間來了個煥然一新。憑感覺,我意識到這間房屋對他來講有著特別重要的意義,于是打掃得很認(rèn)真,說不定就能發(fā)現(xiàn)什么關(guān)鍵的蛛絲馬跡。
可結(jié)果卻很失望,我一無所獲,這所小平房根本就是久無人居住,沒有留下多余的任何東西。,重新坐回到方鐘延身邊,我找來一塊毛巾,輕輕地擦拭他那狼狽不堪的臉。
也許是意識到不舒服,睡夢中的方鐘延不自主地皺著眉頭背對我翻了個身,一張被壓皺的照片進(jìn)入我的視線。我拿起照片仔細(xì)撫平,那是一位笑容溫暖的少女,最多十五歲,淡雅的眉眼,高高的額頭,漂亮的馬尾,很是美麗。她嫻靜地坐在開滿菊花的院子里,靜靜地微笑。
“誰讓你動我東西!”
手中的照片被狠狠地拽去,方鐘延不知什么時候早已坐立起來,胸膛快速地一起一伏。我被這一拽弄得措手不及,好久才回過神,愣愣地看著那張似乎要吃人的臉。
“對不起???我是無意間看到的?!蔽腋静桓业米锼?,只好軟聲軟語地向他道歉。
或許是意識到自己太過敏感的神經(jīng),方鐘延攥緊那張照片,不作一聲地翻身下床,沒有說一句話。
“你,沒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嗎?”看著想徑直走出房門的方鐘延,我決定先發(fā)制人,冒險一試。
果然,方鐘延停下了腳步,冷冷道:“人你已經(jīng)看了,我沒話對你說,如果你想知道別的,不可能!”
“你沒話,我有話!”我快步走到房門口,“嘭”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轉(zhuǎn)過身直面方鐘延。
“你這是干什么?”完全清醒過來的方鐘延對我的行為很是不解,冷笑一聲。
一言不發(fā),我走到窗前,拉開半舊的劣質(zhì)白窗簾,太陽已經(jīng)落山,天空泛著淺淡的石青之色,夜色即將來臨。
“我不會講大道理,也知道你不想聽大道理,但我知道自己是個人,一個十月懷胎,從娘肚子里出來的人。我實在無法理解,是要有怎樣的深仇大恨才會連父親的葬禮都不參加,連最后一點孝道都不盡!我還知道,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無論父母犯下了怎樣的錯,血緣關(guān)系改不了,親情羈絆帶不走,是他們給了你生命,也許你父親真的做了什么讓你無法原諒的事,但他已經(jīng)不在了,你難道真的忍心讓他在黃泉路上也不安生嗎?更何況,據(jù)我少之又少的了解,你不是一直都生活在方家嗎?是什么事情讓你如此地?zé)o法釋懷,竟要記恨一輩子,恨到這種大逆不道的地步!”我站在窗戶邊,滔滔不絕地表達(dá)著自己最真實的想法。
話音剛落,一直站立不動的方鐘延用更加冰冷的聲音回道:“說完了嗎?如果說完了,你可以走了!”
方鐘延作出一個“請”的手勢,一把拉開門,冷冰冰地看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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