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赴宴2

　　踏出殿外，夜色深沉，一輪滿月灑下銀白光輝，比殿中的夜明珠多了一絲暖意。跟著嬤嬤前行，已與來時的路不同。冗長的廊道，像是帶我深入無盡宮海，廊道旁側的叢叢石花，靜謐孤立，宛若很久之前便生在了那里。憐憫著我，無聲無息。

　　彥楚好色，宮中佳麗豈是三千？宮中爭奇斗艷，又新得一個蘇妃，豈不熱鬧？想起方才殿上他看我的眼神，心中不禁暗生冷意，現今這個時候留在宮里于我來說百害而無一利，卻也不是我自己能夠選擇的。早就應該想到會有這種結果，低下頭不由得苦笑，即便今夜我能如愿出宮，柳方中就真能讓我見到肅平嗎？

　　想想也覺得不可能，他不過以此來脅迫我今日獻舞，舞畢，結果已達到，我便等同棄子，柳方中亦不會多此一舉非要實現先前的約定。且約定并無白紙黑字落在實處，我不由搖搖頭，落在實處又如何，他若不想履行，我又奈他何？

　　如今我被蘇妃留在宮中，他亦省去一個包袱，何樂不為，怎會管我死活？若想逃出宮去，只能是我自己想辦法。

　　想起今夜殿中南相與彥楚“對弈”時的場景，足可看出彥楚并非僅是個**流連歡場的糟老頭子，老謀深算城府極深的心力眼力，怕是精明如聲名在外的南相亦是比不過罷。

　　今夜以葉筱筱的名義跳舞，他是否起疑尚不清楚，且葉筱筱本人出道早已，年芳二十的年紀，一看到我便會知曉我與她相去甚遠的實情，十幾歲的青澀與二十歲的成熟，明眼人一眼便分辨的出，何況是老謀深算的他？

　　想來，以后的日子怕是會困境重重。

　　嬤嬤進了一方小院，推開右側廂房的門，點上燈。開門的宮女跟了來，那嬤嬤嚴聲對她道：“這是以后要在這里長住的葉姑娘，以后你便是她的婢女，好生伺候著，甭想出什么岔子，倒是娘娘怪罪下來，不是你我擔待得起的。趕緊將房間收拾干凈，筱筱姑娘今夜起便住在這里了。”

　　那宮女一襲淺粉宮裝，粉嫩稚氣的面龐比我小幾歲的樣子，她抬頭看向我，又低身怯怯對嬤嬤道：“是。”轉身匆匆走進院左的一個小屋里，好似拿些清掃工具去了。

　　屋子應是有一陣子沒有住人，進屋時一股霉潮之氣嗆的我連連咳嗽，暑氣燥熱，即便是開著門窗，呆在屋里亦是憋悶的厲害。

　　嬤嬤亦不愿再聞此番潮氣，只得同我來到院里，看著她一個人忙碌打掃。嬤嬤轉過身輕輕凝著我道：“她叫冬香，是這里的低等宮女，以后便由她伺候你。”

　　我輕輕揚起嘴角，溫聲對她道謝，問起蘇妃何時召見，她只說：“姑娘不要擅自走動，畢竟這是宮里不比外面，防人之心不可無。姑娘且在這里住著，過幾日娘娘自會召見。”

　　想來今夜彥楚定是宿在蘇妃宮里了，聽聞新婚燕爾總是要膩在一起一陣子的，即便蘇妃不愿，于彥楚來說，自然也是新鮮的。這幾日定是忙碌，召見確實得待她得閑再說。

　　從門內溢出了好些灰塵，浮蕩在空中，呼吸幾下不由鼻端陣陣酸癢，一連幾個噴嚏，放好受些。方才打噴嚏聽到身后的幾個回聲，想來隆蕪嬤嬤亦是忍受不住的。她掩住口鼻，含糊的女聲便從衣袖后面傳了來：“葉姑娘早些歇息，娘娘還等著老身，老身告辭了。”

　　說罷便抬腳走出院去。心中一陣焦急，若此刻不問，怕是要等上好幾天了。心中還是存了一絲僥幸，見她慈眉善目，應是個好說話的人，我喊住她道：“嬤嬤留步。”

　　她并未走遠，隨即轉身看著我道：“葉姑娘還有事？”

　　我輕輕凝著她道：“嬤嬤，能否將今日與我一起進宮的侍女帶來這里，她叫小荷，大概還在偏殿等我。”

　　她眉頭輕皺，輕聲對我道：“姑娘放心，老身一會兒遣人過去看看，她若還在便將她送來。姑娘早生安置，今夜勞累，明日怕是娘娘就要召見了。”

　　燥熱之氣夾著塵土撲面而來，黏黏敷到了臉上，鼻間刺癢，瞬時又一個噴嚏。轉身便見到燭光下那穿梭在屋里爬上爬下的身影。我挽起衣袖走進去，見地上已潑了不少水，結成的泥濘子，臟臟的，已使屋內的空氣清爽一些。盆里還有半盆清水，我端起來，都撥到了地上。

　　站在桌上的人，一雙杏眼愣愣看著我，束起的頭發已沾上了不少灰塵，臉上已汗珠滾滾，衣服粘黏到了身上。見我看她，她慌忙從桌子上跳下來，攔住我道：“姑娘使不得，使不得，這是我們下人干得活。”

　　我將銅盆遞給她道：“咱們一起打掃還快些，你再去打盆水來吧。”

　　她抬頭畏懼凝著我，用力對我道：“姑娘等等，奴婢這就去。”說罷便抱著銅盆子跑出去了。

　　我拿起地上的掃帚，剛將地掃了一遍，她便回來了。又絞了抹布，灑了遍水，將上下打掃一遍，已是夜深。

　　2

　　月色當空，暖風幽幽從窗口吹進屋來，撫過身上的汗跡，片片涼爽。手執一柄蒲扇，輕輕扇著風，卻是燥熱難耐，一時沒有睡意。

　　彥楚賞賜的金銀墊著紅布一枚枚整齊排在托盤里，閃著冷光。沒有地方擱，便隨意擺在臥房的木桌上。剛將屋子打掃了遍，公公便將它送了來。無妨，宮里總能用的到。

　　青石地面長了些許雜草，夜間竟也聞到草香。公公亮藍的衣袍下擺印上銀光，于地上投出長長的影子。

　　“姑娘睡了嗎？”身側的人小心翼翼輕聲問道。

　　回過神來，我翻過身去，只見她嬌小的身影縮在床邊，與我中間隔得空檔足可仰臥一個人。那雙杏眼落入月光，沁出些許冰涼。我不由嘆聲道：“往里些躺，別掉下去。”

　　她依言往里靠了靠，畏懼著柔聲對我道：“姑娘是不是同旁人一起睡，睡不著？”

　　見著中間依舊躺得下半個人的大空子，想起浴河神節回來那日我與煙細睡在一張床上的樣子，忍不住笑起來。看見她疑惑的神情，我輕聲解釋道：“以前有一次我與姐妹睡在一張床上，那時喝醉了酒，醒來兩人都是皮青臉腫的。”

　　她輕輕凝著我道：“為什么？”

　　我笑：“因為兩人都是睡覺不安分的主，沒將床拆了就不錯了。”

　　她亦笑，笑聲中隱著蚊聲，嗡嗡直響。

　　我不由僥幸道：“還好掛上了蚊帳，要不然，今夜是要被蚊子咬死了。”

　　黑暗中，她似點點頭，輕聲道：“小的時候每到夏天冬香總會同娘親一起睡在蚊帳里，娘親一邊講著嚇唬人的故事，一邊用蒲扇扇著風，我很快就睡著了。”冬香在我強迫下，已不再用奴婢自稱，說到自己，便用自己的名字代替，有時也會用到“我”這個字，現在聊起天來，覺得親切。

　　“你什么時候進得宮？”不是不好奇，這么小的年紀便離開親人入宮服侍他人，想來家中若不是揭不開鍋，何樣的爹娘會讓自己的孩子這么小就為奴為婢伺候人？睜眼盯著頭頂的白色細網蚊帳，風吹過來，一下下搖擺，仿若輕紗。不知道爹娘是不是已回到梅山，找不到肅平和我，會不會擔憂？

　　耳邊到響起她柔弱的嗓音，似是變了調，隱著些許傷感：“兩年前，那時候冬香十一歲，娘親將我送到長門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你娘，定是舍不得你。”

　　她似點點頭，啞聲道：“我也這么想得，娘是不忍心與我分開，才狠心自己走了的。”

　　“你家在哪里？”我悻悻問她。

　　“長陵，離云都很遠。”

　　梅山，離云都亦很遠。兩個多月未見爹娘，眼前卻能清晰浮現出二老的樣貌。想起與娘親一邊聊天一邊繡圖的過往，談笑間總覺得可以賴在娘親身邊一輩子。娘親宛若黛玉的性情，滿滿才氣皆傾注于女紅，樂此不疲，亦難怪非云姐姐總說娘親繡的好，廣木的繡莊也唯獨娘親的手藝賣得供不上。

　　“你有多久沒有見到娘了？”我悠悠開口道，眼角微微有些酸意。

　　過了好久，方傳來她的蚊聲：“。。。兩年。。。”

　　想來這期間她定是吃過不少苦頭。想家回不去的日子，那番相思之苦若能遇上幾個好姐妹一起哭哭便能好受些，若沒什么朋友或許便只能尋個犄角旮旯，自個和淚吞下罷。翻身望向她，那廂已呼吸勻稱，想來今夜收拾了一番疲乏得緊，早已赴會周公。

　　眼角的那抹酸勁兒，卻是漸漸酸到了心口，梅山，我想回去了。爹，娘，我想回去同你們在一起。我不要困在這宮里頭，日日擔驚受怕，我想回去梅山，過只有我們五家隱居自由的快活日子。

　　次日醒來，眼角緊繃。眼腫的像核桃，冬香問起來，我便以蚊帳里進了蚊子，叮了包搪塞過去。晌午打掃著屋子，只聽不遠的不知是哪個隔院一陣熱鬧，歡聲笑語不絕于耳，還有車馬隔墻駛過的聲響，腳步聲，搬箱子的聲音，好一陣方安靜下來。

　　出去打探的冬香大汗淋漓的回來，對我道：“皇上昨夜歡心，封了好幾位小主。一位叫做鐘玉的雜耍女子封了答應，今日搬來住在與咱們不遠的象山小院里。”

　　遞給她一碗涼茶，見她喝下接著道：“昨夜封的位分最高的是一位叫做王貞的歌女，封了貞貴人，賜住雨墨軒。兩個舞女子封了常在，賜住符柳館。四五位要么樂器出眾，要么雜耍出彩的，封了答應，住的地方也四散開來。只鐘答應分在了蘇妃娘娘的芙蘆宮里。”

　　正說著，便見一柳黃絲裙盈盈走了進來，仿若弱柳扶風，飄來陣陣清香。見她面目清秀，頗有南方小家碧玉之姿。

　　“姑娘昨夜一舞羨煞旁人，聽聞葉姑娘住在這里，鐘玉便想來拜訪姑娘。”話音溫溫婉婉，是令人忍不住對她憐惜愛護的。

　　我輕輕起身，將她讓到一旁的木凳上坐下，忙命冬香泡壺綠茶來。

　　“筱筱漏藝，小主藐贊了。筱筱恭賀小主新禧。”

　　她抬頭凝住我，面上劃過一絲黯然，緩緩仿若自然自語道：“是福是禍，只有自個知道。”

　　看她的年紀與我相仿，有豈會愿意嫁作可與祖父年紀相仿的夫君？

　　她自知失言，悠悠望著我道：“姑娘何其幸運，能以舞師的身份留在宮里。鐘玉自知福薄，不能相比。不知姑娘可否愿意我常來此閑聊？”

　　我拉住她的手道：“小主不嫌棄常來此兩人作伴，如何不愿意？筱筱欣喜不已。”

　　聽后，她輕輕一笑，仿若綻開一朵白色山茶，柔聲道：“那就好。姑娘若不嫌棄鐘玉多嘴，鐘玉還要勸介姑娘一句。”

　　“小主請講。”

　　她盈盈看著我，輕聲道：“姑娘萬事小心，莫要再引得彥楚上心。昨夜姑娘舞姿，于姑娘來說亦福禍參半，只怕彥楚色心不死。”

　　我點點頭，輕聲對她道：“謝小主提點。”

　　她便盈盈去了。

　　下午隆蕪嬤嬤來了一次，不是蘇妃要見我，只是告知我小荷自我獻藝之后就隨眾人出宮去，令我安心住在這里。小荷的離開在我意料之內，聽過之后也就罷了。

　　“冬香。”躺在床上，我輕聲對她道。

　　“姑娘渴了嗎？我去端碗水來。”她輕輕坐起身，就要下床去。

　　我攔住她道：“冬香，在這宮里孤立無援，你能令我信任嗎？”

　　她身子一怔，轉過身來定定看著我道：“姑娘是冬香的主子，冬香自知無德無能，卻覺做不出背離主子之事。”

　　我抬眼望向她，輕聲道：“好。有你這句話，我便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