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的一夜,在絳州一個不知名村莊的一條泥濘小路上,大雨嘩嘩地下著,韓漠撐著一把破油傘,雨水在臉上身上衣服上嘩嘩地流。他抹了一把臉,問羅致:“咱們到底走到哪兒了?”羅致搖搖頭,他也被雨水澆透了。韓漠說:“早知道下雨就不用急著走了,沒錢也可以在客棧多蹭一晚上。”羅致咬著嘴唇,雨水澆在他發紅的臉上立刻蒸發了。他低聲又堅定地說:“對不住,大哥!”韓漠說:“沒事!反正也很久沒洗澡了!”羅致笑了:“大哥倒想得開。”韓漠笑:“有什么辦法,事已至此,勇往直前唄!”
話可以說得很振奮,可現實不給面子。呼呼的大風夾雜著大雨,要把兩人刮跑似的。韓漠低聲罵了一句邪門。遠遠地看見幾點亮光,他們高興了不到兩分鐘,那光就滅了。
韓漠仰天說道:“老天爺您拿我開涮是吧?黃土高原還海市蜃樓啊!”羅致比他沉得住氣,“可能是人家睡了。咱們看準了方向走就是了,就在前面。”“對,一定是。”韓漠希望他說的對,可是過了很久還沒遇到人家,他徹底放棄了干凈衣服、熱湯熱飯和伶俐的農家女孩的幻想,抱怨了一句:“這鬼天氣。”說完,咣當一聲撞到一堵墻上,滿眼都是星星。韓漠咬牙切齒東倒西歪地捂著頭,“這破地方,居然他媽的還有墻!”
墻里傳出小孩的哭聲。嘩啦,一個東西摔碎的聲音(貌似是碗)。一個男人氣急敗壞的聲音:“你這蠢婆娘!還不趕緊捂住嘴!哭哭哭,哭什么!把‘烏將軍’招來有你好受的!”
韓漠歡呼:“有人嗎?有人嗎?我們是過路的,借住一晚上,行個方便吧!”墻里立刻沒了聲音。韓漠又叫了兩聲,墻里沒人答應。他的熱望降到冰點,摸到門使勁拍,扯破嗓子大喊:“開門啊!開門啊!救命吶!”
“大哥,算了。”羅致一扭頭,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面不知道哪里走去。韓漠踹了人家大門一腳,也走了。遠遠地又看到一點燈光,韓漠沖過去,羅致不緊不慢,走得很理性。
一座高大宅子出現在眼前,燈光來自宅門上的燈籠。但是宅子沒有牌匾,在風雨和黑暗之中顯得特別詭異。伸手敲門,門竟然是虛掩的。韓漠后退一步:“不是荒村公寓吧?”
羅致走上來:“荒村‘公寓’?那是什么所在?”韓漠背后已經冒出涼氣了:“一個鬼宅。”羅致倒笑了:“大哥怕鬼嗎?”“不熟”,韓漠又補了一句,“也不想認識。”羅致笑了,推門邀他進來。雨越下越大,韓漠顧不上害怕,趕緊進門。
院里張燈結彩,可是一個人都沒有。大堂上擺著香案和一張擺滿飯菜的桌子,好像是婚禮現場。
韓漠看見吃的,眼睛都亮了。羅致拱手高喊:“敢問主人何在?失路之人,懇請借住一晚!”連個喘氣聲都沒有。羅致又問了兩遍。韓漠把他的手按下來,“你說得太文了,鬼也許聽不懂呢。”他拱手向空中左右拜拜,“我們兄弟初到貴寶地,肚子里沒糧,心里很慌,既然連飯都準備好了,我們不吃也對不住你們。謝謝啊!”還是沒動靜,韓漠大喊一聲:“再不出來,我們就不客氣了!”
不等回答,韓漠招呼羅致動手。他不管冷熱伸手撕了一條雞腿,送到嘴里大嚼起來。這時候又冷又餓的,冷雞肉也變成了極端的美味,騰出右手拿起旁邊的壺,喝了一口又吐了,“酒啊”,把壺扔給羅致,“給!”
羅致接了壺,看著他大吃,甚覺不妥:“大哥,這是祭祀的供品啊。”
“神仙鬼怪又不吃,我們幫他,你不是現在才怕鬼吧。”
大哥不管什么都拿來開涮。羅致習慣了,“天神為神,人祖為鬼。神鬼都是天地之靈,享受祭祀,福保人間。怕不該怕,敬還是要敬的。”
韓漠邊吃邊說:“你也信鬼神?”
羅致:“我們唐人最重祭天地祖先。西域竟不信鬼神嗎?”
韓漠吃完雞腿,又吃水果:“信,都信。沒打農藥的水果味道就是不一樣。”他把果子咬在口里,想騰出手把濕衣服脫下來,免得感冒。
突然不知哪里傳出一聲女人的哭聲。真有鬼!韓漠從座位上蹦了起來。羅致也吃了一驚,按劍問道:“誰?”聲音像被砍斷一樣停了。
韓漠壯著膽子問:“是人是鬼?”
聲音是從東邊隔間傳出的。一個女子的聲音說:“小女子不是鬼,是人。驚擾了兩位貴客,實是有罪。”
韓漠和羅致順著聲音走過來,見隔間門上掛著一把大鎖。羅致拔劍就要開鎖,韓漠攔住他,多問了一句:“你是什么人?這是什么地方?”
女子回答:“小女子姓鐘,此處是本鄉的祭祀‘烏將軍’的祠堂。烏將軍是本地山之神,每年要娶新婦,鄉人不敢不從,每年必選十五六歲未嫁的女子,送到此處適嫁,次日或不見其蹤,或橫尸在此。鄉人不敢奮爭,只能收斂尸體而去。小女子雖然丑陋笨拙,父兄卻為了五百緡錢,將我賣作新婦。兩位客官若能垂憐相救,小女子愿終身為奴,侍奉公子!”
不等她說完,羅致已經大怒:“天下竟有這等事!官府不理嗎?”
女子說:“官府不知啊。官府本來有令不許淫祀,所以這祠堂連匾額也不掛。但‘烏將軍’作威作福,鄉人不敢不從。”
羅致怒道:“鄉野之人竟然如此昏聵!”
女子哭道:“小女子命絕今日。”
韓漠說:“你們別跩文了!姑娘,我們連喊了好幾聲,你剛才怎么不答應一聲?”
女子道:“昨日小女子被鄰舍姐妹們灌醉了鎖在這里,剛剛才醒,心中害怕,才哭了起來,不想驚擾了貴客。”
韓漠放了心,這才想幫她開鎖放她出來。被羅致攔住了。羅致問:“那妖怪幾時來?”女子說:“今晚三更。”羅致道:“煩姑娘再委屈一陣。等在下斬殺那妖怪,替你們除了這個大患,再救你出來。否則,鎖斷門開,那妖怪發現異常,就不好對付了。”女子大喜:“多謝公子相救!”羅致把桌上的燒雞端起來給女子遞了過去,說:“姑娘,快吃點東西。”女子道謝,從門縫里伸出玉手來拿。
韓漠說:“喂喂喂,賢弟,對方是什么東西,我們都不知道,硬碰不是白送死嘛!”女子聽到這句話,又哭了起來。韓漠趕緊把話說完:“我們把這姑娘救出來,趕緊離開吧!”
羅致不同意,正氣凜然地說:“神之為神,是為造福百姓,如此殘民自養,不配為神!必是妖物!若不斬草除根,為禍必甚。”
韓漠就怕他跩文:“知道你有文化……”
羅致轉頭對女子道:“姑娘莫怕。邪不勝正,我必殺之!若不然,一定殺身以報,不使你獨死!”
女子不哭了,冷靜地說:“多謝義士。事若不成,妾身死不足惜,請善保貴體,勿有損傷。”
“殺身以報”?這小子腦子進水了!還要你小女子是共犯嗎?損傷是你說沒有就沒有的嗎?!你們英雄救美,不要連累我。韓漠急壞了,勸羅致還得順著他的脾氣,“賢弟,你不是還要認父親嗎?”
羅致沉默了片刻,堅定地說:“我若坐視不理,不配做羅家子孫,更對不起母親在天之靈。”
韓漠無語。
“大哥寬心,小弟自有妙計!”羅致對他耳語幾句。韓漠聽了,一臉為難地走到堂前廊檐下站著,“我假裝是你的仆人(虧你想得出來),行不行啊?”
“大哥,你只裝作是儐相。那妖怪來時,我便向他道賀,他一定懈怠。”
韓漠忙打斷他:“小點聲!讓那什么將軍聽見了就不好了!”
這時雨下得小了點,呼呼地刮起了風,周圍的樹木嘩啦啦地響。韓漠冷得直發抖。羅致把大廳里恢復原樣(把韓漠的弄亂的坐席擺正,把韓漠吃剩的雞骨頭和果核扔了),才把身上的短劍摘下來,藏到桌下。
韓漠驚叫:“喂!你干什么!”羅致道:“道賀的哪有帶劍的!”韓漠知道他說得對,還是忍不住叮囑道:“別來不及拿出來啊!”
墻外很黑,大宅里很亮就顯得不正常。墻外沒有動靜,大宅里也安靜得很,就更不正常。一陣風把廊道兩邊的燈燭刮得忽忽欲滅。韓漠知道是自然現象,還是把脖子一縮。羅致站在堂上等著不知是人是鬼的敵人,沉著穩重,有一股大將之風。想起一個月前他勇救夏正的事,韓漠有了些點信心。
門外有車馬聲。門開了,四個仆人走進來,看到院里有人,警惕地盯著他們打量了一下。羅致坦然地迎著他們的目光。韓漠頓時覺得背后一陣陰風,暗暗祈禱:“玉皇大帝,耶穌基督,古今中外各路神仙,我是來旅游的,不關我的事啊!!”
仆人來不及問他們是誰,只站在門喊:“恭迎將軍!”然后就是一聲低語,可能是在匯報里面有不速之客。
門外只說了一個字:“進!”
人話!
宅門大開,傳說中的“烏將軍”進來了。他是一個粗粗大大黑黑壯壯的人形,有鼻子有眼,腳步穩健,沒把羅致和韓漠放在眼里。
四肢這樣發達的,頭腦應該是簡單的。韓漠放了心,按羅致教的上前作揖,說:“羅秀才請見。”
烏將軍粗聲粗氣,說的卻是文言:“秀才何以到此?”
韓漠頭一下大了:“糟了,人家內秀!”
羅致拱手:“學生進京趕考,路過此地借住。聽聞將軍喜訊,學生愿為小相。”他文質彬彬,手無寸鐵,又說是好意,烏將軍就不懷疑了,哈哈一笑,請他入席,一起喝酒吃飯。幾杯酒下肚,氣氛緩和多了。羅致指著桌子上的烤羊,笑說:“這羊須用刀一片片割下,盛在盤中,滋味才美。”說著要探身起來。韓漠頭上冒了汗,知道他要從桌下抽寶劍,準備動手了。
烏將軍說:“又沒刀,不必麻煩了。只管撕了羊腿吃,也好得很。”羅致笑道:“在此娶親,當依從婦家習俗。”烏將軍也笑道:“有理!哈哈。”仆人都笑,韓漠跟著干笑了幾聲,心蹦到嗓子眼。羅致笑道:“愿借將軍寶劍一用!”烏將軍毫不懷疑地把寶劍遞給他。羅致片了幾片羊肉放在盤里,端到他面前,“將軍請。”
韓漠看著羅致那笑里藏刀的樣子,心想:“這烏將軍也挺二的。什么叫‘授人以柄’啊!”
烏將軍用筷子夾肉。羅致突然抓住他右手,用寶劍狠狠地剁下來。
韓漠想起滅族之夜阿剛斷臂而死,當時就吐了。
烏將軍慘叫,提起桌子砸羅致。羅致躲開,盤子酒菜和斷手砸了一地。烏將軍還算沉著,趁機奪門而出。那四個仆人嚇傻了,來不及跑就被羅致利索地宰了。羅致大叫:“文三哥、張五哥,守住前門,射箭!”烏將軍不知敵人有多少,更不敢戀戰,用左手護著頭,拼了命地沖出大門,跳上車跑了。
羅致也不去追,回身放出那女子:“妖怪被我砍斷了手腕,已經逃走了。我本想抓活口交給官府,才沒下殺手,不過順血跡追下去,必然可擒。姑娘,沒事了,快回家去吧!”
女子很漂亮,向羅致跪拜:“奴婢鐘蘭兒拜見公子,生生世世都是公子的奴婢。”羅致說:“大丈夫路見不平,施以援手,豈望報哉!”蘭兒指著地上,忽然驚叫一聲。
斷手竟然變成了豬手。韓漠嚇得差點坐倒,揉揉眼睛再看……更看不清楚了。
羅致冷笑:“原來是個孽畜!”
這時雨停了,天也蒙蒙亮,一些混亂的哭聲由遠而近。韓漠斷定是來尋仇的,一手拉羅致,一手拉蘭兒,向后堂沖,指望著有個后門。蘭兒像觸電一樣甩開他的手,羅致把他拉回來,“大哥莫慌,且看來者何人。”
哭進門的是蘭兒的父母兄弟,還有鄉親父老,抬著棺材來收尸。他們透過模糊的淚眼,看到羅致、韓漠,還有蘭兒,都是活生生的,地上倒是有幾具不認識的尸體。他們都忘了哭,七嘴八舌地問他們是誰,將軍何在?
聽羅致簡述了經過,眾人一起怒罵:“你們怎敢殘傷神明!烏將軍是此地山神,會降宰招禍的!哎呀呀,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有人說:“把這兩人綁了送衙門!”另一人叫:“不行!官府不讓咱們拜將軍,你們都忘了!”
韓漠忙說:“對,對!不能這樣!”
結果那人的建議是直接拿他們當祭品。眾人齊聲叫好,揮手就準備上。韓漠看著這眾怒難犯的情形,不住地后退,“你們……你們……”
羅致一聲“住手”把他們喝住了,然后把那個豬手扔在眾人腳下,罵道:“爾等糊涂,竟以這等妖物為神,不知害了多少少女!你們聽著,神承天命,鎮守一方,正如人間諸侯,若魚肉鄉里,天必除之。我兄弟代天行道,已斬斷它手臂。你們此時不隨我追殺妖獸,更待何日?!”
人們看他如此氣度,以為有什么大來頭,都面面相覷。商量半天,大家把心一橫,說:“其實我們也舍不得女兒。既然公子有言,我等唯命是聽。”眾人把棺材什么的都扔下,一哄而散回家拿刀槍棍棒鋤頭鐮刀,回來集合,跟羅致順著血跡追到一個山洞口。羅致叫人堵死所有出口,把燒著的木柴扔進洞里。一會兒,濃煙從洞里冒出來,然后竄出一只斷了右蹄的大黑豬。村民一看,更大膽了,發揮痛打落水狗的精神放心大膽地圍追堵截。不到五分鐘,大豬中了各種兇器和許多拳腳,哼了兩聲就死了。
韓漠不相信人變成豬,基因突變也不可能啊。那只斷手難道是有高手趁我們不注意換掉的嗎?可他不趁機殺羅致報仇,不像是烏將軍一伙的……究竟是什么人?韓漠雖然滿腦子疑惑,但也沒有拆羅致的臺。
人們興高采烈地簇擁著羅致,抬著大豬回鄉慶祝。家家戶戶治酒備飯,爭相宴請羅致,還籌錢送他,謝他為民除害。羅致堅持不收。韓漠提醒他,咱身上沒錢了。羅致一句話把他噎回去,“小弟是見義勇為,又不是賣肉的屠戶!”
死要面子活受罪,韓漠想。
蘭兒跟隨羅致走。羅致不答應,她就要撞柱自殺。村民攔下她,勸羅致說:“公子仗義除妖,是真英雄大丈夫!就讓蘭兒隨從服侍,也聊表我們謝意。”蘭兒不領情,罵得父兄鄉親滿面愧色:“蘭兒年始及笄,未知何罪可殺!今日死于父兄而生于公子之手,請從公子為奴婢,與父兄永訣!”
韓漠禁不住想古代女子真是淳樸,要是Vivi肯定說救我一命就想我以身相許啊!不過吃飽肚子是真理。他趁著別人忙于爭論,低頭扒飯。
休息一夜,第二天要上路,蘭兒執意跟著,羅致見她性烈如火,只好勉為其難地默許了。在村民的指點下,他們走上官道,下午時到了縣城住店。羅致問哪來的錢,韓漠說是鄉親們給的。羅致一聽就急了,韓漠說著有事出去,趕緊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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