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廢墟與罪惡上的一代
如今,當我們再次透過眾多的電影、小說、*或者是紀錄片這些能夠保存或者是以一種真實的態度重現曾經的某段歷史之時,我們便會不由自主的用今天的價值判斷和法律體系,我們自身的世界觀和各式各樣的看法來對待曾經的那些歷史。我們沒有經歷過那些歷史,無論輝煌還是悲慘血腥,和我們的關系似乎永遠是不可靠近的,但是當宏大的歷史被無限的縮小落在了我們每一個普通人的身上時,我們就被迫且無可奈何的去感覺那些不詳之風是向那里吹。我們所說的歷史不痛不癢,但是它所造成的后果卻是需要每一個活在其中的個體人來承擔的。
《朗讀者》在探討著一個龐大且永恒的主題,在這個短小普通的故事里面我們所需要看到和思考的永遠超過了整部電影所表現的。這種事情常常發生,無論是一部小說或者是電影還是一幅掛在展覽館里的畫都有著這樣的能力,他們承擔的是自身空間所約束不了的。每一個人通過自己的視角得到無窮無盡的可能性,而這些可能性也就構成了原本真實中所存在的重要一部分。我們通過漢娜和麥克間的故事向外延伸,從那些分支上出發到達另一個更廣闊的的領域,在其中隱藏和蟄伏的是我們內心深處在普通生活里不會顯露的性格。那些幽暗的人性只有在某種特殊的情況下才會被釋放,而我們也因此能夠看見。
麥克遇見漢娜時他只有15歲,他是德國二戰之后的一代,在廢墟和罪惡中成長起來的一代,而曾為納粹工作過的漢娜就是戰爭和制造罪惡的一代。這兩代人必定會產生交集,因為戰后一代的年輕人體內就流淌著上一輩人的血。他們的老師、父母都是上一代人,通過血緣那些罪惡是被遺傳的,但是在這樣的遺產中兩代人的分割也是顯而易見的。麥克的一代人顯然知道上一代人的所作所為時錯誤且不可饒恕的,對此而產生距離,但是因為血緣的聯系而使得這種距離難以時刻的保持和絕對的維護。這也就使得關系的復雜和難以理清,而這也就是漢娜和麥克這段由性開始進而漸漸產生愛的復雜過程。
故事里的麥克有些靦腆且內向,不是非常善于和人交往,因此產生的孤獨和自身所處位置的不確認也在折射著戰后一代年輕人的整個精神世界。而漢娜也是獨自一人生活在陰暗且狹小的屋子里,這樣的兩個人相遇給彼此都帶來了缺失部分的填補。他們的關系從性開始,漢娜在這場*中占著主導地位。這既是因為麥克初涉性事,也是因為漢娜因為年齡上的優勢而獲得主導的權利。我們從他們兩人的交往里也時常能夠看到漢娜對于麥克的控制和掌握,麥克雖然也嘗試過擺脫懦弱在這場存在著差距的愛情里獲得掌控的權利,但是結果都是失敗。他注定會是失敗的,因為在這場無論關于愛還是關于性的權利博弈中,他都是弱者那一方。我們從這樣的關系里似乎能隱約的感覺到那關于兩代人之間的復雜關系。而事實也正是如此。
麥克對于漢娜不告而別的離去毫無辦法,他對于漢娜的了解也可謂是知之甚少,自始至終在這場愛情中麥克是沒有任何掌控權利的,就好像他對于上一代人所造成的罪惡一樣束手無策,而即便如此他所要承受的卻是漢娜離開后的傷心和思念,也就是他對于上一代人所造成結果的承擔與繼承。這好像是我們在承擔著他人作孽所造成的結果,這似乎是不公平的,但是在這其中“他人”并不是我們傳統理解里的他人,這里的“他人”是我們的親人和同胞,是有著血緣關系的人。這樣的內在聯系也在其后的漢娜審判中被表現出來,我們必須站在上輩人所造成的廢墟上承擔他們的罪惡。當然,他們和上輩人之間是有距離的,但是在這些面前,那些距離是遠遠不夠的,他們掙扎著想從這其中走出來,但是步履維艱。
二、悲傷故事里的沉默
麥克和漢娜的愛情自始至終都是感人的,也正是因為感人才使得之后我們對于這份感情里兩個人的不同命運和在這其中的選擇產生無盡的唏噓。對于麥克來說漢娜是初戀,也是第一個走進他剛剛成熟身體里的第一個人,這樣的一種聯系是我們不可能簡單就理解的。性所聯系起來的不僅僅只有肉體,深入其中的是被觸及的靈魂。漢娜和麥克的愛情就是在肉體的聯系中產生的,他們之間的交流從肉體開始向精神滲入,這是愛情的開始。
所以當漢娜不辭而別之后麥克所要承受的痛苦也是我們都能夠想象的。但是對于漢娜的離開我們卻會有所迷惑,為什么她要離開?這也就開始觸及到漢娜的隱秘世界。漢娜用一輩子幾乎是偏執的守衛自己不識字的這個秘密,對于此事的捍衛讓她情愿放棄自己的自由。在這里我們不得不要深入的考慮為什么漢娜是如此的看重自己的這個秘密?答案是尊嚴,這是我們每個人都需要且有時候是分外需要的。在漢娜看來不識字在社會上是沒有尊嚴和位置的,而漢娜對于尊嚴的渴望和自身位置的渴求使得這一切變得分外的重要。故事的這一個設定也使得其后所展開的故事都變得復雜和需要深層次的思考。
我們很多人顯然是同情漢娜的,為什么?因為漢娜并不僅僅是一個不識字的女人,她對于文化世界的美好是十分向往的,通過要求麥克為自己朗讀這一點我們就能發現對于知識的向往是漢娜一直都在追求的。然而回到漢娜的不辭而別,正是因為對于文化知識美好的向往愿望的越來越強烈使得漢娜對于自身文盲身份的厭惡和恐懼也越來越強烈。在她的內心深處,當她和年輕有學識的麥克相比時自卑是必然會產生的,且會漸漸的打壓和毀掉自己。對于尊嚴的渴求和維護使得漢娜在后來的審判中必然走向悲劇的一面。
年輕的麥克在那個時候當然不會理解這其中內在的緣由,漢娜的自卑催生著維護尊嚴的欲望愈加強烈,也使得在那段不平衡的感情里矛盾橫生且漸漸的摧毀他們之間的一切。漢娜選擇離開是對自己的一種保護,也是在這條瘋狂維護尊嚴和保持自己在社會存在中獲得一席之地的路上的努力。
麥克的沉默在故事里出現兩次,第一次是當他知道漢娜的秘密之時,對此的沉默;第二次則是多年之后當漢娜在監獄中努力的學會寫字給他寄信時他的沉默。對于麥克的這兩次沉默都會讓我們生氣,因為我們同情的天平已經慢慢的移向漢娜。而在麥克的這兩次沉默里,我們能看到什么?
第一次的沉默中我們看到麥克的糾纏和矛盾,內心的掙扎,那么這些矛盾和掙扎來自何處?原因就在于漢娜的身份和她所做出的事情,但是又因為麥克本身與漢娜曾經的親密關系使得作出決定變得分外困難。這其中所表現出的無疑就是經歷了二戰、在納粹的罪行面前或合作或沉默或麻木的老一代德國人和年輕一代之間的愛恨交織的復雜關系。另外還有一種可能性,麥克的沉默是因為對于漢娜自己堅持的尊重,他沒有揭穿漢娜極力維護的秘密。
在小說中,作者通過麥克自己的內心獨白向我們展示存在這其中的糾纏和矛盾。“當我努力去理解時,我就會有一種感覺,即我覺得本來屬于該譴責的罪行變得不再那么該譴責了。當我像該譴責的那樣去譴責時,就沒有理解的余地了。兩者我都想要:理解和譴責。但是,兩者都行不通?!?/p>
對于麥克的第二次沉默則更加傷透了我們的心。那是漢娜已經老去,努力的學會寫字給他寄信,希望能得到他的一言半語,但是直到她的死亡也沒有等來一封信。至于麥克在此時的沉默我們不愿意向其內挖掘只覺得這對于漢娜來說是殘忍和不可原諒的,但是對于麥克自己來說這樣的沉默是對于曾經他們關系在這漫長歲月中的逃避。他并沒有從根本上原諒漢娜,寬恕并沒有寬恕那些“不可寬恕的”。在這里麥克也是麻木的,就好像是曾經那些在納粹體制下作惡的普通人一樣。為了讓普通的生活繼續下去,他們都選擇了麻木。
雖然在后來麥克為漢娜寄去那些錄音磁帶,但是這里的“朗讀”早已經失去了曾經的意義。曾經那些面對面、肉體之間和親密中的朗讀已經不再,被抽象的聲音代替,朗讀雖然還在,但是蘊含在其中的愛卻早已經消失了。這是這個悲劇故事里讓人唏噓和難過的。
三、麻木之中的平庸之惡
整部電影里審判的法庭戲是其中分外精彩和集中表達出故事思想的重要部分。在法庭上審判曾經的6個奧斯維辛的看守,并通過麥克所在的研習班的討論把我們一步步地逼上不得不思考的困難之地。
這其中有一個鏡頭是我印象深刻的,即在庭審旁觀之后的一次研習課上當其中的一個學生義憤填膺的質疑這場審判的意義時,他說:
“我以為這會是場偉大的審判,現在我覺得這只不過是轉移視線……選出六個女人,對他們進行審判,然后說‘她們是邪惡者,她們是罪人!’原因只是碰巧有個受害者寫了一本書,所以只有她們接受審判,其他人都沒事。你們知不知道全歐洲有多少集中營?大家不停的挖掘每個人知道多少,有誰知到?知道些什么?但事實是每個人都知道!我們的父母,老師,但是問題并不在這里,而是你怎么能允許這些發生?或者更深入點,為什么你知道后不自殺謝罪?”
當他說完這段話一個學生奪門而出。為什么?因為這段話倒出來所有事情的真相,這場審判,這些定罪,對于正義和犯罪的定奪……對于納粹的那段歷史審判已經不是法律所能夠輕而易舉定奪的了,正如漢娜.阿倫特曾經說的那樣,為了能正義地審判納粹的罪行,一般的國內法是無效的,我們必須創造出基于對人類尊嚴深思的新的法律。
當法庭上把那些“納粹”“殺人犯”拋向漢娜的時候已經是對于漢娜命運審判的結束了。或許漢娜還沒有真正的了解到這些詞語是什么意思。審判漢娜這個個體所用的并不是對于個體真實情況的深入了解,而是用宏大歷史和所有人的罪來定義,這也就造成了整個國家之罪栽贓到了每一個獨立的個人頭上,他們要為此承擔后果。這是否是正義的?法律此時所作出的決定不再是維護了正義,恰恰相反卻是一種約束。法國哲學家、猶太人德里達(Derrida)在思考法(Law)和正義(Justice)時指出:“若一位法官想作出正義的判決,他(或她)便不能自滿于只是引用法律。他(或她)每次都必須重新發明法律?!闭f的也便是這樣的情況。
而當我們討論審判是否正義的同時我們也要去弄明白漢娜他們的罪。而要弄清楚他們的罪,就必須要借用著名政治哲學家漢娜.阿倫特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關于平庸的惡的報告》一書里提出的“平庸之惡”。
艾希曼是第三帝國保安總部第四局B-4課的課長,曾通過自己在鐵路運輸方面的專長把百萬猶太人送進了集中營。戰爭快結束時,火車車皮不夠用,艾希曼便讓被捕者自己步行走向死亡營地。
阿倫特作為《紐約客》的特約記者在耶路撒冷旁聽了對艾希曼的審判。讓阿倫特震驚的是,這個“殺人魔王”看上去和普通人沒有什么區別,表現得畢恭畢敬,甚至像一位紳士。在艾希曼身上,阿倫特看到了:“恐怖的、難以表述的、難以想象的惡之平庸(thebanalityofevil)?!?/p>
艾希曼確實是一個盡忠職守、嚴謹勤奮的官員,每天埋頭于時刻表、報表、車皮和人頭的統計數字,極具工作效率。第三帝國的“國家理性”完全支配了、也合法化了艾希曼這樣的“平庸”官僚的行為。他反復強調,自己只是龐大系統中的一個小齒輪。
阿倫特認為,使得納粹的罪行得以實現的絕大部分人都具有這種“平庸”特征,他們輕易地放棄了個人判斷的權利。在罪惡的極權統治下,人的不思想所造成的災難可以遠勝于人作惡本能的危害的總和。這就是應當從耶路撒冷得到的教訓。
小說中在描述庭審中那些犯人的時候多次的表現出他們的麻木和冷漠,在電影里我們也能看到一個一直在織毛衣的女人。這些細節所反映的便是“平庸”,在國家極權的機制中放棄自身個體的思考,被整個社會的麻木所籠罩,使得麻木和冷漠,甚至是后來看守所挑選猶太人送上死亡之路的這些事情都變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這些罪惡的事情不再是一種“特別”的事情而僅僅是維持日常生活進行下去的普通一部分。曾經的道德和倫理在此處毫無作用,他們成了國家機器上毫無思想和感情的齒輪。
漢娜和在耶路撒冷受審的艾希曼還是有區別的,后者是有學識且能做出思考判斷的,但是他卻放棄了這一權利,而這樣的權利卻是漢娜一直在追求卻不得的。漢娜在追求知識維護尊嚴,但是她也還遠遠沒有能力來突破當時整個社會的麻木和冷漠,所以幾乎是必然的她也成為這其中一員。
當法官質問漢娜為什么在教堂起火時還不開門放出猶太人的時候漢娜反問,她問法官他在那種情況下會怎么做?這個反問讓法庭里所有人都不由得向后退,或許原因就是他們未曾想過自己會處在那樣的環境中。漢娜說他們是看守,職責就是看守犯人,如果打開門會出現混亂而導致不好管理。她的這些話讓我們感覺到她只是在做自己的本職工作,并沒有什么錯,但是當她做自己本職工作的時候卻有人因此死去,這就是我們不能原諒的,我們會覺得那個時候人命比工作更重要。但漢娜并不理解,她所擁有的知識只能讓她做出那樣的決定而不是做出超越她所能理解和“能力”的事情。她是在日常生活里,而維持這些日常生活進行下去的就是麻木。而這也就是漢娜.阿倫特所說的“平庸之惡”,但是漢娜的悲劇就在于她向往那些知識和由此帶來的個人尊嚴,但是她卻在時代的洪流里被吞噬,成為其中特殊的一員。
而這個時候我們也就能看出來對于漢娜的審判僅僅用法律的絕對性是遠遠達不到我們所想要的正義的。
這必定是一部讓我們不得不去多思多想的電影,從每一條細節出發便能開墾出一片土地,這些是電影和那些像電影一樣能講故事的其他形式體裁的迷人之處。漢娜最后能夠出獄,已是白發蒼蒼的老嫗,她和麥克再次相見。就像她說的曾經的“kid”(孩子)已經長大。麥克幫助她安排出獄的住處,但是對于漢娜更渴望的心靈間的交流阻斷了。原因我想我們通過他們最后的對話已經知道。他們之間的矛盾依舊沒有得到解決,當麥克問“那你現在是怎么想的?”時,漢娜告訴他:
“我怎么認為根本不重要,我怎么想也不重要。人死不能復生!”
“那你到底學到了什么?”
“孩子,我學到了,我學會了識字”
而直到此時麥克也似乎還沒有理解對于漢娜來說學會“識字”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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